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

路文彬

许多人都知道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个患有智障的孩子，取名光，但是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原本可以没有这个名叫光的孩子。因为，在光正式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母亲在例行的孕检过程中已经得知他会是个怎样的孩子。按照一般人的做法，尽管会很痛苦，可为避免今后承受更巨大也更漫长的痛苦，仍然会采取堕胎的方式进行自我保护。这实在无可厚非。然而，大江健三郎夫妇却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对于这个生命的孕育负有责任，根本无权逃避。大江健三郎夫妇的行为令我惊愕，亦令我欷歔。

后来，我在一位名叫加藤浩美的日本母亲出版的一本书里，竟又看到了对于生命和大江健三郎夫妇完全一致的态度，这使得我曾经的惊愕和欷歔顷刻间化做了慰藉和沉思。与大江健三郎夫妇的情形有所不同，这位母亲的孩子秋雪是在出生之后才被确诊为先天痴呆的。更糟的是，这个孩子还患有严重得超乎人们想象的肺病和心脏病。医生提醒说，半年内只要得一次感冒，这个孩子就会夭折。即使他足够幸运，也很难活过一岁。这就是说，不管这个孩子是多么大的负担，可能拖累父母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年。况且，只要父母稍稍“正常”疏忽一下，这一拖累便可随即摆脱。但是，作为母亲的加藤浩美没有这么想。相反，听到孩子患有如此严重的疾病，比听到孩子是个痴呆儿更令她肝肠寸断。她认为，秋雪之所以选择降生在她家，是因为“他相信我们做父母的会陪他一起走下去”，会不遗余力地设法为他提供帮助。那么，他们又怎么能愧对这个无辜小生命的信赖呢？她在书中写道：“对于这样的孩子，如果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勇敢地去面对，那就是对生命的失敬啊。”是啊，对于生命的敬畏，让秋雪的父母从一开始便拥有了承担责任的勇气。

在他们的悉心呵护之下，秋雪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周岁生日。很多医生都认为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加藤浩美却说：“不，不，我不愿意人们用‘奇迹这两个字来解释，应该说，那全都是因为秋雪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体谅父母的孩子。”至于自己的辛苦，她只字未提。

在大江健三郎和加藤浩美这两个日本人的身上，我发现，他们总是以看上去十分被动的姿态去接受这个世界，即习惯于善意地从对方的角度打量自身。可是，当想到他们共同的责任感时，我只能将这种被动的接受理解为一种主动的回应了。在英语里，“责任”一词是responsibility，而它的词根response就是“回应”的意思。至此，我终于明白了C.S.路易斯《痛苦的奥秘》一书中的那句话：“对我们而言，最高形式的行为便是回应性的，而不是主动性的。”这回应其实正是对爱之呼唤的高贵应答，从中亦让我们看到了爱的责任性本质。虽然这里的责任多属痛苦的担当，但是爱却总能使这痛苦转化为不可替代的幸福。

光依旧在这个世界上平安地生活着，并表现出了非凡的音乐才能。秋雪最终战胜了医生的预言，整整陪伴父母度过了六年美好的时光。在秋雪离开之后，他的母亲有一天忽然很平静地意识到：“我们一家三口所走过的日子，曾经是那么的幸福啊！”

（花恋蝶摘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