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杜
发达是有个模样的:食家怎端详?
都说能吃是福,能穿是禄。衣著还是身外之物,倒是这吃进肚子里面的,却和身体合而为一。所谓珠圆玉润,头肥耳垂油光满脸的福相,不外是去年吃的羊肉和昨日喝的牛奶日子有功,累积而成,我们都愿意相信好吃的人倾向胖的一方面,因为成见总是比较方便,可免我们堕入思想的困惑和痛苦之中,但也会导致错误的喜剧产生。例如说, “男人口大食四方女人口大食穷郎”这句俗话,除了流露早已过时的性别歧视之外,还患了以貌取人的肤浅毛病。广东人说女人大吃不是什么好话,还语带相关地影射另一层面。天真的男士因此认定了樱桃小嘴的美人含蓄温柔,结果吓了一大跳。大导演希区柯克直指:“北欧和英国的女性最为耐人寻味。金发碧眼的冰山美人,冷若霜雪,举止端庄,女教师般的品格,谁知和男人上了车,立即出手惊人拉开他的裤链。”
法国的贝利一沙维灵《Jean-Anthelme Briat Savarln)在他的经典美食著作《味觉的剖析》(Physiogie du Gout,1825年)里面的第十二章,就认定了食家是天生而成的,舌头敏感,精神集中,能把千变万化的美食一一品尝鉴别。那些味蕾疏落,感觉迟钝的人士,再努力也体味不到名厨的精心杰作:舌盲有如色盲,是先天的,无从补救。沙维灵断定天生的美食家一般是中等身材,脸孔或圆或方,亮眼,窄额,短鼻,丰唇、圆颏。至于女性的美食家则体态丰满,可爱多于美丽,很有发胖的危险。美食家欣然赴宴,慢吃细品,不慌不忙,往往还会在饭后留下参加余兴活动。
至于天生不会鉴别美食的人士,一般具脸长鼻长,杏眼:不管生就什么身量,看上去总是有细长的感觉。头发黑而没有光泽,身材瘦削,发明长裤的一定是他们,为的是要遮掩细腿。如果是女性的话,一定长得身材干瘦,性情忧郁,对着饭桌便皱眉,只会用一条舌头去搬弄是非。
沙维灵一次在宴会上碰到一名长得极为标致的少女,脸孔性感之极,于是便断定她是位美食家。谁知她起首吃得并不怎样起劲,待甜品上桌之际,她才忽然食指大动,吃个不休。叫人不禁奇怪小小的肚子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容量。沙维灵不禁得意,因为他的判断终于证明是正确的:科学又再一次得到胜利。两年后沙维灵又再见这位女士,其时她正新婚燕尔,长得更为丰满迷人,衣服也穿得极为性感。
当然沙维灵如此这般地凭一个人的外形长相去定断他是否美食家,一点也称不上是科学。其次,这少女大吃甜品,并不一定就表明她是美食家。暴食和美食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再者,沙维灵显然顺理成章地从少女的好吃而联想到更为绮丽的风光了。沙维灵看男士也是一样。他见了腿短鬈发圆脸丰唇的男士,便肯定他兼爱美食和尤物。这两样喜好似是相生相连,而其实却并非一定如此。
在《美食家》这篇小说里,陆文夫就别出心裁地塑造了朱自冶这美食家:“我认识朱自冶的时候他已经快到30岁。别以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不对,朱自冶那时瘦得像根柳枝儿似的。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时时刻刻感到没有吃够,真正胖得不能动弹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
美食家和贪吃鬼是两回事,前者是法度严谨的艺术家,后者是放纵无度的享乐主义者;前者精挑细选,后者大小通吃,毫无鉴别的能力。美食英文是gourmet,或称epicurei贪吃鬼是gourmand,或称glutton,可以译为饕餮。沙维灵心目中的美食家,不论男女,皆倾向于肥胖丰满,很有点gourmand与gourmet不分。
英国讽喻长诗《仙后》里面有一段描述饕餮:“饕餮是个变形的家伙,骑在脏猪身上。他的肚子因饱胀而凸起,他的眼睛也因为肥胖而发肿。他的颈项细长如鹤,正好用来吞食无度的盛宴。”
美食家绝对不会和这种怪物认同。美食家不在身形的肥瘦,而在于一种风度修养。该吃之时便吃得精神集中,不吃的时候就不吃,也从来没有把吃当作一件大事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