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秘密的身体,走过青春

李荷西

林陌。

依稀记得那天的黄昏很长,人影绰绰。那个女孩像秋天一样轻盈地从身边经过,然后停下来,回身喊住他,眨着微蓝的眼睛问:你是林陌吗?

他只觉得瞬间跌进了她海洋一样的瞳孔里,在波光里冲浪,一次次地被掀翻在岸上,又一次次被困溺在岸底。

女孩说,我认识你。女孩喊他:林陌师兄,我是新入学的研究生黄慈。我们师从一个导师陈念,以后多多指教。

好的,好的。他点点头,有些慌措有些窘。

一周后的新生欢迎仪式上,他们再次遇见。她向他伸出手来,说一直记得他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他们跳水兵舞,一边跳一边聊天,她问他可有女友?

他摇摇头。

她说,嘿,那我就有机会了。

他觉得这时的女孩不是蓝色的了,而是红色,火红炙热的夏天一样的,气势汹汹地逼着他。逼着他要袒露心迹,告诉她: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不行,他不行,他没有爱人的权利。

他没有。

黄慈。

小时候,她喜欢坐在窗前看夕阳。在最后一抹黛色坠入黑暗的瞬间,她会哭。因为那时父母还没有下班,她好像被扔进空荡荡的阴暗冰冷里,打开所有的灯也不够光亮,捧着热水袋也觉得不够温暖。

她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喜欢太阳。

如果可能,她想要找太阳一样的男子。阳光,高大,包容,可以照亮一切,包括她。

后来,她长大了,第一份爱情,是一直想要的样子。可是太阳男子总会有很多围绕他旋转的小行星,他会恩泽每一个环绕的行星。他的光泽渐渐无法照亮到她,只好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

然后,她上了大学,读研究生,遇上了林陌。

他不是太阳一样的男子,相反,他甚至看起来很阴郁,他总是行色匆匆,瘦削的脸上挂着古板的笑容。可是他却吸引她了,那吸引就像夜里星星吸引着另一颗星星那样,彼此温暖,在黑幕里做伴。

她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有一种幼时用的水果橡皮的香味。

她想和他一起擦拭掉过去的不愉快,画出美好的未来。

她决定去找他。听说他独自租房在校外,在一个小区里有着阁楼的顶楼。

她穿上了最喜欢的紫色裙子,一遍遍地照了镜子,出门去找他。时间是他们上次见面后的第39个小时。

她要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越快越好。

陈念。

37岁生日。

没有人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连林陌也不知道。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女人,她不美艳,不妖娆,却寂寞。寂寞变成一把小刀,刀刀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纹路。

虽然林陌说他喜欢那些纹路。林陌说,他喜欢的不是她年轻时的容颜,而是现在备受摧残的样子,智慧的样子。

她单身,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单身一辈子。

她是学校最年轻的研究生导师,女导师。她的成绩可以编入学校的大事记,作为楷模被新人们学习。

你能想象吗?她的第一个男人是林陌,在她34岁,他22岁的时候。之前她是一块暗色的石头,人人说起她来,都从不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林陌不,林陌那时还只是大四的学生,他来找她,她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和她靠近乎,不过是想要她亲自指导,想要有更多的机会成为她的学生。

她一想到这些,都会苦笑。这真是个俗套的故事,可是她终究成了那个俗套故事的主角。

林陌流着眼泪向她下跪,说他一定要考上研究生。他的父亲病危,这是他父亲临终前惟一愿望。

她的柔软瞬間溃堤。她抱住了他的头,他便吻住了她的嘴。

这注定只是一场交易,可是她却深陷其中,爱情之火雄雄燃烧,她迷了眼。

他们在她两室一厅的宿舍里辗转求欢,从沙发前到沙发后,又到地毯上,再到床上。那时,很多个疑惑和茫然在她的脑海里炸开,炸得她闭上了眼睛。她听见窗外有雀鸟的叫声,那个时间正是申时,哺雀进食斜阳归。

林陌。

女孩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

小区里一共有六个带阁楼的顶层,女孩一个个去敲门。不知是不是天意注定,敲到第六扇才找到他。

他有些吃惊她的到来。他们一共见面才三次,一次偶遇,一次跳舞,加上这次。

他问她有什么事吗?

她说:来你的阁楼看星星。

他说他有事。

她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他拒绝了,他刚接完陈念的电话,她在家里等他,希望他在20分钟内赶到。

女孩径自进了屋,笑容像一朵绽放的葵,灼灼的,耀眼的: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下楼的时候,林陌差点踩空。但是即使摔伤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内心的纠结,现在,他被两个女人所困。一个有恩于他,一个有意于他。

陈念没有开灯,餐桌上摆着一枚粉红的烛台跳跃着微弱的火苗,白色墙壁上是她落寞的影子。她在林陌进门的那个瞬间把烛台扔向了他:你迟到了7分钟。

她对他越来越歇斯底里了,她对他越来越多制约和要求。虽然她在别人面前依然是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博学多闻的年轻女导师。在他面前却像任性的野蛮女友,大声地哭泣,吻他,咬破他的嘴唇,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她折磨他是因为无法得到。

即使他在她的身体里给她温暖,他们以最原始与古老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无法分开。甚至她曾经想,她希望他在她的身体里永远,一辈子。但他的目光疏离,他不爱她,她知道。

她爱他,他也知道,所以他对折磨毫无怨言。他能给她的就是身体,还有缄默。

那晚,他们没有做爱。她说着自己的事,她说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她说你看你看我天生就是个薄情寡意的女人。我离开家,读大学,留在城市里,做一名大学老师,独居。你看你看,我过上了一直想要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

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是她最安静最美的时候,林陌回了家。

女孩还在等他,趴在他的沙发上像只安静的小狗,在他开门的那个瞬间雀跃地跳向他。

他们在阁楼的平台上看星星。但是城市里的星星太少了,他们只看见微弱光芒的几颗,他们自己也是,守在彼此的另一侧,光耀着彼此。

黄慈。

林陌的嘴唇为什么那样凉?虽然她喜欢他薄薄的、凉凉的嘴唇,虽然她也觉得他吻得很认真,可是却没有吻到心里去。

她问他:你有什么秘密吗?

他有些骇然地摆手:怎么会?

秘密拖着他沉重的肉身徐徐地走过了他的青春。

黄慈很开心。虽然,林陌从未表白说他喜欢她,但是他的眼睛告诉她,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女孩。

他们度过短暂又愉悦的日子。

她总是很乖地站在他的背后抱他,脸温柔地贴住他的背。或者嘟着嘴巴要他的吻;或者在一分钟内脱得光光地跳进他的被窝;或者假装睡着说梦话喊他的名字。

林陌,林陌。

她总是演得很像,有时像醉酒,有时像病入膏肓。

她的爱全在脸上,眼睛里,皮肤上,你闻,连她的发香都带有爱情的味道。

爱让她更美了,林陌抱着她时,会觉得就像抱着少年的梦想。这样的一个女孩,这样的一份爱情,就是他的梦想。

陈念。

她看见林陌和女孩在一起,表情亲密。他脸上的温柔和幸福是在她这里从未见过的。

他不是个好男孩。

她觉得她要失去他了。

果然,他来摊牌了,他说分开,他说他只想好好地爱黄慈一个人。他说不想在面对她时,惭愧地无法呼吸。他跪下来,求她。

她说:可以,但你也要付出代价,我会让你无法毕业。

他沉默了,要女孩还是要毕业证?他开始讨厌她了,他就是在那一刻讨厌她的。他们之间有过的所有温情都不在了。她就像一个绑架者,以他们曾有的关系做要挟,以毕业做人质,来让他交换幸福。

他不会妥协。

林陌。

女孩搬了进来,他不知道如何拒绝她。虽然她给他带来相聚的快乐,但也给他带来被发现不堪过往的不安。

他已经很久不去上课了,课题也停了下来。面对女孩的好奇,他一天一天地越来越沉默阴郁,直到有一天,同学打电话给他:陈念死了。

陈念死在宿舍里,她死时穿着很风情的睡袍,大腿很白皙。她死于意外事故,穿着拖鞋奔跑时滑倒,身体前倾倒在餐桌上。那里有一把插在西瓜上的锋利的刀,刚好划穿了她的右手大动脉。

她死得非常快,也很安静,面含微笑。

林陌挂了电话,闭上眼睛看见陈念从一朵花的开放到坠败,眼泪流下来。他说,对不起。

后来。

黄慈发现了林陌的秘密。那秘密让他痛苦,让他日日颓败了下去。他根本不是她的太阳,可她还是爱他。他不是太阳,她决定做他的太阳,去帮他解决秘密。

她悄悄地用林陌的手机给陈念发了一条短信:我想你了,现在去找你。她要找陈念谈判,她可不怕有没有毕业证。

20分钟后,黄慈站在陈念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听到一声跌倒的巨响,她在家。她开始敲门,敲了许久,并没有人理她。

就是那条短信,让陈念在给自己倒水时杯子满溢流在了地上,让她换上了性感的睡衣,拿出了冰镇的西瓜,准备切西瓜时,电话来了。

她着急去接,意外发生了。

她到死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那电话是林陌打来的,林陌想告诉她,他要离开学校了,他选择了爱情。

林陌永远也不知道,是他的那通电话和黄慈的那条短信合伙杀死了陈念。

她死时,正是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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