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歌中的打工者形象

2010-11-22 08:01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谭黎
中国工人 2010年5期
关键词:打工者处境诗歌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谭黎

打工诗歌中的打工者形象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谭黎

自从20世纪80年代深圳经济特区开始大批内地招工以来,外来务工者已经成为深圳、广州等地的常驻人口。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在工作艰辛、条件恶劣的打工生活中,用文字记录打工者的生活,写成了反映打工者“生存状态、情感世界和理想追求”的诗歌。随着这样的诗歌被大量创作和刊登,人们开始将它们统称为“打工诗歌”。

打工诗歌与打工者这一特殊群体的身份和处境紧密相联,因而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打工者在户籍制度中属于农民身份,但他们离开经济日益凋敝的农村,来到工业日益繁荣的城市,成为车间、流水线、城市角落的临时雇工。他们属于城市的暂时居住者,没有城市公民的正式身份,无法享受城市市民的社会保障待遇,而且被城市当做异己者对待,遭到歧视和排斥。但是,他们的劳动满足了城市工业化扩张的需要。他们在工厂、工地和各种服务行业承受着长时间或高强度的劳动,仅获得微薄的薪金。无数打工者怀着对城市文明的憧憬而来,在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之后,始终无法获得正式的城市身份,最终只能回到贫瘠的故乡。甚至,许多打工者在高风险的生产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肢体,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身体残障和心灵创伤。数量庞大的打工者为中国的经济腾飞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他们的处境却只能被概括为:身心俱伤,进退两难。

打工诗歌就是打工者在痛苦的生活处境之中,以特殊的形式发出的声音。打工者历来属于“沉默”的底层群体,他们没有能力讲述自己的生存处境,也难以获得其他阶层的倾听和理解。他们既没有政治话语权,无法在政策决策中表达自己的权利要求;也没有经济实力,无法通过市场影响力来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也没有文化话语权,不能像学者、评论家那样在舆论话语中占据一席之地。当所有主流的话语渠道几乎都对打工者关闭之后,他们把压抑的痛苦、困惑、迷茫、愤怒进行提炼,转化成半熟的诗句,用自己的微弱声音引起了主流媒体的注意,使得被遮蔽的底层现实得到了部分呈现。

话语是建构自我的方式之一。打工诗歌中打工者建构的自我,既有生产过程中的自我形象:麻木、被动、机械、标准化,也有在城市和乡村、农业和工业之间分离的自我,另外也包括对于自我的肯定。总体来说,打工诗歌中建构的打工者形象大致有以下几种:

生产中受支配的主体

工作是打工者生活的核心内容,因此,很多打工诗歌的主题都是以描写打工者的生产过程为主,如下面一首《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描述了打工者在机械生产过程中的感受:

“用几万吨的力砸断他们的骨头/用几万吨的力焊接他们的灵魂/焊花落下/焊花落下”(程鹏:《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这一段描写生产过程,“几万吨的力”非常夸张地表现出巨大而强悍的机械力量,这其实是工人在生产过程中要承受和面对的冲击。在巨大的压力下,工人仿佛钢铁一样被“砸断”和“焊接”,处于受人摆布、无法自主的状态。在现代化的工厂生产过程中,工人在感受上似乎与机械融为一体了,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受这巨力的支配。

下面一首《在电子厂》,侧重的是打工者在流水线上统一化和标准化的形象:

“被剪裁的草木,整齐地站在电子厂间/白色工衣裹着她们的青春,姓名,美貌/被流水剪裁过后动作,神态,眼神……”(郑小琼:《在电子厂》)

下面描述的是被操纵的、麻木的主体:

“可是我已经麻木。一如被操作了命运的铁/切割、锻打、弯曲或者扭直/它不懂得什么是疼痛/也不懂得什么是幸福/“哧哧”的火花在凌晨渐次熄灭/又一个日子被打磨、煅烧”(孙海涛:《铁》)

以下这一首则展现的是打工者在现代工厂的严密监控下的心理活动:

“在监控器下工作的心理活动:总感觉有双眼睛/在背后偷偷地看/她的脊梁阵阵发凉……连打哈欠伸懒腰/也得小心翼翼……怀疑厕所里/也装上了暗处的眼睛”(张守刚:《在监控器下上班》)

总的来说,在生产情境中的打工者,是在钢铁和机械的环境中备感压迫的个体,也是经过流水线标准化和统一化的个体,还是受到操纵和监控、无法自主的个体。在现代的技术化生产过程中,工人受到机械的支配,成为机械的附庸;工厂对于生产环节的严密控制,又使工人无论在身体还是大脑都失去自由,一种受操纵、被监视的感受逐渐由外向内深入到工人的意识,给他们的精神也戴上了枷锁。在生产过程中,工人是一种受奴役的状态。

城乡分离的主体认同

打工者既不能真正地进入城市,又不能回到乡村;既带着对城市文明的憧憬,又挥不去对乡村的依恋;既要在城市工作,又要回乡村生活。他们在城乡二者之间进退两难,这种矛盾又分裂的主体,是他们的真实状况。

下面这首诗抒发的是打工者想要融入城市而不能的情感:

“南方啊/我们多想敞开真诚的胸怀把你拥抱/但为什么我们总是如履薄冰/若踩针尖/苍白的脸庞面黄肌瘦布满忧愁/我们是一群群候鸟/被一个个城市不住驱赶无处栖身”(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

面对城市,打工者始终是无法融入的外来分子,而且自己的停留也岌岌可危:

“城市永远是别人的城市/打工者没有任何发言权/稍不留意,就会被当做皮球/踢出生活的主题之外”(何永飞:《又涨房租》)

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打工者的身体和灵魂是分裂的,他们的身体付出难以改变他们的灵魂认同:

“身体是城市的身体/灵魂是乡下的灵魂/我空成两片蚌壳/向城市敞开胸怀/我的青春、血肉/一生中的精华部分/没有变成黑土地上的一颗土/已经成了万丈高楼里的一粒沙”(屏子:《在城市里嗑着瓜子》)

“漂流,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漂流/不属于乡村也不属于城市/打工永远没有安全感归属感/永远望着水泥建筑流兮盼兮/……这个城市没有记住我的名字”(黄海:《这个城市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打工者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呢,与身份相关联的社会遭遇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生存感受?

“在东莞,我用了九年时间/才渐渐地把自己遗忘/农民工?打工仔?都不必/太过认真。在任何一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面前/我只是一个干活拿钱的人”(李福登:《这些年,我一直把看到当成听见》)

为何打工者最终要选择“把自己遗忘”?打工者遗忘的是“农民工”、“打工仔”这种身份,这种身份只带给他们负面感受,降低了他们对这种身份的认同。为了求得内心平衡,他们刻意忽视了“农民”的身份。在城乡的身份分裂之中,打工者对自己的身份缺少一个确定的认同,他们要么处于持续的挣扎和焦虑之中,要么只能选择逃避其中之一。

作为弱势群体的主体

打工者在城市中是弱势群体,他们的权益没有得到有效保障。

在城市,打工者为了生存而出卖自己的劳力,他们因此而得不到尊重:

“我已经如同一枚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再苦再累,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必须从这里打捞/活命的银两……很多时候,仅仅为了一碗饭和一铺床,就不得不考虑/去一个地方接受人的任意驱使和训斥/正因如此,在某些人的眼里我们并不比牲口高贵”(刘大程,《南方行吟》)

打工者也在各种细枝末节受到歧视和区别对待:

“用几千万人的身体将大厦筑起/用几千万人的双手将城市建设/你要进入大厦/请你走货梯”(程鹏:《焊花落下焊花落下》)

他们在生活中时常要面对压迫和不公,这些遭遇引发了他们无休止的追问。

“在别人的城市中/为什么我们的心灵/只能戴着脚镣手铐/在砧板上和热锅中/一点点耗尽自己的青春……/一双双筷箸决定了多少打工人的命运”(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

他们的自尊因此变得极低:

“在城市里我是最卑微的野草”((唐以洪:《春节与一盘河粉相聚》)

他们也对于自己的处境进行思考,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受到严重的剥削,受到城市、老板、工厂、房屋的剥夺:

“一百来斤身体,大部分流进别人腰包/……到头来,底层的一个个我一个个你一个个他依旧穿得只剩下自己身体/而巨大的城市从一个个出租者身体上抽税一样抽走大量梦,泪,汗,命”(张绍民:《租房》)

打工者的弱势地位在打工诗歌中得到了呈现,打工者通过自身的认识和思考,清楚他们的弱势地位。整个城市都在剥削他们的劳动价值,他们在城市中也得不到丝毫尊重,但他们为了生存只能留在这里,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只能通过诗歌这种形式发出自己的微弱声音。

自我肯定的主体:寻求外界的理解和认同

打工者虽然承受着生存的重负和外界的歧视,但他们也在不断寻求对自我的肯定,建构自己的积极自我。

首先,打工者对自己的劳动意义具有非常积极的说明。

城市的高度我无法测量/兄弟,我只记得/你为这个城市的建设/搬运过3298吨钢筋(陈忠村:《短夜021:城市的高度我无法测量》)

我们是在山城不可缺少的/一项运输工具……我们在心底特别充满信心/我们挑着重担可以走一楼/也可以上五楼/还可以爬九楼/甚至更高更远……(彭盆雨:《重庆扁担》)

这也是我的北京/这里的繁荣/也有我的一份(郁金:《今夜,北京的冷》)

其次,打工者对自己的劳动动机相当肯定,甚至是自豪。

我们安慰自己/我们一点也不怨言/为家人劳作是最光荣的事情(彭盆雨:《重庆扁担》)

当患者的病情允许条件下,可将患者移动至半坐位,该姿势的呼吸效果更佳。同时短时间的肢体运动也是配合呼吸锻炼的重要方式。

把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年终的奖金/一起寄回给家里/就像寄回去了一个春天/从此家里不再寒冷了/阿爸阿妈笑容里/也就有了温暖的阳光/放学的小妹穿上新衣/盼着哥哥回来过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寒风乍起的日子里/打工仔在邮局/排队邮寄春天(薛广明:《邮寄春天》)

打工者的自我肯定,不仅可以增加他们对自我的认同,增强他们继续承担这种生活重负的信念和决心,而且也有助于增进外界对他们的理解。他们强调了一种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这是比干活拿钱更高的境界。

反思的主体:打工诗人的特殊角色

打工诗人作为打工者的一部分,他们代表了打工者的智力和文化水平的佼佼者,对打工者群体自身的生存处境进行思考。作为打工群体的一员,他们经历着所有打工者的重负和磨难,与他们有着经历和情感上的共鸣。同时,他们又超越了普通打工者,产生了对于群体处境的更多反思。他们的角色具有多重意涵。

作为反思者

打工者之中不乏知识分子,他们在经受生活的磨难之余,不免对打工者的群体处境进行思考。

他们具有对于群体处境的宏观思考:

“农民问题/出门问题/坐火车问题/买票问题/挤车问题//农民问题/吃饭问题/干活问题/干什么的问题/到哪里干的问题/干谁的问题//农民问题/税收问题/子女上学问题/父母下葬问题/盖房穿衣问题/养猪养鸡问题//农民问题/怎样不做一个农民的问题/怎样做回一个农民的问题/农民问题/我的问题”(谢湘南:《农民问题》)

他们也表现出对工厂非人性化生产过程的反思:

“向左是螺丝,零件,工具/菜刀,图纸,机器,向右是人性,自然/社会,经济学,政治。”(郑小琼:《在铁具上》)

打工诗人的反思超越个体的命运,涉及对流水线生产非人性化的反思,对现代工厂无处不在的监视制度的反思,对城乡不平等的反思,对资本家剥削和压榨的反思。他们是代表打工者对于自己命运进行主动思考的那部分人。

作为良知和道德的守护者

打工诗人也自觉地在诗歌中表现对于良知的呼唤、对于道德的坚守。打工者大多较为年轻,不仅心智不够成熟坚定,而且还面临城市的种种诱惑。因此,在艰难的生存处境中,打工者失足或走上歧途的也不在少数。打工诗人一方面以悲悯之心看待他们,同情他们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如此,另一方面也鼓励工人们用积极进取的心态面对生活的重负。

打工诗人用锐利的语言描写打工者的不道德行为:

“他有着失败的爱情/漂亮的湖南小妞/抛下他走进了/一个有钱老头的怀里/南下五年 打工五年/没有谋到一官半职/在工厂做车位工/每天穿针引线/却将针扎进自己心尖上/那个痛啊/是湖南小妞抛弃他的那种……”(张守刚:《和工友聊天》)

这些行为屡屡常见,诗人在锐利的言词底下,埋藏的是对同伴不幸命运的关怀和同情。

诗人也号召打工者们努力进取,改变自己的命运:

兄弟们,姐妹们,我知道你们心里苦,需要宣泄/可你们是否想过:该怎样在艰苦的打工生涯中/锻打自己,成长自己,从而改变自己的打工命运/才不至于荒废了青春年华?尽管事实上许多事情很难/很难,但又怎能沉溺于悲观的泥淖?有谁会来扶你啊(刘大程:《南方行吟》)

对于打工诗歌的功能,打工诗人郑小琼在一次发言中说:“用诗歌建立内心的秩序,保持着一种人性的善良与正义;用诗句来抵抗权力与资本世界带给内心的损伤,保留着人类对内心的理想与尊严,更加热爱我们内心的本身。”

作为反抗者

打工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并不主要为了追求审美价值,它也用于发出正义的呼喊。打工诗人也在诗歌中包含着对于现实不公的反抗。

以下这首诗,就是打工诗人们集体为受害工友刘晃棋所作,为他申讨不义而呐喊:

哦兄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畏惧胆怯/我们不是现代包身工/我们不是奴隶/为什么不说一声“不”/为什么不把抗争的拳头高高举起?!(罗德远:《刘晃棋,我的打工兄弟》)

打工诗歌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透露出了工人生产之中爆发的反抗性。在打工者普遍失语的现实中,这一点微弱的声音至少能够反映工人的心声。

打工诗人的反思对象,既包括造成群体处境的外部社会环境,也包括打工者自身的问题和缺点。他们将自己的反思化为诗句向整个社会发问,一方面要唤起社会对打工者的关注,进而带来群体处境改善的可能性;一方面可以鼓励和引导更多的工友,鼓励他们自身保持积极上进的进取精神。在精神气质上,打工诗人是具有批判精神的人,他们勇于揭露现实生活中的不公和丑恶;他们也是具有悲悯之心的人,对于工友的悲惨遭遇和失足堕落都怀有深深的关切同情;他们也必然是敏感之人,对于周遭现实拥有超过常人的洞察力,善于捕捉其中的关键细节,看到社会规则的潜流。他们是底层的文化精英,是底层民众的代言者。

打工诗歌自出现以来,就受到工人读者的热烈欢迎。一份报纸刚出来,马上就被工友们抢购一空。这一方面表现了工人们渴望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渴望这种精神上的滋养和交流,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工人进行自我话语表述的强烈需求。

打工诗歌作为一种蕴含丰富打工经验和打工感受的文学形式,为关注打工者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健全的主体感受”,让人们可以“探测到来自底层的原生态的声音”。他们的经历记录,构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痛苦记忆的一部分。他们理应获得社会的关注和理解,以及政策措施带来的切实的处境改善。但是诗歌所能产生的社会效应和反抗力量仍然有限,要改变现实,仍然需要将话语付诸行动,去争取切实的改善。对于打工诗人来说,当他们为群体命运呼吁和呐喊时,他们是在呼唤社会整体层面的正义和公平,呼唤对于当下现实的改进,他们此时就具有了一种新的身份:社会公民。

栏目主持:胡宏梅

猜你喜欢
打工者处境诗歌
诗歌不除外
嘎爷的一把火
20世纪前后美国黑人的真实处境
冬瓜谣
画与理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岛·八面来风
论打工漫画与打工者的文化契合
秋后算账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