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多锦
小时候,我用四条腿走我的路——妈妈说,不哭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我却总是哭……是我把太阳哭下山,又哭出海。
我终于用两条腿走我的路了——一路上,人们告诉我,说地上的陷阱都是掘给多嘴的人的……我却总感到有话要说——我说山在水旁自有倒影,我说路从地上终见尽头,结果让好心的人一提起我来就为我担心。
将来,我将用三条腿走我的路——那时,我从正用两条腿走路的人那里,我从正用四条腿走路的人那里,找我昨日的正午,听我当初的早晨。
我干吗会这样?
我的每一段故事,都是刮起在昨日的风——风呵,昨日动不动就是风。
在风里,我多梦的季节遮满沉重的云,我放飞出的鸽子一只只都迷失了。风呵,是我阴雨怅惘的故事!
在风里,我是由风编导的风的连续剧,而我的连续剧却又不能把我连续下去——风一会儿由南方来,一会儿由北方来,是风不断地中断着我,是我不断地裹入各种的风。风呵,是我命运莫测的故事。
在风里,我唯有的是由风风干了的麻木,而爱呢,遗忘在被遗忘的角落;而恨呢,屈曲在被屈曲的小巷。我失落了那么多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风呵,是我田园荒芜的故事。
在风里,我必须是一篇风颂的命题作文,可我不爱唱我不爱唱的歌,我鄙视小腿儿上系着细链儿的八哥儿。风呵,是我饭碗欲坠的故事。
在风里,我从来都没有诅咒过风,也没有抱怨过由风搬弄的云,我以为刮风是因为有着树……风呵,是我气象误会的故事。
在风里,我只想洗掉风行的记忆,我找到了河——逝水也是一部由风挑逗的波浪格斗的书。我哭了——但已哭不出泪。风呵,那动不动就刮起的昨日的风是我埋葬我故事的故事。
今天,我不敢回顾我的昨日——越不敢回顾,越想回顾。我笑了——
人呵,总是回头一笑。
每一个日子都曾是挂在地平线上的一抹遥远的风景……于是岁月该给你的也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距离。
距离对自己的注释是空白,空白是年轻投向衰老的过道;而年轻却又常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如有高跟鞋儿留下一串装模作样的响声,如有小胡子儿骑在摩托上风驰电掣,那是年轻被爱情拉去做了广告。
既是过道,就免不了拥挤——运气是有的,在意外那边;好奇是有的,装在眼睛里;也有相遇的浮萍,那都是读不懂的命运的契约;也有斜插过来的招呼,那是为了借火或打听物价;所有的谜底都密封在铁一般的缄默里——那些算命的先生永远都只是瞎子……当然,也有穿过防风林的阵风,那时便有影子摇颤几多的奢望。
既是过道,就注定要生长故事——无聊被拿到明灭的烟头上去燃烧,日月浸在伴有盘菜的酒里给喝掉,跳动在舌尖儿上的是关于傻子的传奇:傻子把自己的头颅挑在枪尖儿上呐喊,傻子把自己的一颗心垫在泥泞里为路行者作垫脚,奇怪的是所有的大树都树起在傻子留下足迹的地方。
每当早晨叫醒贪睡的孩子,便会突然发现自己又给写进一抹原曾遥远的风景。
每到晚餐,盘里多是发青的果子,酸涩难咽,只好留给记忆去慢慢地咀嚼。
我有一川早晨的河……
我走过的路,是父亲在夜里用山草搓出来的;我昨日的夕阳把我的影子钉在朝西的门板;当我看着人家吃苹果的时候,我拾到了上帝丢在山脚的关于削皮的启示——皮呵,每削去一层,也削出了一层……
正有鸟鸣给早晨镶一层花边,正有雾气给波浪洒一派音响——我举目远近的林梢儿,给正待升帆的船试问一天的风。
没人来这里垂钓古今的哭笑。
我在下雨的日子来这里等车,也明知道这个时候车——不会——开来。
一任一段短短的行程,等成湿淋茫茫的夜色;尽凭突然划空的闪电,投我孤寂冷落的身影;感谢迢迢来去的风声,遥遥地遥遥地唤我昨日的梦魂。雨浇过面颊——我的衣袋里正醒着一块手帕,它包藏着的是我的一颗跳动的心。
车——不会——开来……
可谁敢说就在那把正走近的小花伞下没有我等待的那双眼睛呢?
——拒绝解释心灵
——固执地相信预感
几千年,我们都在重复一个圆——让狗守着柴门,而自己跟在牛的后面,随着由雄鸡啼起的太阳一圈圈儿地走一条古道。
——牛的后面是男人,男人的后面是女人。
脚下延伸在犁沟里的是草帽子底下的叹息……
幸亏有了酒——酒消释着开在弯路上的小花儿的忧郁,让缠绕的希望偶尔爬过荒凉,探在悬崖上结出向往的葡萄。直到青苔又淹没了一座纪念碑上的字迹,才终于有了在田园上就能够收获很多葡萄的季节。
当人们带着葡萄的香味儿刚迈出一步,谁知却又给逼进一条艰深的胡同:一架葡萄结出的是串串幸福的宁静,一地葡萄却要喧闹烂掉所有日子的不安。
直到被逼到胡同的尽头,才终于在脑门儿上突然拍醒一则灵感:“何不建座葡萄酒厂呢?”
拖拉机终于闯进草帽子底下的岁月,牛是到一边悠闲地用尾巴甩摆悠闲去了,狗也因所守的大门阔起来而神气,可太阳还是由雄鸡啼起,任四个轮子飞转,仍走不出几千年重复的圆。一层蛛网裹缠发霉的残梦,梦里,人呵,死也不忘举杯。
幸亏有了酒——酒使这些人永远也看不清自己的圆心只是一盅酒。
秋天,田里的收获一旦结束,时光便立刻在那里编织荒芜——
几株被镰刀疏忽了的野草,先是默自垂挂超重的叶子,后来悲风稍有紧张,很快便见裸体抖颤痴望——可怜所有面临的预感,都哭泣在那些黄昏。
也有悄悄寻觅的蟋蟀,定都是在凄苦的孤独里藏身——偶有回缩,那是捡拾丢逝的奏鸣;也有突然冲闯的野兔,定都是在惊恐慌急中奔突——偶有停步,那是重整亡命的逃向。
蜘蛛扯起几根似断的网络,原想缚住日月昭然的运转——谁知一切喜庆,都只是上网几点残蛾的苍白。
蚂蚱兴起每每如连的起降,原想捕捉夏天炎热的记忆——谁知每段飞程,都只是闪现一种弱翅的灰黄。
几粒被收获遗忘了的玉米,先是暗自神伤失落的命运,后来太阳略有怜悯,很快便见嫩芽儿生长误会——可怜所有萌生的姿势,都错写在这个季节。
终于,有犁铧犁了过来,就像掀动轻飘的书页;然后,在一个早晨长出了小麦——每颗新绿都挑一颗露珠,每颗露珠都是镶给岁月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里,都有未来的桃红柳绿和布谷声声。
秋天在“收获”和“新生”之间,时光曾有过一页短暂的荒芜。
总是在等——总不知在等什么,屈指岁月,哪滴热泪都不曾点透一层薄纸,也许正因怀着土豆的心绪,才不曾种出现成的牛肉;谁家的天空有雨,哪是挂着自己的云……为了弄清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曾读尽天下落叶,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身后的脚印,照耀过昨夜哪颗星辰?
……
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过桥——桥是一种过程,过程是事件;事件是误会,误会是不知是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