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手
有一天,村里忽然就多了一个女人,一个长相奇特的女人。
她的手扭曲着,十个手指头滑稽地向外张着,没有哪两个手指可以并拢。脸上全是疤痕,一块连着一块,凹凸不平。嘴皮也往外翻,两片嘴唇就像加热过度的香肠,不仅往外翻,还要裂开。最恐怖的是眼睛,眼皮也往外翻,露出大大的眼珠,白比黑多。
她听不懂村里人的话,村里人也听不懂她叽里咕噜的话。小孩子一看到她,就成群结队远远地往她身上扔小石子,还在一边喊———疯婆子!谁击中了,大家就膜拜他为英雄。开始,她只是躲在墙角里、树后面,眼里有怯懦,有愤怒,也有伤悲。
后来,孩子们看她并不还手,更加有恃无恐了,还拿石子往她家的房顶上扔,她再也忍无可忍了,便也笨拙地用两只手捧着小石子来还击。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等“战火”平息了,再卷土重來。村里的大人们越来越讨厌她了,说她欺负小孩子。
每天去学校,我总要经过那条小路。那条小路偏偏从她家门前经过。我从不拿石子扔她,并不是因为我可怜她,而是因为,我怕她。所以,我每次经过她家门口,都要一路小跑着过去。那一年,我上小学五年级。
但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发现她就端坐在我家院子里悠闲地吃红薯。旁边,我妈在整理木柴。
我躲到妈妈身后,妈,她怎么在我们家?
是我让她来的。
让她来干吗?
咱家红薯甜,就给她也尝尝。
我看到她朝我咧嘴笑了笑,口水从嘴里流了下来。我闭上眼赶紧跑回屋里。
这也就罢了,有一天,她居然捧着我用过的一本二年级的语文课本看得津津有味。我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快让她还回来!她手那样,不要拿我的书!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在我脸上响起。我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她怯怯地小跑过来,拉妈妈的手,拼命地摇着头,嘴里模糊不清地发着几个音:不打,不打!
你回屋看看,你的书不在那箱子里吗?这本书是她捡的,还好心拿过来问是不是你丢的!
我跑回屋里搬出箱子来,我的书果然一本都没少。
从那以后,她很少来我家了,偶尔在村里遇到,她脸上竟笼着一层温柔的光芒。似乎还长胖了不少。再过不久,她居然生了一个女孩儿。原来她不是长胖,而是怀孕了。有一天,她又来我们家了。她拉着妈妈的手,眼泪从她那翻着的眼皮流下来,在坑坑洼洼的脸上蜿蜒着,就像山涧的小溪流,源源不断。
她说,我要走了。警察找来了,要带我回家。我那女儿,是他们家的命根,我不带她走了。那男人不太会带孩子,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吧。谢谢你,因为你,我这一段日子才闪亮了起来,要不,我早在黄泉路上了。
她身上的疤,是被一场大火烧的,在原来的家里,邻居家的柴房忽然在一个深夜里着了火,她去救火了。火扑灭了,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没能救出来,被烧成了炭。而她也被烧成深度重伤。
出院后,她心里一直自责没能救出老婆婆,再加上自己面目全非的尊容,她离家出走了。后来就被人骗了,并卖到我们村里来,那个老光棍很是小心翼翼地待她。但她的根儿不在这儿。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记,那个女人用“闪亮”这个词来形容她那一段“难忘”的日子。
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个模样怪异的女人,想起我当年的无知曾经怎样伤害过一个女人善良的心。
如今,不知她生活在哪一个角落了,希望再也不会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朝她扔石头,也希望哪位有书的孩子可以借她几本,算是在她的人生路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灯,我的心里也才会好过一些。
(图/贾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