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长篇纪实文学《承载》,这是一部全景式反映抗日战争期间故宫文物万里大迁徙的作品,填补了对这个重要文化事件进行全面客观记载的空白,具有较高史料和文学价值。这部作品的作者是现任江苏省文化厅厅长章剑华。带着一些问题,记者采访了他。
记者:章厅长,人民文学出版社新近出版了您创作的30余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承载》,这是反映抗战前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万余箱国宝级文物外迁的重大文化事件。以前我们虽然听说过,但一直没有看到一部作品来完整、全面记述这段历史,请问,您怎么会想到来写这个历史题材的?
章剑华:我调任江苏省文化厅厅长后,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接触到了故宫南迁时留存在南京朝天宫库房的部分文物,并对故宫文物在抗战中辗转外迁的历史时有所闻,这样日积月累,便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我隐约感到,这段历史、这个事件,是抗日战争中发生的一个很重要的文化事件,其艰苦卓绝的程度,及其产生的作用和意义,决不亚于战场上的拼杀与流血。但我发现,关于这段历史,文字记载得不多。不全,专门的研究则更少。后请教文物界的专家朋友,才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因:一是当时兵荒马乱,加之故宫文物外迁是在十分紧急和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留下的资料不是太多。二是参加外迁的专家们更多地关注文物的安全,重于文物的研究,至于外迁过程中的人与事,则不太在意,更不愿意在世人面前表功,因而他们在回忆和记述这个事件的时候,往往只是说明何时出发、走什么路线、带有多少箱文物,在何处落脚等等,就像他们写的文物勘察研究报告一样,非常严谨和简略。三是故宫人最后分道扬镳,有的留大陆,有的去台湾,之后两岸政治纷争几十年,对故宫文物迁台也存有异议,故而大家都尽量回避这个话题,不愿过多提及。
在得知这些情况后,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应该将故宫文物南迁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全面而详尽地记载下来,以弥补历史记载的不足,同时也可以给我们这些后来的文化工作者以激励和教益。
记者:据我们所知,您今年50多岁,而故宫文物外迁这件事已过去60多年了,请问,您是怎样了解和掌握这段历史的?
章剑华:是的,无论是从年龄还是经历上讲,我与故宫文物外迁这件事隔得很远。自从我产生了写这段历史的想法后,我便想方设法了解这段历史,走近这段历史,从多方面去搜集有关资料,如当时的档案、当事人的回忆录以及相关的历史书籍等,并进行系统的梳理和深入的研究;我多次向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南京博物院原院长徐湖平,现任院长龚良请教,以求全面客观地把握这段历史;我还利用南京博物院进行院际交流的机会,直接采访了当年参与故宫文物外迁的老人高仁俊,并与老一辈故宫人的后代庄灵、李光谟,梁金生等进行交流,为了增加感性认识和切身感受,我乘着出差的机会走访了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当年故宫文物外迁的部分路线和贮存地,并多次到南京博物院朝天宫库房察看当年的南迁文物和包装箱等。经过较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掌握了大量材料,把故宫文物外迁的来胧去脉基本搞清楚了,在此基础上,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着手写作这部长篇纪实文学。
记者:我们注意到,您在讲这段历史的时候,一直是说故宫文物外迁,而以前我们听说的是故宫文物南迁,这是怎么回事?
章剑华:这个我要说明一下。故宫文物南迁是一般的,简略的说法,其实,故宫文物在抗战前后的迁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先后经历了南迁、西迁、回迁、台迁,北迁。
具体地说:先是南迁。“九·一八”事件后,故宫第一批文物2118箱于1932年10月在一片争议声中,通过铁路运往上海,在途径南京时,有人主张改迁西安,便在南京下关车站耽搁了3个多月,后经协调仍旧运往上海。之后又运出4批,共计13427箱,存放在法租界天主教堂的仓库内。后来南京这边在朝天宫建了文物仓库,就把存放在上海的故宫文物运到南京存放。严格地讲,这叫南迁。
之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南京岌岌可危,存放在南京的故宫文物被迫分南路,中路、北路踏上了西迁之路。南路文物80箱,于1937年8月14日乘招商局建国轮从水路出发,先抵汉口,后装车运到长沙,次年元月分两批转运至桂林,再转运至贵阳。1939年元月又运至安顺的华严洞存放。一直到1944年12月5日,这批文物又运到巴县的飞仙岩。中路文物9386箱,先后于1937年11月和12月分两批乘江安轮,黄浦轮运抵汉口,再运至宜昌。1938年元月至五月,分19批转运至重庆,分存在地点不同的七个仓库。1939年3、4月间,又分24批运至宜宾,之后又分27批运到乐山安谷乡,存于一寺六祠。北路文物7287箱,于1937年12月分3批由南京运至宝鸡,1938年2月分28批运至汉中,之后又转运至成都。1939年5月至6月,经彭山运至峨眉山,存放在大佛寺和武庙。西迁过程最长、最复杂,也最艰难。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后,故宫文物先陆续集中到重庆,后经水上运回南京,这就是回迁。解放战争打响后,国民党实施了故宫文物台迁计划,先后分3批共运走5860箱文物。全国解放后,存放在南京的故宫文物陆续运回北京,有一部分留在南京朝天宫库房至今。这就是抗战前后故宫文物外迁的大致情况。
记者:听您这么说,故宫文物外迁是十分繁复的,而您掌握到的材料也一定是很庞杂的,那么您是怎样来着手写作的呢7也就是说,您是用什么样的视角来展示这段历史的呢?
章剑华:故宫文物外迁的过程的确比较复杂,涉及到许许多多的人与事,但我觉得,仅仅把这个过程记述下来并不太难,而且有人记述过了。因此我没有简单地去重复记叙这个过程,而是力图从战争与文化,文物与人物、纪实与还原三个层面,全景式地展示这段鲜为人知却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大家都知道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我想,抗战期间的故宫文物外迁可以称作“战争与文化”。战争与文化关系十分紧密,古人云:“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深谙战争之道,他认为战争只是皮肤的接触和摩擦,而要征服中华,必须开展“抢”后的文化工作。故宫文物外迁既是在战争背景下发生的文化事件,又是战争的重要部分,或者说是文化抗日战争。我就是从这个角度来写故宫文物外迁这个事件的。
在写作过程中,我十分注意处理好文物与人物的关系。毫无疑问,写文物外迁一定会涉及到许多文物,但我认为,文物是人物的对象,是由人创造的,又是由人来加以研究和保护的,所以我没有重复别人“重文物轻人物”的记述方法,而是把记述的重点放在人物上,写那个时代以故宫人为代表的中国优秀知识分子面对国难,挺身而出,保护故宫文物、保护中华文化,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文化掠夺进行坚决抗争的感人事迹,充分反映他们的崇高精神和高尚情怀。
为了能充分展示这一历史事件的人与事,我选择了纪实文学这个体裁。纪实文学容许在主要事实、主要人物真实的基础上
进行适当的虚构。这给写作留有一定的灵活性和拓展的空间。但我在写作时极少虚构,大都是真实的再现,有些缺漏的东西,我尽可能去还原,在合理想象中把整个事件链接、连贯起来,做到前呼后应,同时扩充一些情节,加上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对话等。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文中的人物对话,因当时没有记录而都不是原话,几乎都是根据事件的背景和人物的身份还原出来的。我自认为这些对话是写作的成功之处。我当过10年领导秘书,又有文化官员的经历,对马衡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比较容易把握,也善于表述他们的言语。
记者:故宫文物外迁处在一个混乱的时代,涉及到许多人和事,这里面相当复杂,那么,您认为,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这个事件,应该怎样来加以评价呢?
章剑华:历史问题应当历史地看。所谓历史地看,就是要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中去看,同时还要经过一段历史时间之后去看,这样才会比较的客观公正。
我觉得,对于故宫文物外迁,主要是解决好“三个怎么看待”:首先,怎么看待南迁的必要性7也就是究竟要不要把文物迁出故宫。当时在这个问题上就争论不休,抗战胜利后更是有人说,故宫文物不外迁日本人也拿不走。我认为,这种看法是站不住脚的。在战争状况下,文物被抢劫和毁损的危险性非常之大,我国就有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惨痛教训。因此,国际上的通常做法,就是每遇战争,不抱侥幸心理,立即实施文物迁徙,把它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事实上,从战争一开始,日本侵略者就对中国文物尤其是故宫国宝虎视眈眈,他们在每个师团建立了文物搜查员,枪炮过后就由他们搜括文物,据不完全统计,战争期间,日本共抢劫和毁坏中国文物近一千万件之多。对故宫,他们也是准备下手的,先是委任了伪院长,后又进去抢走铜缸、铜灯用于制造抢炮。当时他们受制于国际法和忙于战事,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敢明目张胆大肆抢掠和破坏故宫。在他们看来,故宫已掌握在他们手中,宫内文物已成囊中之物,早晚要运往日本去。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战争形势急转直下,他们很快就投降了。如果战争不这么快结束,故宫文物命运可想而知。因此,故宫文物外迁是完全必要的。
其次,怎么看待国民政府在故宫文物外迁中的作用?不可否定,当时国民政府对故宫文物外迁是同意和支持的,并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国民政府毕竟是当时中国的政府。国民党毕竟是中国人,在对待抗日的问题上,在保护中华文化和故宫文物的态度上,总体上是与全国人民相一致的,是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但是,故宫文物外迁的主体是故宫人,是以易培基、马衡为代表的优秀知识分子,是他们发动、组织、实施了故宫文物的外迁,他们功不可没。还要看到,在此过程中,共产党人和倾向共产党的文化人也参与其中,给予了很多帮助和促进。由此可见,在国家危亡之际,中华民族对于保护自己的文化是高度一致的。
三是怎样看待后来的台迁?抗战结束后,很快爆发了解放战争,在国民党快要垮台的时候,他们就将故宫文物迁往台湾去。在此过程中,虽然部分故宫人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是极力阻止的,但都没有采取极端行动,避免了文物的毁损,这是一种十分明智的态度。现在淡定后回过头来看,当年把故宫部分文物运抵台湾,并非坏事,而是好事,它已成为维系两岸关系的文化纽带,成为两岸文化交流的桥梁。我认为中华国宝不管身处何处,只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都会感到欣慰和高兴,而且,我们相信,故宫文物总有聚首的一天!
记者:故宫文物外迁这个事件已经过去60多年,现在旧事重提,有没有它的现实意义?直接一点说,您的写作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
章剑华:当然首先是为了把故宫文物外迁这段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全面记载下来,填补一个空白。但并不仅仅是为了重温和追记这段历史,更是为了唤起当今文化人和文化工作者的文化危机感和使命感。
人类历史的一个残酷事实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征服另一个国家和民族时,总是在用飞机大炮摧毁其军事堡垒的同时,用文化侵略和掠夺来摧毁其精神堡垒。当年的日本帝国主义正是用这种办法对承载中华民族精神的故宫文物和中国文化进行了疯狂的破坏。
面对严重的文化危机,以马衡为首的一批故宫人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顽强精神,承载起保卫中华文化的历史重任,进行了世界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文物迁徙的壮举,有效阻止日本侵略者对人类文明和文化遗产的摧残和践踏,创造了“战时万件国宝行程万里无一毁损”的奇迹,并在迁徙过程中举办文物展、进行文物研究、开展考古发掘,不仅取得了“文化抗日”的重大胜利,而且取得了“文物长征”的丰硕成果。
虽然这一事件早已成为历史,但我认为,人类社会一直处在战争状态,除了军事战争,还有意识形态战争、货币战争、金融战争。信息战争。而且,所有战争都包含着文化战争。应当看到,随着经济全球化,世界文化既融合又冲突,西方国家对我国进行文化渗透愈益加剧,中国传统文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基于这样的认识,我觉得有必要把故宫文物外迁这段历史,尤其是马衡他们的事迹和精神传播开来、传承下去,以唤起人们特别是文化工作者的文化危机感和使命感,弘扬老一辈优秀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顽强意志和坚毅品格,为继承和发展中华文化不懈努力。
我写作这部作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用自己的行动捍卫文化的尊严。几年前,我在读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时,其中的一个故事让我震撼,就是那个守护莫高窟的王道士,不仅无知地损毁了大量敦煌壁画,还用大量文物向外国人换取钱财。时至今日,在我们的文化官员和文化工作者当中,还有一些像王道士那样的人,不懂文化,不学文化,不爱文化,有意无意地毁损和贬值中华文化。还有一些人,一味追求经济利益,把文化当作赚钱的工具,以至出现了“戏说之风不绝,三俗之风盛行”的不良现象。对此,我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痛心疾首,心想,我管不了别人,却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不做当年的王道士,而以马衡他们为榜样,当好文化的守门人、守护神,捍卫文化的尊严。
记者:我们知道您长期从事秘书、新闻工作,一直与文字打交道,写过许多文章,也出过多本书,如《热点思维》,《心田笔耕》、《新媒体的代探索》、《文化时空》等,还有一本叫《想法》,的确挺有想法的,但这些都不是文学作品,而这次您写的是纪实文学,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这部新作的特点、亮点以及写作的难点。
章剑华:我自己觉得,我这部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全景式地展现了那段历史,把那段历史的来胧去脉、前因后果都写出来了,不再是以前那样零星的、片断式的记述。至于说亮点,我自己不敢说,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既写文物又写人物,既写事件又写精神,不是简单地描写文物、记述事件,而是侧重写人,写故宫人的所思所想所为,写他们的精神境界和使命感。要说难点,主要是自己不是亲历者,缺乏切身的体验,还有就是自己不是搞文学的,缺乏这方面的功底,所以写起来较为吃力,很难达到纪实文学的高要求和高水准。这点我是自知之明的。
记者:这是您谦虚了。您是现任的文化厅厅长,同时又兼任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工作应该很忙,怎么会有时间写作?
章剑华:时间这东西很奇妙,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又是不一样的。越忙的人越有时间,越闲的人越没时间。因为忙的人会抓紧一切时间,闲的人会放弃许多时间。我是视工作为生命的人,也是视时间为黄金的人。我会抓紧一切时间拼命地工作。而工作包括学习,包括写作。这起码对于一名文化工作者是这样。这几年我几乎不参加与工作无关的一切应酬,把所有的业余时间也都用到工作、学习和写作上。在写作这部作品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坚持每天包括寒冷的冬天,都是早晨五点不到起床,晚上十一点钟左右休息,周六、周日全天都用在写作上,整个春节也没休息一天。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写这部作品,非但没有影响工作,而且有益于文化工作和文化建设。
记者:现在《承载》终于出版了,实现了您的愿望,我们为您高兴并祝贺您。现在我们还想知道,您对您的作品有什么样的期待?
章剑华:我之所以把这部作品取名《承载》,是因为她承载了太多太重的东西。故宫文物承载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飞驰的列车、远航的江轮和翻山越岭的汽车承载了故宫的万箱国宝,故宫人则承载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今天,我写这部作品,也承载了我们文化工作者在今天的思考和责任。
总之,《承载》所承载的,是深厚的中华文化,是伟大的民族精神。对于如此厚重的这部作品,我当然充满期待。我期待有很多的读者,期待得到读者的好评和批评:我期待有人能把这部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搬上银幕和荧屏,这样受众面更广;我期待将来有充裕的时间对这部作品作重大修改和完善,使得在文学上、史学上达到新的高度:而我最大的期待和愿望是,唤起当今文化工作者的文化危机感和使命感,不遗余力地保护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更加用心地建设新兴的时代文化,使我们的国家不仅有强大的经济力量,还有强大的文化力量。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国富民强的社会理想,才能使我们正在进行的文化建设在世界上、历史上真正有地位、有影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