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珂
我远远地看见奶奶急匆匆地从红砖小屋里跑了出来。
“回来啦!”我们从车里往外爬时,她有点拘束地说道。那沟壑纵横的双手交叉放在打了补丁的格子围裙上,想是在揩去指间的油腻。弟弟和我总是欢天喜地地跑过她的身旁,而她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我们全部进到屋里,把空空的房子填满,顺便填满她的心。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家格外整洁。从侧门进去后,左手边是灶台,灶台后面是高高的柴火。右手边是放菜和盆的桌子,木制的桌椅上总带着一点潮湿,桌腿上还有小虫子蛀的洞。当我们在里面的堂厅说说笑笑的时候,她已经在灼热的雾气里为我们准备着晚餐——她不时地从巨大的水缸里舀起冰冷的一瓢水倒在锅里,发出嗞啦的一声响。
听爸爸说,当年的这个家是破败不堪的土屋,拥挤而嘈杂。她也是当年生产队里最能干的,在田里做事常常是一个上午不直腰。家里里里外外的事也都是她操心,把有着三个孩子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而我仿佛能听见孩子们的叫喊夹杂着她清脆的吆喝声在竹林里交错着,回荡着。
住进了新盖的红砖小房后,爸爸、叔叔、姑姑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家。“生产队”也被时间的洪流吞没。从前那洋溢着欢快气氛的金灿灿的田野在我的眼里已布满了杂草,但早出晚归的忙碌依然充斥着她的生活。庭院里依然是鸡飞狗跳,她依然做着孩子们已经不再需要的努力。我们要她到这边来过暑假。她摇摇头说道:“我去了,家里的猪怎么办?”
记得有一次她打来电话,用浓重的带着沙哑的嗓音告诉我们家里养的十几只鸡,一夜之间全被黄鼠狼咬死了,一个没剩。我笑,她却很愤然地说道:“过年回家可没鸡汤喝了!”这时我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笑不出来了。她后面说的话我都没听见,只是心安理得地吹着空调,不再去想她在家里日复一日的忙碌,只是为了我们过年回家时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与美好。
我看见她在厨房里切着菜,很认真很努力的样子。她的手边有几株挂着泥巴的小青菜,显然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锅里升腾着鸡汤的浓香,夹杂着葱花与香菜的味道在屋子里横冲直撞,让昔日冷清今朝难得欢乐的房屋里翻滚着一阵阵诱人的家乡气息。
而她,也许是唯一守候着这方土地,枕着蝉声蛙鸣而眠的人。
她在屋中忙碌着,动作轻快而敏捷。我们在家的时候似乎让她很高兴很满足,就像是祈祷已久的愿望终于被上帝眷顾一样,全然不去想几天后的人去楼空,在目送我们离去之后,又默默地开始了新一轮的翘首等待。
默默,默默。她默默地种着田,默默地打理着这个家。默默地看着人世变迁,默默地守着空巢,等待白发吞噬了黑发,却横竖不说一句话。我们来了,她心里默默地开出了花;我们走了,她只是默默地目送,只祈祷我们一路平安,而转身看看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满一屋子的牵挂。她只能默默地操起锄头走向晨曦的田地,把失落与寂寞抛洒给另一个天涯。
不觉已到了晚上。屋外是漆黑的夜,没有一丝杂质,天然而纯粹;而家里早已点起了明亮的灯,其乐融融。这深邃的夜空下的家,好似茫茫大海中的温暖港湾,永远点着爱的灯光,等待我们归来。
她默默地笑了。我知道那默默的年华染白了青丝,却褪不去爱的晶莹无瑕。我知道她的那个世界总是有着无尽的沉默,但在那样宁静安详的小屋里,却拥有过一世界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