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虹
近二十年来,伴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推进和商人群体的迅速崛起,当代文坛以反映商业经济活动为主要题材、以塑造商人形象为基本目的、彰显商业文化理性的商界小说创作如火如荼,盛况空前,作为“一组时间上具有一定的历史延续、数量上已形成一定规模、呈现出独特审美风貌并能在读者中产生相对稳定阅读期待和审美反应的小说集合体”①,其类型化趋势也日益彰显。基于此,从类型视角出发,探寻商界小说的类型特质及其文化意味,无疑更有助于把握商界小说发展的主脉。
当代著名学者陈平原说过:“所谓小说类型,不外是小说创作中一套常规手法的体系,一套预设的阅读期待。”他还说,“每种小说类型都有其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基本叙事语法,而这种基本叙事语法又随时间推移而不断演进。”②检阅流光溢彩的中国文学长河,商界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早已有所萌发与变迁:从先秦时期储备的叙事和想象资源,到唐代开始萌芽,其神仙鬼怪气和人间烟火味弥漫到宋元时,仙气都化作了烟火味,商人的家庭和婚恋生活成为主要题材;至明清,商界小说进入生发期,儒商互补、理欲并重是其创作基调;到近现代,商界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中国民族商人参与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的盛举,从而产生了新变;伴随当代中国改革开放的铿锵脚步,商界小说获得空前的生长机遇,它在造就商人世界从边缘到中心的叙事变革中进入成熟期。在这一源远流长的小说传统中,商界小说积淀了许多弥足珍贵的类型要素,形成其叙事的一些“恒定因素”和“主要手法”,即基本叙事语法,从而呈现出独特的审美风貌。当然,这种“恒定因素”和“主要手法”并非普通意义上的“艺术手法”,它既涉及特殊的结构、语言等“形式”层面,也涉及特殊的题材、主题等“内容”层面,换言之,它既是商界小说叙事中商人的基本活动行为,也是作品的基本结构技巧,是决定商界小说这一类别形成的关键要素。
商人是凭借商品交易谋利的社会成员,追求剩余产品的商业利润乃古今中外一切商人的存在基础,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以尽可能多地占有金钱为人生幸福更是商人的价值追求,“商人通贾,倍道兼行,以夜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眼前也。”(管子语)为此,商人的经商求利首先且必须成为商界小说结构故事的“恒定因素”,一部中国商界小说发展史,实际上也就是商人经商求利行为的审美演绎史。
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古国,“重本抑末”(即重农抑商)一直是中国古代社会占主导地位的经济思想和经济政策,是中国民众普遍的文化心理,在浓厚的“抑商”氛围中,中国古代的商品经济只能在严酷的环境中缓慢向前发展。当鸦片战争轰开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后,中国的商业现代化艰难启动,但这种由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所强力催生的现代化,却因其“后发外生”性而无法与已在西方社会普遍化了的商业文明形式同步,小农经济体制和传统文化对商品经济的制约力依然强大。就这样,在数千年重农轻商文化的阴影下,商人们一直是带着镣铐跳舞的一群。直至当代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市场经济助推社会进入商业时代,中国商人才真正跨越历史的隧道,实现了从“四民之末”到当代英雄的突变。基于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经商求利”作为一种叙事成规,一方面在商界小说创作中坚守了它特有的风貌,一方面通过扩大、缩减、变形、替代等途径,表现出顽强的再生能力。
在商界小说的萌芽期,“经商求利”这一使小说创作“聚焦集中”的“主要手法”常表现为“神助”式,商人或遇仙或干脆摇身变为神仙鬼怪,以超人的力量参与商业经营,能世间凡人之所不能,生意做得不同凡响。如唐代徐铉的《稽神录·逆旅客》写一位贩卖皂荚的商人,“恒卖皂荚百茎于市,其荚丰达,有异于常,日获百钱,辄饮而去”,原来此仙商一夜间能自己生产出质量极好的皂荚;而《稽神录·徐彦成》则写木材商人徐彦成在“无木可市”时借助仙人的力量,进到“良而价廉”的木材,卖出好价钱。此时的“神助”基本主导商人经商求利的全过程,“神助”完结,小说也大功告成。这种“神助”尽管随着唐代商贾小说神仙鬼怪气的消弭而式微,却以变形、替代等途径保持了其在后世创作中的再生能力。譬如明代作家凌濛初笔下的徽商程宰,在经商失意、穷愁潦倒之时,意外地获得辽阳海神的青睐,不仅得与美人交欢数载,且得海神鼎力相助,再拾从商信心,三次遇难呈祥,终至获大利而巨富,全面实现了明代商人的发财梦、艳遇梦、得助梦。③“神助”加人间的爱情,再加商人自身的执著,共同演绎商人求利过程的跌宕起伏,并造就“求利”最终的成功,“神助”求利的叙事语法有所变形,但其作为主导因素的性质不变。到了当代商战小说《输赢》(付遥著)中,主人公周锐与对手争夺价值数亿元的银行超级订单,眼看对手将靠行贿取胜,投诉无门的周锐作为一个跨国公司普通的营销经理,意外得见共和国总理,最终在商战中胜出;《圈子圈套》(王强著)的主人公洪钧作为外企高管,也是在事业的天空遭遇一片阴霾,自己备受排挤、压制之时,因刻意营造了陪伴企业董事长得见中国第三号领导人物的良机而拨云见日,重整旗鼓。“神助”中的“神”至此已由现实中的高官替代,“神助”的作用也已压缩、变形,仅作为了商人“求利”过程中的一环,但这一环却至关重要,它不仅是链接故事情节的关键,更是揭示作品的文化蕴涵——呼唤商战中的公平与正义——的点睛之笔,作为叙事中的恒定因素,它显现出顽强的再生能力。“神助”式的演进之迹由此可辨。
“经商求利”作为商界小说的基本叙事手法更体现在对“治生论”的传承上。商业本为“民所衣食之原”(司马迁语),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繁荣兴盛的保障。但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制和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意志出发,我国古代社会的封建帝王大都坚持实施重农抑商政策,“农”与“商”因此而由两种经济活动的区分演变为两种人生境界的表征,传统的重义轻利的伦理观更对“经商求利”行为施以了紧箍咒。为此,商界小说萌发与生成期的“经商求利”叙事往往冠以了“经商治生”——即以从事商业活动作为生活之源——的名义,这在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明代涉商小说中最先得到体现。明中叶后商品经济异常活跃,一种新鲜而充满活力的经济因素注入了当时的社会肌体中,主导中国社会一千多年的“贱商”、“抑商”观念正趋于动摇,“经商治生”因而成为《三言》、《二拍》中涉商作品的基调。如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喻世明言》卷一)里,蒋兴哥为重操经商旧业,劝说不舍他外出的妻子三巧:“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经商治生的目的原来是要解决“衣食道路”,要“赡养家口”、“安身立命”,大丈夫应以经商治生为急务。于是,为“急务”,兴哥外出;因“急务”,偶遇珍珠衫;处理“急务”,与被休妻子重逢,小说情节就此被演绎得跌宕起伏。“治生论”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同样异彩纷呈,如菊花精黄英爱菊,兼以治生,本着“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的理念,自立自强,发家致富(《聊斋志异·黄英》)。小说围绕黄英的经商治生及其丈夫马子才的反对求利安排结构,设置情节,演绎故事,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中彰显了小说的类型特质。以“经商治生”为表征的求利行为作为小说叙事的“主因素”,在当代商界小说创作中进一步传承、扩大。例如改革开放后,面对中国社会实施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重大变革,第一部描写此时期商界生活的小说《商界》(钱石昌、欧伟雄著),就以当时我国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城市广州为描写中心,讲述了四个不同规模、不同所有制的企业利用金钱交易互相竞争的故事,在深刻描摹吃惯了计划经济“大锅饭”的国有企业以及后来居上的民营企业为各自的生存所进行的“治生”之战的同时,作品将先哲大师对金钱罪恶的诅咒转奏为迷人的金钱畅想曲。再如成一的《白银谷》和邓九刚的《大盛魁商号》都以被历史湮没的晋商传奇为题材,将天成元票号在“庚子事变”中的跌宕起伏、雄居边塞的大盛魁商人在商场宦海的纵横驰骋演绎得云卷云舒,其中各自最具华彩的篇章均是商人们满怀“贾何后于士”的自信,发扬一种虽不形诸文字却堪称伟大的精神,励志为贾,屡创商战奇迹。在此,“经商治生”不再仅仅是商人们争取生存自由的告白,而且是对“经商求利”行为的正当性与尊严感的精彩诠释,因为这一叙事逻辑,作品的主题、结构和语言均别开生面。
商界小说将“神助”和“治生”作为商人“经商求利”的基本内核,目的是张扬我们民族血液中所匮乏的重商理念和崇商价值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中的“天人合一”观,主张的是人与义理之天、道德之天的合一,凡事追求得“天”助,人的一切言行也都应当遵循“天”意。商界小说选择“神助”式,无非借助神灵(到后世演变为高官或执掌重要权力者)的庇佑或惩治来肯定正当的经商求利行为的顺应天意,否定违背天意弄巧使诈、坑蒙拐骗的奸商作为,这就为文学叙事中备受“轻商”文化困扰的“经商求利”书写找到了有效的、合目的性的伦理依据。而传承“治生”论,则彰显了商业是国家进步之表征、商人经商求利是正当本分的创作主旨。马克斯·韦伯认为,美国现代商业的高度发达,得益于一种独特的商业精神,即商人以增加自己的资本为职业责任。这独特的商业精神,实际上也正是从“治生”出发的“经商求利”书写在中国商界小说叙事中成为恒定因素的精神凭籍和思想背景。明清以降,“治生论”刺破重农轻商的文化帷幕,商人“为豪杰则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近二十年,中国进入商业时代,商人凭借商业这根魔杖成为时代英雄。在这历史的传承中人们不难发现,商人以个人为核心、以财富为价值目标的逐利追求,不仅仅是商人独立自足、维护人格尊严的保证,同时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源。“商人对于以前一切都停滞不变、可以说由于世袭而停滞不变的社会来说,是一个革命的要素……商人来到这个世界,他应当是这个世界发生变革的起点。”④揭示这一点,正是“经商求利”这一文化符号在商界小说中的功用和价值。
与“经商求利”密切关联的是“商海奔波”,这无疑也是商界小说类型构成因素中处于中心地位的要素。称之为“商海”,是把商界比喻成了海,比喻其变幻莫测、充满风险;而“奔波”则为“劳苦奔走”之意。商业是充满竞争和风险的行业,商场更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商人作为商品经济社会的产物,对此有着天然的领悟并拥有与生俱来的征服意志、敢于冒险的战斗冲动和不顾一切的成功渴求。于是,商海奔波的劳苦、商场鏖战的历练构成真正的商界人生,对“商海奔波”的演绎自然成为商界小说叙事的不二法门,成为其恒定的艺术因素。
商业的本质是交换,“负任担荷,服牛辂马,以周四方”(管子语),这是对商人经商行为最为原始而形象的写照。故此,“商海奔波”首先表现为对商海旅途的征服。在中国古代的商贾小说中,这常常是故事起因和发展的至关重要的因素。《杨八老越国奇逢》(《喻世明言》卷十八)中的杨八老被倭寇掳掠,漂洋过海至日本国十九年后重回故里与家人团圆的“奇逢”,皆因他从西安府“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几分利息”;《徐老仆义愤成家》(《醒世恒言》卷三十五)里的阿寄经商,从十二两银子做到“长有二千余金”,帮助主人家成功实现田产梦,主要是在了解了自家附近庆云山的漆和杭州、苏州大米的市场行情后在商品价格上打了地域差。商海旅途,山高水长,“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康”,“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不同地域之间的跋涉奔波、辗转流徙,烘托出一个个商人故事。不过,此时期的“旅途”虽是结构作品的基本要素,却常常只作故事的背景,“人”在其中的活动多被“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之类的语词带过。如此一来,“旅途”往往只承担地域之间的联系功能,人的“不在场”使得“商海奔波”的表现范围和想象空间大受局限。当代商界小说兴盛后,这一叙事语法发生重大演进,“旅途”扩展为“人在旅途”,一个个鲜活的商人经商故事被串联起来,延伸开去,呈现出纷繁的色彩。这一点,在商史小说中表现最为突出。邓九刚洋洋洒洒的三卷本《大盛魁商号》都以“走驼道”为经,以商场转战的故事为纬,编织起大盛魁商人的一个又一个传奇:古海与他的驼队一路腥风血雨,从俄罗斯秘密接应压茶机回国;海九年率队穿过死亡峡谷毛尔古沁,在茶叶大战中获胜……作品的艺术灵魂或言其“核心因素”正在于那漫漫驼道的走了一程又一程。成一的《茶道青红》将做茶叶外销生意的山西太谷康家的悲欢离合演绎得缤纷多姿,而串起故事的正是那条“从江南产茶地,远至恰克图口岸的万里茶道”。如此等等,“商海奔波”极显出了“人在旅途”的特征。当然,在现代商战小说中,“商海奔波”已置身于信息化、网络化的高科技环境,其“旅途征服”往往因快捷的信息高速公路和发达的现代通信技术而易如反掌,于是,“人在旅途”与信息高速公路的融合,展现的就是现代商战的风貌了。譬如矫健的《换位游戏》,讲述一对孪生兄弟在繁华城市和僻静的海边小镇之间互换生活空间、互换股市交易员和小学教师身份的奇特故事,“换位”之所以能实施,关键在于网络技术和现代通讯手段已将地理意义上的“旅途”压缩为零,与此同时,人在虚拟“旅途”的“商海奔波”却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现代商战的波诡云谲和惊心动魄。
作为叙事的恒定因素,“商海奔波”还关系商业“事件”的可续。叙事学理论指出,叙事作品的根基是故事,故事的细胞则是事件。所谓事件,是指作品的故事“从某一状态向另一状态的转化”;而“可续性”则指叙事作品包含的一系列事件必须导向某种结局。正是为确保“事件”的可续性,“商海奔波”作为故事背景在商界小说中显示了重要的“纽带”功能,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主导因素。《施润泽滩阙遇友》(《醒世恒言》卷十八)中的施润泽,做着养蚕织布以获利的小本买卖,一次去集市交易时偶拾银两,他临财不苟将银还主;后为家中生意奔波洞庭购置桑叶,幸遇当年失主因而逢凶化吉;再后来扩张生意添置产业又得意外之财。施润泽的一次次“奔波”将故事中一个个具有因果关联的“事件”串联起来,使其不仅“可续”,且顺理成章地导向了“好人到底得便宜”的结局。由于这其间的“事件”并非以商业活动为核心,故“奔波”虽甚,“商海”特性却不足,这就为其并非成熟的商界小说作了最好的注解,同时也揭示了“商海奔波”作为商界小说类型特质的渊源所自。近代作家吴研人的《发财秘诀》没有贯穿首尾的故事情节,但故事主体即小贩区丙的发财过程颇耐人寻味。为发洋财的欲望所驱使,区丙闯进香港贩“料泡”,他不停奔走,不断变换销售策略,数月间竟赚五万两银子;后又倒腾“窑货小人儿”,终于由穷光蛋一跃而成富翁;发财后,他在广州和香港两处开店,结交众多逐利之徒,继续演绎“发财秘诀”。小贩区丙的“商海奔波”导演了一次次经商“事件”,最终助其实现了发财梦。这里的“奔波”已不仅表路途的更迭与劳顿,更指向具体的经商过程了。文学是人学,文学要真正展示商人的形象特质,只有催促其从商,要从商,就得劳苦奔走于商海。于是,当商界小说在当代文坛大力彰显其以商业“事件”作为架构故事的细胞的特点时,“商海奔波”的功能也迅速扩展。作家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等等灵魂》讲述了转业军人任秋风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国营商场打造成“第一商业帝国”,但面对权力与资本的吊诡以及各种诱惑的挤压,他和他的商业大厦最终都走向崩塌的故事。作者以人物的商海奔波为贯穿线索,将几个重大的商业“事件”串联起来,使这个长长的故事不断地“从某一状态向另一状态转化”,最终导向了一种不可逆转的结局——面对金钱和权力诱惑的人们已聆听不到灵魂的呼唤,曾经恢宏的商业神话终归破灭。“商海奔波”就这样成就了一部“中国商界病相报告”,而“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不仅展现出故事的可续性关系,更揭示了“人的异化”这一文学永恒的主题。
“商海奔波”一方面是商界小说组织作品结构的基本手法,是显示类别特征的“主因素”,另一方面它指向小说的内容层面,表现出独特的文化意味。中国是一个长期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的国度,轻商心理的转变一定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过程。因此,在古近代的商界小说叙事中,“商海奔波”是游离于商业“事件”的核心的,这与从商过程并未真正进入小说“事件”相关联,因为尽管明清以降的商品经济发展已为商人的经济活动提供了丰富的表演舞台,但社会的文化与文学观念还未来得及发生质的改变;当中国社会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商业活动前所未有地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商业化成为时代的表征并引领了文化层面的深刻变革,“商海奔波”的表现功能终于得以在围绕商业“事件”展开的当代商界小说叙事中大大拓展。故此,考察这一叙事手法的演进轨迹不难发现,“商海奔波”不仅仅是商界小说所逐步拥有的一种类型特质,它还从特定视角折射了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历程、商人的经商环境与历史条件,展示出不同时代的文化语境以及商业活动在社会变迁中的重要功能。特别是当“奔波”不再仅是结构故事的线索,而是导向了商人心灵的叩问以及某种人生境况的质询、某种境界的实现时,“商海奔波”的艺术功能更有效升华,它不仅营造了作品的纷繁景象、不凡格调,同时也揭示了意味深长的文化与文学蕴涵。
在真正以商业“事件”结构故事的商界小说中,“商场斗智”绝对是叙事的核心场面,这既根源于作品反映的领域——商界,也源于作品的反映对象——商人。西方社会学家将人类社会分为政府、商界和社区三大部分,其中商界主宰市场,而市场的原则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它不同情弱者,不相信眼泪,只推崇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与此相适应,从事市场活动的商人无不以求利为本业,以竞争为天职,“竞争心生,则一切改良进步,精益求精之心思,自蜂起泉涌而不可遏”⑤。这种“精益求精之心思”彰显于商界小说,“商场斗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叙事的核心场面了。
事实上,商界小说中最常见而又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就是“商场斗智”,它最为集中地聚焦了商人的经商策略与竞争法则,亦即“精益求精之心思”。《金瓶梅》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商人为主人公、以商人生活为主要表现内容的长篇小说,在明代那个特殊的时代氛围中,作者难能可贵地描述了一个商人及其家庭的暴发与消亡史。在作品中,主人公西门庆的淫糜生活及其结交官府鱼肉乡里的恶行是被作品着力铺叙的部分,但关于他的经商策略及其竞争手段的书写更是不可或缺的内容,譬如他与人交易善于抢夺先机、他为垄断生意残酷打压同行、他放高利贷不择手段等等,正是这些点睛之笔,揭示了西门庆积累财富的奥秘,使人明了他何以有资本以财谋官、以官敛财,最终演绎了“占有与自毁逆向互动”的人生轨迹。在推动故事演进的诸因素中,“商场斗智”无疑是发挥了重要功能的叙事要素,虽然这种“斗智”简单粗放,但却深深烙上了“商人”印记,这就为后世小说的同类别叙事提供了样式。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小说自身的变革,这一叙事手法也在运动中变迁、定型,成为当代商界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以风靡市场、甚至被读者誉为“职场胜经”的王强的《圈子圈套》(3)为例,作者讲述了一个两大外企销售高手巅峰对决的故事。主人公洪钧在商场与夙敌俞威为争夺“中国第一资源集团”这一超级大单展开殊死博弈:运用权谋机变的交际策略以获取信息,制定取舍有度的市场战略以谋求胜算,摸准对手软肋给以致命一击为自己赢得先机……洪钧、俞威各施手段,步步是陷阱,招招含奇谋,一个平凡的商界故事就在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商场斗智”中被演绎得起伏跌宕,快意恩仇。祝和平的《算计》述说的是传媒界的“算计”故事。营销高手胡六空降到《海城都市报》零售公司,准备带领团队狙击实力雄厚的《海城商报》的市场掠夺,他遭遇的既有外部的强敌来袭,更有内部的大权争夺,在一场“老狐狸们”的生死角逐中,胡六胜出。至于在成一的《白银谷》里,天成元票号因竞争对手施计而遭遇金融挤兑风潮,戴老帮临危不乱,用上装银子下装石头的银撬车招摇过市,将一场挤兑狂潮抚弄得波平浪静,日丽风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异彩纷呈的当代商界小说创作中,几乎每部作品都在演绎类似的故事。
以“商场斗智”作为商界小说叙事的常规手法和结构故事的线索,也有效地营建了商人的财富伦理诉求,即表述了“精益求精之心思”的伦理指向。韦伯在论述西方资本主义精神时曾特别指出,那些赚钱并不是为了享受的资本家的经营动机是要用经营成功来证明自己在尽“天职”方面已“德才兼备”,当然,他们也很重视财富所带来的“权力”和“声誉”。这表明,商有商道,商人经商除赚钱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和意义,亦即财富伦理诉求。这在叙事作品中如何表现?刘小枫对此有一个精辟的论述:“所谓伦理其实就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叙事伦理学“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⑥由此推论,商界小说里的每一场商场激战,每一次对手交锋,无不记录了主人公的生命故事,同时也彰显了他们的价值追求与财富伦理自觉。从这一点出发,尽管“斗智”故事千差万别,最终却都会殊途同归。近几年市场上十分火爆的当代商战小说《圈子圈套》(王强)、《输赢》(付遥)、《浮沉》(崔蔓莉)等,不约而同地以在外企工作的白领作为主人公,讲述他们为赢得企业订单而厮杀于商界的故事:洪钧在销售大战中机变迭出(《圈子圈套》),周锐用“摧龙六式”誓夺营销胜券(《输赢》),乔莉们则坚守不抛弃、不放弃的销售法则(《浮沉》)。商海斗智中,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共为战局,明枪暗箭、温柔陷阱纷至沓来,一出出精彩的“斗智”,既演绎了主人公独特的生命经历和获取财富的天赋才干,更彰显了他们对事业成功的执著、证明自己比别人优秀的冲动和赢得业界赞誉的价值期盼。再如当代商史小说《白银谷》(成一)、《乔家大院》(朱秀梅)、《走西口》(俞智先、廉越)等,都以明清时期驰骋中国商界的晋商作为描述对象,以“商场斗智”为核心事件,着力揭示主人公在激烈的商场搏杀中坚守诚信为本的为商之道、坚持义利并举的致富准则的财富伦理观,无论是田青与“裘记皮铺”的恩怨转合(《走西口》)、还是康笏南“惊天动地陪得起”的壮举(《白银谷》),抑或是乔致庸在胡麻大战中的抢夺商机(《乔家大院》),无不据此展现大商风采,并将中华民族传统道德中所深蕴的义利并举、诚信为上的伦理观予以了逸兴遄飞的诗性张扬。如果说当年的《金瓶梅》渲染西门庆以疯狂占有财富进而无度挥霍财富为价值追求,讲述的是商人的历史悲剧的话,上述商界小说则大力展示了商人“德才兼备”的财富伦理诉求及其敢于竞争不畏艰难的经济冲动力,讲述的是商界英雄传奇了。当然,为多角度、多元化地反映商界现实,当代商界小说以“商场斗智”为叙事主导因素和结构故事的线索,同样也编织了许多因贪慕不义之财、谋求一己私利而耍尽阴谋、算尽机关、丧尽天良的商界恶人与小人的故事,塑造了不少在“斗智”中演绎商海沉沦经历的典型。如乔萨的《原罪》讲述一个房地产业官商勾结、暗箱操作楼盘黑幕的故事,从“设局”、“螳螂之后”到“手段”、“绝杀”,一场场触目惊心的“斗智”最终组合成的是一幅当代名利场的百丑图。从营建财富伦理诉求的目的出发,这种恶人与小人形象的刻划以及“沉沦”意义的揭示也是不言自明的。
考察中国社会的发展历史不难发现,中国商人作为阶层整体崛起并日趋明星化是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当代中国的建立与运行相伴相随的。市场经济在为人们的商业抉择和财富欲望注入肯定性因素的同时,更推动了社会的价值观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商业活动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推崇商业英雄主义成为普遍的社会文化心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商界小说以迅猛的态势将笔锋伸进了商界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对商业活动过程的审美观照更前所未有地丰富而深刻。这样一来,在传统的以商业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叙事中所孕育、生长起来的“商场斗智”这一叙事语法逐渐变形、扩充、放大,进而成为商界小说叙事不可或缺的核心因素。通过“斗智”,不仅人物形象有血有肉、充满风采,叙事结构依章而循、起伏有致,更重要的是其演绎的波诡云谲的商场风云和翻云覆雨的商战计谋在形成审美感召力的同时,甚至会被现实中的人们当作经商指南,当作商战教科书。对此,不少作品封面上的宣传语本身就很煽情,如“千万销售和经理人竞相研习的商战胜经”(崔蔓莉《浮沉》)、“中国第一部可用于培训的精彩商战小说”(付遥《输赢》)、“他的成功你可复制——献给中国六千万营销人员”(之江《营销状元》)等等。这里传递出的文化信息事实上在昭告世人,市场经济的运行极大地推进了中国社会的商业化进程,它不仅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态,更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方式,叱咤商界的成功人士成为大众偶像,经商制胜的法则更广受追捧,“这对于几千年来由达官贵人和文人主宰的国度是个颠覆性的变化”。⑦正因为如此,当代商界小说的“斗智”书写一方面深度挖掘潜藏于民族血液中的重商因子,营造纷繁复杂的竞争“事件”,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内容与想象空间,另一方面也从特定的视角揭示了一个民族商业精神密码的转换过程,其文化意义至为深广。
“在构成类型的诸多因素(艺术手法)中,大多数是次要的处于从属地位的;只有少数处于中心地位的因素(艺术手法),决定着类型的性质及其发展方向。找到了这种‘主导因素’,也就找到了理解这一类型的钥匙。”⑧综上所述,“经商求利”、“商海奔波”、“商场斗智”正是商界小说叙事中处于中心地位的“主导因素”,它们的共同作用,构成了商界小说的叙事成规,决定了商界小说的类型特质;随着经济社会的变迁与文学叙事话语权的变革,这些“主导因素”通过缩减、扩大、变形、替代等途径在运动中变迁、演进,一方面保持了其在商界小说叙事中的再生能力,使得纷繁复杂的故事结构得以维持统一性,另一方面则以其“不断地花样翻新”(巴赫金语)的活力推动商界小说逐渐成熟为一种独立的小说类型,并在读者中产生了相对稳定的阅读期待。当然,找到组织作品结构的“主导因素”,亦即指出这些“主要手法”或“核心场面”为商界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仅仅只是“找到了理解这一类型的钥匙”,更为重要的是要探寻叙事者为什么不约而同地选中这些“主要手法”或“核心场面”,即开掘这些叙事语法蕴涵的文化意义,把握其对商界小说内容与形式的制约性,以便更充分地体验作品的创作个性并给予更深刻的价值评判。就此而言,韦勒克的断言无疑最切中肯綮:“倘若研究者只是想当然地把文学单纯地当作生活的一面镜子,生活的一种翻版,或把文学当作一种社会文献,这类研究似乎就没有什么价值。只有当我们了解所研究的小说家的艺术手法,并且能够具体地而不是空泛地说明作品中的生活画面与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什么关系,这样的研究才有意义。”⑨
注 释
①葛红兵、肖青峰:《小说类型理论与批评实践——小说类型学研究论纲》,《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
②⑧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页、第170页。
③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④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19页。
⑤转引自马敏:《商人精神的嬗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7页。
⑥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⑦王宇:《商业精神的文化觉醒》,《市场周刊》2003年第10期。
⑨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