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竺柏岳
略谈人对客体认知的差异
文|竺柏岳
从共时性来看,同一时代不同的文化层次,不同艺术修养的读者群,对同一作品的阐释有千差万别。从历时性来看,不同时期的读者对同一作品意义的理解亦千差万别。
近日,翻阅了北大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教授的《谈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书中,朱先生为了论述由于职业、习性、爱好等差异而带来的对于同一事物认知之差异,特举园地里一棵古松为例,说明三种人对它持有实用的、科学的、审美的三种态度:
木材商人所感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并联想到架屋、制器、赚钱等等。
植物学家所感觉到的只是一棵叶的针状、果的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并联想到根茎花叶、日光水分等等。
画家所感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松,并把它当作一幅画去欣赏品味,古松对于他成了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世界。
朱教授的分析何其精当高超!
再说,对同一山水景物的感知又如何呢?
据说,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张弦、丛维熙、陆文夫三位著名作家同赴东北长白山体验生活。登山远眺,面对白山黑水别有风味,感慨无穷。三人相约各用一句话描述眼前景色。
“这白桦树,多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啊!”张弦指着那一望无际的白桦树说。
“不!这株株高耸的树木,是一根根船上的桅杆!”陆文夫独抒己见。
“都不是!”丛维熙反驳说,“这是来了一艘海盗船,要把我们的姑娘都掳走!”
大家知道,这三位作家曾同样蒙受过“右派”的苦难,但张弦向来关心女性命运,以创作妇女题材见长,陆文夫较习惯于开掘故乡苏州一带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而丛维熙则是一位写牢狱生活的高手,风格粗犷犀利。他们三人的艺术个性无不在这短短一句话里坦露出来。
对于同一事物的不同感受这一论题,古代就《诗经》鉴赏问题提出了著名的“诗无达诂”说。请看臧克家对30年代创作的《老马》一诗引发的审美歧见说明:“写老马就是写老马本身,读者如何理解,那是读者的事,见仁见智,也不会相同。你说《老马》写的是农民,他说《老马》有作者的影子,第三者说,写的就是一匹可怜的马,我觉得都可以。”臧克家的话表明,审美鉴赏时应持宽容的态度,不必强求别人接受自己见解,这正符合“诗无达诂”说。
同样,人们由于对客体感知不同与着眼点有所侧重,因而在对同一对象的记述中亦不尽相同。宋代有这么一则故事:
欧阳公(即欧阳修)在翰林日,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于道,公曰:“试书其事。”同院曰:“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公曰:“使之修史,万卷未已也。”公曰:“内翰以为何如?”曰:“逸马杀犬于道”(《唐宋八家丛话》)。
但沈括《梦溪笔谈》里有另外记载:
穆修、张景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两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两人之语皆拙涩;当时谓之工,传之至今。
后来,南宋陈善认为,沈括但云“适有奔马践死一犬”,可谓记得“浑成矣”,写得最高明。
于是,一匹奔马马蹄踏死黄犬事件,就有六种表述文法:
——有奔马践死一犬。
——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
——有犬死奔马之下。
——有奔马毙犬于道。
——逸马杀犬于道。
——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
其实,这都是由于意思有轻重,文辞有宾主之分,犬死因有主动被动之别,终于形成这六种句式。一至三句着眼点在马,第四五句在于犬,第六句则在马与犬双方。不过,分清宾主必须按照具体实际情况而记录,不能凭空判定句子优劣。如果把奔马杀犬作为一件民事案处置,首先得查清在何处被践死,辨清主被动关系。正如顾炎武在《日知录》里所说:“辞达而已矣。辞主乎达,不论繁与简也。”
再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考察,一部文艺作品诞生后,第一个读者对它的理解与评价,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丰富或修改,给予另外的感知。这在世界文艺接受史上是常有之事。对于鲁迅的《阿Q正传》的意义的发现,从一开始的“精神胜利法”说,到“落后农民”说,从“国民性弱点的典型”说,到“不觉悟的贫雇农”说,等等,永远说不尽。又如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刚出版被视为“淫书”而遭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作品家喻户晓,说它表现了进步的时代精神。晋代诗人陶渊明,《文心雕龙》不愿提及他,钟嵘《诗品》只把陶渊明列为“中品”,但到了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给了陶渊明以崇高的评价,李白甚至说:“何时到彭泽,狂歌五柳前”。可见,“世代亟改,论文之理非一”。
从共时性来看,同一时代不同的文化层次、不同艺术修养的读者群,对同一作品的阐释有千差万别。从历时性来看,不同时期的读者对同一作品意义的理解亦千差万别。不过,整个世界,只是有了人,艺术作品才有了意义,当然,其意义是众说纷纭,永远说不尽的啊,何需苛求一个尺度?宽容为妙。
人们对客体的认知存有差异,不足为奇,并将一代代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