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渊
阿赫马托娃(1889~1966),苏教版语文必修三《祖国土》的作者,苏联著名女诗人,著有诗集《黄昏》《白色的云朵》,长诗《没有主人公的长诗》等,她和前夫古米廖夫同是阿克梅派的杰出代表。
少女时代:王子消失了
安娜·阿赫马托娃于1889年6月11日出生于奥德萨市。父亲是海军工程师。安娜不到一岁时,全家迁往皇村,普希金曾在这里度过少年时代,安娜因此有机会徜徉于普希金曾漫步其间的花园。
安娜13岁时就酷爱诗歌,熟知波德莱尔的诗。不久,另一位少年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狂热地爱上了她。在苏联20世纪文学史上,古米廖夫是世纪初重要文学流派“阿克梅派”(希腊文译音,意味“艺术的极致”)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对他而言,安娜是海之女神,是目光忧郁的美人鱼。
1905年夏天,安娜父母离婚,父亲退休后定居彼得堡,母亲则带着孩子们南下叶夫帕托里亚。这一年安娜16岁。古米廖夫比安娜大3岁,因为安娜不愿认真地对待他的爱而陷入绝望,在复活节那天企图自杀。
安娜的长诗《在海边》写的是她的童年时代。长诗的主人公是一位13岁的少女。她坐在石头上,鱼儿向她游来,海鸥朝她飞来。她如小动物般天真、质朴,无意中冷酷地拒绝了深爱她并想娶她的灰眼睛男孩(古米廖夫)的求婚,她等待着自己的王子。每个自我意识觉醒较早的少年都会这样对着远方呼唤自己的心灵密友吧,这是精神世界永不可企及的一个偶像。她一直在等着对方,虔诚地、小心地呵护着这块小小的净土。一个人的心灵越深邃,他想象的对象就越高远,现世人生中也就越难以遇合。
1906年春,两人冰释前嫌。整个冬天她与古米廖夫保持通信。古米廖夫在巴黎参与出版《天狼星》。这份杂志上刊登了安娜的第一首诗《他手上戴着多枚闪亮的戒指》。尽管安娜不能认真对待古米廖夫的爱恋,但古米廖夫还是坠入了情网。1907年秋,安娜考入基辅女校法律系。1908年4月,古米廖夫在去巴黎途中顺路来到基辅,第四次向她求婚。1909年11月,安娜·赫马托娃突然对古米廖夫坚持不懈的追求作出了让步,她终于答应做古米廖夫的妻子。1910年4月25日,年轻的情侣在第聂伯河后畔的教堂举行了婚礼。其时安娜21岁,“海边女孩”意识到她等不到自己的王子了,于是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与钟情于她的“灰眼睛男孩”系在一起。可惜,尘世的婚姻对于诗人来说,往往不是幸福的开端,而是“终点的开始”。
虽然婚前古米廖夫曾长期不懈地追求阿赫马托娃,但婚后他立刻对家庭的束缚感到苦恼。1910年9月25日,他开始外出长期旅行。阿赫马托娃则一头钻入诗歌创作中,她的第一本诗集《黄昏》中的诗都写于街心花园街的家中。古米廖夫半年后(1911年3月)回到家中,随后又前往巴黎。1912年10月1日,儿子列夫出生。
他们的婚姻并未如古米廖夫在婚前所想象的那样成为“玫瑰色的天堂”。他们都太自由,太著名。阿赫马托娃要确信自己是一个不受约束的自由女性,古米廖夫想要保持独立,决不屈服于永远游离在他之外的、多变的女人。尽管对诗歌的强烈爱好使古米廖夫和阿赫马托娃走到一起,但他们谁也没有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庭生活。
安娜不善于直截了当地表白爱情,古米廖夫也不明白两人为何要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更不知如何抚养他们的孩子。古米廖夫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非常引人注目:它像是从三张个人照上剪下来贴成的全家福。
十月革命以后:拒绝异国的面包
十月革命后,一些舊俄贵族离开祖国,流亡欧洲。阿赫马托娃断然拒绝友人的劝说,坚持留在祖国。
1918年8月,安娜和古米廖夫办理离婚手续。秋天她与希列伊科结婚。希列伊科是位著名的古埃及文字专家。从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中安娜得到的教训是:若为了丈夫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才华的话,就能解决婚姻问题,这样就不会再有同古米廖夫共同生活时的那种对抗。可是,希列伊科需要的只是妻子而非女诗人,他曾把她的手稿扔到茶炊里付之一炬。遗憾的是,1921年夏天,这段婚姻还是结束了。
1921年8月,因参与反布尔什维克党的阴谋活动,安娜的前夫古米廖夫被逮捕枪决。
古米廖夫死后,她才从全国各地狂热的崇拜者雪片般的来信中了解到他享有的崇高声望。
安娜陷入艰难而孤独的处境,与希列伊科短暂而充满风波的婚姻生活锻炼了她面对一切不幸的勇气。安娜不顾朋友们的劝阻决定留在苏联,这成为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渐渐地,她确信与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劝诱她离开祖国的人被她视为叛徒。她把对侨民们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游子呀!你的道路昏暗凄凉,异国的面包有苦艾味,怎能下腹。
1923年,安娜不愿离开祖国这一决定对于巴黎或柏林的读者来说,纯属自找苦吃,但在安娜来说,则是在意识到苏联的命运后的一种坚持,这一点也为她最终获得广泛的荣誉奠定了基础。不过,诗人的道路注定布满了荆棘。
大清洗:夜莺被禁止歌唱
由于前夫被处决和儿子被监禁等原因,1925年,苏共机关刊物决定禁止发表安娜·阿赫马托娃的所有作品。以后的15年中,苏联没有发表过她的一首诗。安娜大多数经历过战争和革命的朋友,因为对斯大林政权持不同政见,此时都迁居国外。
1938年3月,儿子列夫被捕,在列宁格勒他受了17个月的审查并被判处死刑,后改为流放。
此时,安娜·阿赫马托娃的婚姻也屡遭波折。1928年,安娜与希列伊科正式离婚,与另一位艺术家普宁同居,当时普宁并没有与第一位妻子离婚。安娜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比谁都长,但他们始终没有办理过结婚登记手续。安娜一直在寻求幸福的爱情,可是爱情好像与她无缘,在屈从于他人的生活里,安娜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对普宁“隐瞒了心灵的秘密”。两年后,当安娜打算离开普宁时,普宁以死相威胁,不准安娜离开自己。自私自大的男人和自尊自由的女人之间只有永远的战争。1938年11月,安娜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屈辱的日子,与普宁彻底分手。
1940年安娜回忆这段时期的生活,感到非常压抑。与普宁一起的日子,她有13年没有写诗。这段日子,安娜体弱多病,哪怕天寒地冻,她都要经常站在监狱旁排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中,徒劳地希望见上儿子一面。有时安娜给朋友看一些写在小纸片上的单独的几行诗,当她确信读诗的人记住了这些诗句时,就把纸片烧掉,有时她还随口朗诵一些新的片段。当女诗人在列宁格勒监狱旁排队探监时,一位可能从未读过她的诗歌的妇女“认出”了她,凑近她的耳朵问道:“您能描写这儿的情形么?”安娜说:“能。”安娜决定留在苏联,她说:“在我的人民蒙受不幸的地方,我与我的人民同在。为了将这些人的痛苦经历告诉后来人,上天选择了那些具有克服时间障碍的艺术家,是他们用真理之光照亮了人类未来的生活。”
卫国战争:新生与炼狱
1941年6月22日,苏联开始了卫国战争。这场战争使苏联国内大规模的镇压和清洗活动暂停下来。1941年9月,在城市遭到敌人炮火狂轰滥炸的最艰难的时刻,安娜·阿赫马托娃通过电台向列宁格勒的妇女发表了鼓舞人心的讲话。这时,她重新被政府视为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
1945年,儿子列夫终于回到家中。1939年起,他从流放中直接上了前线。然而这年秋天,又一件改变诗人命运的事情发生了。当时临时接任英国驻苏联大使馆秘书的以赛亚·柏林前来拜访诗人。他们谈了共同的熟人:古米廖夫、希列伊科、帕斯捷尔纳克等。在谈话过程中,安娜几次泣不成声。不过,她不赞同移居国外的举动,她觉得重要的是与自己的国家同生死、共存亡。尽管历尽劫难的诗人仍无限忠于她的祖国,并忠实于现政权,但政府并不信任她,特别是对安娜接受英国人的访谈这件事耿耿于怀,其时,诗人所住房间的天花板上被安装了窃听器。
战争刚刚结束,政治运动又开始了。1946年9月4日安娜·阿赫马托娃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正在付印中的一本诗集被毁。这个新的打击使安娜深受震撼,不久她便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孤立境地,谁也不愿与她往来,她自己也回避着,生怕牵连了人家。
1949年9月30日普宁被捕,随后儿子列夫又被捕。这一切与1945年她与以赛亚·柏林的会面有关。等待着列夫的是7年牢狱生活,而普宁最后死在劳改营中。
1953年3月5日,就在普宁去世几周后,驰骋苏联政坛30多年的斯大林去逝。安娜许多年来第一次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这是她翻译雨果作品的稿酬。1956年,“解冻”来临,5月,儿子列夫获释。
不幸的爱情和不幸的政治命运讓安娜受尽熬煎,短暂的幸福和“解放”之后是漫长的苦痛,从这个意义上看,诗人是上帝的宠儿,又是上帝的弃儿。
解冻以后:最后十年
安娜·阿赫马托娃最后十年的生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岁月。她的儿子终于获释回到家中,自己也获许发表作品,诗人的创作才思没有枯竭,反如泉涌。她用几年的时间对《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的内容进行了充实。安娜善于从日常生活中采集某种能唤起人精神的兴奋剂,这些使得平庸的日常生活获得意义,她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帮她从“平凡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只有靠自己。
1963年阿赫马托娃被授予意大利文学奖,与此同时,流传着关于她将被授予诺贝尔奖的传闻。
儿子归来后,起初阿赫马托娃只是感到幸福和轻松,然而,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很快就由于母子难以共处而变得暗淡起来。年近半百的儿子一生中有14个年头是在劳改营和监狱中度过的,那只是因为他是安娜·阿赫马托娃和尼古拉·古米廖夫的儿子。母子间开始发生次数繁多且很不愉快的争执,每次争吵之后,阿赫马托娃的心脏病就会发作。最终列夫搬往别处居住,他们不再见面。
安娜从少女时代就以爱情歌者的身份走上诗坛,晚年又写作了以爱情为主题的组诗《夜半诗抄》。在这首组诗中,诗人所有的“恋人”都熔化在一起,青年时代被粉碎的王子形象重被找到,它由许多现实的或者梦幻的恋人形象组成。诗人说:“其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切都化为尘埃。”诗人心灵之爱与诗人现世的爱情对象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我们借用一句流行的话语说明这种非尘世的爱情:我爱过你,但与你无关。在诗人的一生中,她青年时代对崇高爱情的想象经历了无数考验,在情感世界里,任何普通的婚姻都会成为一种错误,她真正的爱情和家庭是天堂。诗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通过诗歌、音乐发生的。同样,安娜的第一任丈夫、诗人古米廖夫对她的爱也是这样。当安娜潜心阅读古米廖夫在青年时代献给她的诗的时候,她明白了:在他狂热爱情的背后隐藏着对一个“女王”——一个“另一世界的”姑娘——的爱。两位诗人婚姻最后走向破裂的根源不是任何一方的移情别恋,借用诗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没有情敌。对他来讲,我不是尘世的女人,而是冬日仅能安慰人的阳光和故乡古怪的歌曲。
许多杰出人物都英年早逝,安娜则以长寿等来了平静幸福的晚年。这时,一切爱情的痛苦都过去了,一切政治上的迫害也都过去了。
1965年春,阿赫马托娃开始筹备英伦之旅,此行的目的是接受牛津大学授予她的名誉文学博士学位。过去的友人接踵而至,大家都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听觉迟钝。夏末,她回到了苏联。1966年3月5日的早餐时间,她抱怨了一阵“茶是冷的”,几分钟后,阿赫马托娃离开了人间。出席诗人葬礼的人群将教堂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目睹诗人的遗体安葬在通向湖泊的一片松树林中。
列宁格勒新闻电影制片厂摄下了阿赫马托娃的葬礼。但不久影片被没收,那些摄制工作人员被免职,仍有一些人对诗人心怀忌惮。
阿赫马托娃一生多灾多难,直到苏联解体,这个国家的公民才敢自由地研究她的诗歌,撰写她的传记;可是她从来不曾背叛她深爱的祖国,她是这块土地上最诚实、最深情的公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