方志远 学者良知与仕者责任

2010-12-29 00:00:00
中华儿女 2010年7期


  角色A:大学公开教室,座无虚席。一位明星级的教授、明史专家左手一杯茶水,右手插在口袋,游走在学生当中,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历史上的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在他的叙述中鲜活起来,古人的生产生活、政治文化便在他的讲解中真实再现。
  角色B:人民大会堂,神情凝重。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他带着沉甸甸的责任,一次次步入最高议事殿堂,不负重托,认真履职,共商国是,说真话陈实情,议大计谋发展。
  A=B=方志远。与方志远对话,是一种享受,记者一次次被他的坦荡、真诚、仗义直言所打动,他独立豁达的学术品质、爽朗而洒脱的处世哲学给人印象至深。
  
  力挺学历教育向终身教育的过渡
  
  21世纪的“教育”正在变为“学习”。经济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知识经济迅速崛起,“终身教育”成为人们关注的新的焦点。方志远认为,网络教育形式为开放的终身教育体系提供了切实可行的信息技术支持。
  记者:作为江西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您分管哪些方面?能否简要谈一谈您的工作体会?
  方志远:我主要分管继续教育、中专教育、基建、总务这几个方面,以前管理过图书馆、科研、网络等。在工作实践中,我认为教育部门,特别是教育部应当加快推进由身份性教育向职业技术性教育的转变。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
  方志远:也就是说,我们应当由学历教育向终身教育过渡,要社会承认能力而不是承认学历。这是一个战略性的思路,需要全社会的认同和国家决策部门的引领。由于历史的原因,很多父母把孩子送进大学的首要目标是希望他们拿到文凭后得到一个干部身份,进入一个稳定的、有国家编制的单位,而不是鼓励孩子认真学一种能够生存的本事。这是我们教育缺失的地方,也是严重的社会误导。
  记者:要在短时间更新全社会的教育理念可能tTJvJDFv49GKAts6w3wa6Q==有难度?
  方志远:如果高校扩招学生越来越多,而教育理念不变,10年之后将产生重大的社会问题。我是研究历史的,明朝后期的50万“生员”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秀才”,坐等“国家分配”,成为社会的巨大负担,被顾炎武称为当时的“五蠹”之一。鉴于此,一些有头脑的家族在他们的家训中要求:全家族的俊秀子弟,必须从事“举业”,就是必须去参加科举考试,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必须参加高考。但与此同时还必须学一门“手艺”,而且这门本事要学到“方圆百里第一”。因为绝大部分人是不可能做官的,但你必须谋生。我觉得我们的高校不仅应该教学生谋生手段,而且要灌输劳动的理念,打破“读完书再就业”的理念,建立终身学习的理念。这才是解决大学生就业难的根本出路。
  记者:这次《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公开征求意见稿中提出“构建灵活开放的终身教育体系”,对此您是如何理解的?
  方志远:中国教育应当由学历教育过渡到能力教育,不宜以学历作为社会身份。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里提到这一条,具有战略性的眼光。但是这里需要一个社会匹配,要社会承认能力而不仅仅是承认学历。学历代表学习的过程,十分重要,但是能力更重要;既需要在获取学历的过程中获取能力,更需要在实际工作中强化能力。
  
  主倡身份性教育到职业技术教育
  
  大学生就业是目前严峻的现实问题,引起了全社会的普遍关注。方志远认为,只要不是十分挑剔的学生,多数能找到比较合适的工作,整体情况好于研究生的就业现实。
  记者:有人认为,中国学生出国留学或到国外读博士容易,在国内考大学难。对于这种上学怪现象您如何看待?
  方志远:你所说的这种情况,的确存在。由于户籍制度的障碍,外地学生借读、借考问题极为繁琐,一些外地家长为此操尽了心,虽呼声四起,但多年LZJtjjNx4/bMqMIccd/hGA==来仍悬而未决。能否让优质教育资源达到共享,实现均衡,这就触及教育体制的实质性改革问题。
  我认为高校改革不容忽视。造成目前出国留学热的原因,并非国内大学紧缺,供不应求,而是人们对国内现行教育体制普遍缺乏信心,有经济能力的家长希望通过对国际优质教育资源的索求,实现望子成龙的目标。这种现象至少说明了一点,我国高校教育还存在许多弊端,必须进一步完善。 记者:近年来,大学生就业压力愈来愈大,严峻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国家相关部委先后密集出台各种政策措施,力求增加大学生就业率,相关条款还对大学生创业提出了优惠政策。
  方志远:我不赞成动不动就提大学生创业,首先解决的是专业、是就业。国民的初始学历构成应该是金字塔型的,国家更需要的是普通劳动者。我一直认为,应该从小就培养一个人的就业理念、普通劳动者的理念,每个学生、包括小学生他的最初理想是普通劳动者,而不是什么科学家等等,那是下一步的事。
  一些特別优秀的大学生是可以在校期间就创业的,但是不宜要求每一个人都去进行所谓的创业,人的能力与人的条件都是有差别的。
  记者:我认为,做企业其实并不容易,是有风险的,有些人可能认为反正还年轻,就算失败了也有经验。如果鼓励大学生创业,最主要的我看还是要改善整个社会的创业环境。
  方志远:你说得很对。
  记者:农民工的职业能力培训、教育,好像社会关注度不高。其实,只有培养造就一支庞大的实现农业和农村现代化的人才队伍,才能极大地促进城乡稳定和发展。
  方志远:完全正确。他们普遍存在知识结构和生产技能欠缺问题,实际上这也是个终身教育问题,他们都有不断学习增加自己技能的需要,我们国家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能力来提升他们的生产技能和整体素质。
  
  本色学者对“官本位”的另类解析
  
  方志远虽然没有想过以后在“官场”是否有进步,但毕竟入了“官场”。他说,既然担任了职务,就得承担责任,否则就是尸位素餐。他认为,研究历史给予自己参政议政极大的帮助。
  记者:近年来,国内高校行政化倾向越来越严重,学校的各种重大决策,即便如学科设置、确定重点发展学科方面的话语权,也基本集中于高校行政权力部门。可以说,“官本位”的膨胀,正成为中国高等教育不能承受之重。在这里请您谈一谈您的看法。
  方志远:教育的“行政化”、教育的“官本位”不仅仅是事实,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教育界“官本位”不是教育界本身的事,但是对教育界产生极大的恶劣影响。
  记者:您作为一位史学家,“官本位”的历史渊源能否介绍一下?
  方志远:“官本位”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世界范围的的问题。只要国家政权存在,只要人们通过官位能够获得经济财富、社会名誉和地位,“官本位”现象就永远不会消除。但相对来说,西方发达国家的官本位意识比中国淡薄一些,中国东部发达地区比中西部又要淡薄一些,这就需要从历史传统和地理环境来思考这个问题。中国的“官本位”更多地带有中国长期的封建专制社会的价值观念、政治色彩。
  记者:好多人认为,我国教授的整体学术水平并不高。造成教授学术水平不高的原因是心理浮躁,而教授心理浮躁的根本原因则是如何造成的呢?
  方志远:这种情况也是事实。造成这种情况,我认为主要是:一方面中国是一个人性化的国家,过于人性化,西方国家是主张竞争的。另一个就是制度上的考核问题,你一年要发表多少论文,你的论文必须发表在什么核心期刊上,而不少“狗屁”核心期刊交钱就可以发表。
  记者:的确,这些做法违背了学术发展的内在规律,只重视量的指标忽视了质的标准,形成了恶劣的学术生态。
  方志远:教授心理浮躁与整个社会的浮躁直接相关。政府爱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许多高校也很注重自己的“脸面”,搞学术方面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这就导致学术界的浮躁。
  记者:您的官做大了、做好了,那学界就少了一位明史专家了。(开怀大笑)您既是明史专家和大学教授,还是全国人大代表、民进江西省委副主委,在学校还担任了行政领导职务,角色这么多,您应付得过来吗?
  方志远:我在48岁之前没有担任任何职务,是一个纯粹的历史学老师,一直在安心地进行自己的教学和研究。之后,开始陆续担任各种职务,但主业仍是教学和科研。我有幸得到所在单位领导的支持和同事的谅解,没有让我陷于繁琐的行政性事务。同时,自己有明确的学者定位,也能比较好地协调各种关系。其实,所有的职务、各种头衔都是终究要退出的,惟独学术是终身的。
  记者:我想,为政与为学还是有打架、有矛盾的时候。
  方志远:确实是这样,当了学校的行政领导,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民进省委副主委,肯定要挤占一些搞学术研究的时间,从数量上少写了一些论文,但认识社会的深度和对历史的感悟却不断有质的飞跃。正是这种飞跃,才有了一些自己认为更满意的作品,因为它们多得自现实和历史互动的感悟,如国家社科基金的结题成果《明清湘鄂赣地区的人口流动与城乡商品经济》、华夏英才基金的结题成果《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等论文,都是在担任了江西省人大常委和全国人大代表后完成的。
  
  “私塾弟子”与不见面的思想导师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方志远初中毕业。由于“家庭成份”问题,离开了学校,并开始了谋生的历程。“细算起来,事情也做过不少,耕田修渠、开山植树、伐木放排、炼铁出炉、管道安装、机床喷漆,等等。虽然每件事情都认真去做,但最终发现,自己最大的喜好仍然莫过于读书。”高考制度的恢复,使方志远有了重新进入校门的机会,师从著名明史专家欧阳琛教授,从此开始明史研究与随后的历史教育生涯。
  记者:近几年来,“历史热”、“国学热”似乎开始席卷中国。如果让您推荐几本历史、国学方面的书,您首推哪些书?您早期主要看过哪些方面的书?
  方志远:读史可以获得知识和信仰。对于学历史的来说,我觉得“四书”是需要读的;“五经”难懂,有条件还是要读。这是中国几千年思想的源头。《道德经》、《庄子》、《孙子兵法》、《史记》、《资治通鉴》也是应该读的,否则,就不能叫“学有根柢”。但这里仅仅指历史研究者。至于其他的书,视研究领域而定,但基本的理论和方法,以及自然科学的常识也应该具备。以我之偏见,历史研究者最好得具备一定的数学头脑和抽象思维能力。
  记者:古人有“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之说。您是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作为一位历史学者,您是如何通过您的研究服务现实社会的?
  方志远:作为从事历史专业的学者,我认为要善于从历史的高度认识和分析形势,我一直尽可能以学术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去为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推波助澜,为当今改革开放服务。
  记者:您这些年来一直在研修明史,而明代的知识分子是我国历史上最敢言的一群人,这些非常有个性的知识分子对您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方志远:学历史,我学到了历史上的一些智慧。明朝有一位文化人陈继儒,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富贵家宜学宽,聪明人宜学厚。”意思是说:富贵人你什么都占有了,何必和别人斤斤计较,你吃点亏不就是帮助了別人吗?聪明人往往因为聪明而从“灵魂深处”去看別人的毛病,这样就不免过于刻薄,要用厚道的眼光去看别人的缺点。尽管我不富贵、也不怎么聪明,但由于向这方面努力,所以天天开心。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不计较你。如果有人硬是计较你,说明他嫉妒你,这不能怪別人,也只能怪自己。因为你还做得不够,所以你要努力奋斗。(众笑)
  记者:对您学术研究影响最大的人是谁?主要是哪方面的影响?
  方志远:王阳明,也就是王守仁。(王阳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军事家)
  记者:他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是您不见面的思想导师!
  方志远:我是他的“私塾弟子”,他有几个理念我很敬佩:一个是“事功即学问”。另一个,“问道德者不计功名,问功名者不计利禄”。我的理解是,搞学术的你不要削尖脑袋想去做官,做官的你不要千方百计想去捞钱。第三,不以不得功名为耻,比较洒脱。王阳明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失败之时,别人都为他可惜,但是王阳明却说:“别人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第四,有一种包容的学术胸怀、一种独立的个人见解。我们常常说,中国文化有糟粕有精华,当我们能够因势利导的话,糟粕也能变成精华,腐朽也可化为神奇;当我们利用不好的时候,精华也会变成糟粕。
  身边的人告诉记者,方志远余暇爱翻阅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还曾写过一本30万字的《港派新武侠小说面面观》以及论文《武林世界与历史真实》,以至于朋友称他为“方大侠”。
  有人说,方志远爱看足球赛。他于足球有着痴迷的热情,常常痴痴地守候在电视前,眼睛熬红了,无怨无悔。在一场球赛中,他随着球而紧张,而激动,而失望,而兴奋。他觉得,足球永恒的魅力是拼博的精神和团队作战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