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燕
星期天的时候,燕小北和四四去旧城的姥姥家。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逆风。清脆的笑声被风半路拦截,落在空气里。
姥姥家是低矮的老房子,燕小北的个子蹿得很快,感觉门框快要顶着头了。在渐渐长大的过程里,燕小北迷恋上在旧城复杂的巷子里走来走去的游戏,从一个出口到另一个出口。几乎每个星期天她去看姥姥的时候,都会这样走出去,再走回来。这件事在四四看来有点无聊,她更喜欢陪燕小北的姥姥坐在热炕头,有一搭没一搭听姥姥说话,直到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青砖铺就的路,早已经坑坑洼洼,那些老旧的建筑在冬天灰冷的阳光里懒洋洋的样子,像在冬眠。新修的牌楼很有意思,红的红,绿的绿,转过去就有卖新鲜羊杂汤的小店,桌面积满了油腻,老板娘收碗的时候总是弄得叮叮咣咣地响,以为她在生气,其实不是。
燕小北在那儿总是找不到安放胳膊的地方,吃羊杂的时候人坐得离桌子老远,筷子伸过去夹东西,舌头在一丈外等着接。这样吃羊杂汤的姿势很不好看,四四因此不吃,看燕小北吃一次,就嘲笑一次她的粗鄙。但十四岁的燕小北喜欢那种狠辣,辣到鼻尖冒汗,有一种透彻的痛快。
那天燕小北绕到某个巷口,在一家小门面闻到糖炒栗子的甜香。她停下来,阳光倾斜的角度正好。代号为栗子的男孩子站在锅边眯着眼睛,仿佛怕被阳光刺疼。炒栗子的锅正在工作,那些褐色油亮的栗子混作一团。男孩子很高,站在炒锅旁专注地看越来越热的栗子,笑的时候左边的脸颊竟然浮出浅浅的一个小酒涡。燕小北有些慌乱,怕自己的偷看被人发现。有顾客在叫,他从栗子的梦里醒过来,耸耸肩,去帮人拿食品袋,手忙脚乱地往里塞栗子。
燕小北认得这个栗子铺老板家的男孩子,校文艺汇演中他和几个男孩子给一个独唱节目伴舞,一首节奏很快的歌,他个子太高,跳的样子有些笨拙,接近尾声的一个小高潮,谁都没想到他踩到乱七八糟的线,就那么趔趔趄趄地直朝台下冲过去。唱歌的人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他撞到前排的一个小女生。全场笑作一团,燕小北隔着几米远,看到男孩子咧咧嘴,自己也笑了,边笑边回头跟台上的演员作了一个敬礼的手势。燕小北在心里自言自语,男生的道歉还真是利落呢。
一个有意思的人,燕小北在日记里给了他只言片语,以后就再不记得了,变成另一些模糊的记忆。他在糖炒栗子锅旁出现了,这一次燕小北忽然愣神。想起他在哄笑的人群里无畏的表情,还有那个敬礼。
也许是馋了,燕小北买了一些糖炒栗子,捧着纸袋走,掌心温热。那些栗子像夏天般灼热。那时候是才下过雪的冬天,背阴处还有零星的污黑积雪,风刮过耳朵,会疼。不过燕小北恍惚觉得另一扇门已经对她打开。
燕小北忽然想要开家小铺,也卖糖炒栗子。
离开姥姥家,骑着自行车穿过老城门的时候,风刮得脸颊绯红,两个女孩子都围着厚厚的围巾,大半张脸看不清楚,眼睫毛上沾着小小的冰花。燕小北隔着围巾嘟囔了一句,将来我想开个糖炒栗子小铺呢。四四愣了一秒,看燕小北在北风里奋力蹬车。
她说燕小北,那可是个力气活呀,也离你的打算太远了吧。
燕小北说忽然想到的,也不一定会成为现实啦。
她没细说,四四就放掉这个话题。两个人之间,有可以说的秘密,也有不想说的,四四和燕小北有属于两个人的原则。
燕小北开始多出一个习惯,在去姥姥家的那天买一袋糖炒栗子。
常常会看不到栗子男生,燕小北猜他在踢足球,要不就是在冰场玩儿。有时候栗子男生会在店里帮忙,跟她笑着打招呼,有一次还顺手送她一根棒棒糖。燕小北啃着棒棒糖走在大街上,有一种远离人群的感觉,然后又被四四的一记胳膊肘给打疼,转眼瞪四四,四四说燕小北你再走神就到外太空了。燕小北哈哈地笑,阳光晃眼。
想遇到一个人,就像在生活里设好了埋伏。她常常觉得栗子男生无处不在,晨跑的时候会擦肩而过,点头一笑。身边的女生会悄悄问燕小北,那是谁啊。燕小北嘴一撇,说我不认识。再转身逛个街,他在燕小北喜欢的冰激凌店,吃堆满了水果的香蕉船。在老城那家油腻的羊杂汤店里,居然也能看到。燕小北在外面看着,栗子男生坐在里面的长凳上,背对着她喝汤。一定很辣,燕小北觉得他吃的时候,不停地在吸溜鼻子。
燕小北只知道,这座小城越来越小了,有时候会藏不住一些秘密。
四四说这是喜欢一个人,像中毒了。
燕小北说不知道,就是看见他,就想笑,觉得快乐。
改变还真是快呢,四四把自己的胳膊架在操场的双杠上,看燕小北往自己的嘴唇上淡淡地涂一层粉粉的唇蜜,再抿一下,接近于没有的干净、透亮。燕小北,你是淑女了。现在,燕小北打算一直小声说话,小声笑,小口小口地咬糖炒栗子。
燕小北说,我还是想开一家糖炒栗子小铺,买一台大型炒锅,撒大把大把的白糖进去,哗啦哗啦让那些圆溜溜的栗子上下翻飞。要不,也加别的味道,撒点辣椒,加很多的盐或者胡椒粉之类的。
燕小北又说,我得穿个大大的围裙,碎花的那种。
四四的笑终于不客气地爆发。
燕小北,你炒的,是刀吧,还上下翻飞呢,还系围裙。四四捂着肚子,让你妈知道了,她能用唠叨吃了你。
燕小北的父母希望她的未来是到更大的城市去生活,在那些繁华又拥挤的城市里。按燕小北以前的设想,她要成为媒体记者,穿宽大的工装裤,头发又短又蓬,走路要快,在广阔的世界的四面八方来来去去。
燕小北的生活似乎在按既定的路线一直向前,也忘了是哪一天,燕小北起床照镜子的时候,忽然有种心里很空的感觉,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爸爸推门而入叫她起床的时候,她很烦。饭桌上妈妈拿煮鸡蛋往她手里塞的时候,她说不想吃,那个鸡蛋还是被剥了壳放在她手边。燕小北那天有了脾气,很大声地告诉爸爸进她的房间要先敲门,又对妈妈嚷了几句不喜欢吃鸡蛋一类的话,在父母惊愕的眼神里,她甩着马尾去上学了。路上她心里有点愧疚,尤其是妈妈那种迷糊不解又气恼的眼神,让她隐隐不安。
可以倾诉的就是四四了,四四说有时候她也一样,不喜欢这样,也不喜欢那样。燕小北说我怎么觉得越长大越孤单呢?我觉得自己有个小店也不错,看其他人也就是那样过呗。她叹气,两个女孩子坐在操场看日落时天边的颜色,一层黄一层红一层青,互相晕染开。
糖炒栗子小铺和广阔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燕小北为此惆怅,但是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转折到秋天的时候,她的糖炒栗子小铺的念头还是挥之不去。
某天,大概是深秋的那么一天。叶子掉了,黄了,燕小北和四四骑着自行车狂奔,这时她们离学校还有五百米。栗子男生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燕小北停下来,说你好,问他怎么了?原来栗子男生打篮球的时候崴了脚。
燕小北豪迈地说,我来载你吧。
男生莫名其妙地笑,四四也是。栗子男生说你可载不动我,快走吧。
燕小北坚持要载他。男生们跟她开玩笑时,会冷不丁跳上她的自行车。在燕小北看来,这是件简单的事情,没什么可多想的。栗子男生拗不过,跳上了燕小北的自行车。突然就多出很大一块重量,燕小北脸颊通红,手攥紧了车把,呼呼地吐出热气。
忘了说明,燕小北的学校在一个坡上,看起来是个小角度,长度也只有两百米吧。但燕小北明显感觉吃力了不少。她忽略了,男生们往往都在下坡的时候才跳上她的车。
燕小北咬紧牙关,幻想及时出现。自行车脱离了地心引力,或者长了一对小翅膀,被风带着轻飘飘地向前走。这个感觉出现之前,她正在调整呼吸,准备作最后的冲刺。突然,脚下变得轻飘飘的,自行车在她左右摇摆的力道里,一股劲地蹿了出去。
燕小北后背都是汗,正想说话,却觉得气氛怪异。一回身,栗子男生还在半坡走,迎着太阳眯着眼睛,对着燕小北笑。他跳下去了,车就轻飘飘地爬上坡了。
可是燕小北,她忽然掉眼泪了。很伤心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也不说话。
栗子男生手足无措。
十五岁的燕小北,伤心来得根本没有道理。她想象里,带着栗子男生一起冲到坡顶的时候,回头骄傲地笑,也会碰到他露出酒涡的笑吧,应该是惊讶又赞美的那种表情。她有一种一脚踩空般的失落。
姥姥烧了铜火锅给燕小北吃,她又在老城的巷子里走。走到栗子男生家的店铺,停下来,炒栗子的锅还在工作,可他不在。
燕小北做着开糖炒栗子小铺的幻梦,燕小北和栗子男生却又从来没有走得太近过。
燕小北复苏了吃羊杂汤的心思,并且这一次,她放了一勺接一勺的辣椒,红汪汪的一坨,辣是从耳朵里往外散发的,她耳朵赤红,鼻尖冒汗,一出门就遇到栗子男生半张的嘴巴。他说你也吃这个啊,燕小北立刻灰头土脸。
她怀疑自己离碗一丈远的那种吃相也被他看进眼里了,燕小北因此某个地方扎了一根小小的刺,小到没法找出它在哪儿,难受又说不出口。
这一点暗伤也在燕小北的日记里记录下来,她说像受了内伤。四四说你是走火入魔了吧,练功伤着自己了吗?燕小北拧四四的耳朵,你懂什么呢。
燕小北又懂什么呢?青春跟蒲公英一样,飞得没有方向,又没有踪迹。同一种植物,可是谁会在哪一步遇到风,改变方向,那就难料了。
在此期间,燕小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父母唠叨,或者被老师训诫。有一个清晨她睁开眼,回想起梦里仍然有那么多嘴飘浮在空中冲自己开开合合,她就觉得凄惨。那些身边的大人们有这样那样的不满,要她这样那样做。她又想,我还是离这座小城远点吧,至少远到坐飞机也要转几次的那种距离。
那栗子小铺呢?忘掉了吧。
燕小北挣扎在自己的种种假设里。
燕小北去姥姥家的次数渐少,学习的事越来越多。去一回,糖炒栗子买两大袋,做功课无聊又疲惫的时候,剥一颗,用笔尖扎一个鬼脸,笑的,哭的,郁闷的。再丢进嘴里,反反复复地嚼。吃到嘴里的甜香,再想到栗子男生的笑,会让她快乐一点。
十月一日,燕小北的伯伯叔叔们都来过节。满屋子都是人声、笑声,燕小北头疼,躲进自己的小屋里。爸爸敲门,叫小北出来帮忙,燕小北埋头不理。妈妈砰地推开了门,说这么多的人你不出来帮着爸爸妈妈照顾一下,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个个都那么懂礼貌,你能不能给我们争点气呀?燕小北眼眶里忽然蓄满了泪,她咬着牙,听妈妈在那儿发火,直到妈妈被婶婶给劝回客厅。
她赌气一个人跑去看电影,影院门前有蛋卷草莓冰激凌卖。燕小北舔着粉白相间的冰激凌,留在舌尖的滋味很奇怪。
那天的电影已经开场,电影院变成一座黑暗中的城池,不像夜那么黑,可是把自己藏起来还是很容易。燕小北藏在最靠边的椅子里,很乖很安静地坐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后面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回头一看,竟然是栗子男生。她张大了嘴。
栗子男生还在奇怪燕小北那天的眼泪,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奇怪的女生吧。他说吃爆米花吧,燕小北迟疑间闻到清甜的爆米花的气息。黑暗里那种暖暖的香味把燕小北在家里受的委屈都赶走了,她不再觉得那么孤单。
后来燕小北嚼着爆米花,听栗子男生悄悄说话。其实他家在电影院附近,他很喜欢一个人来这里看电影。人少的时候,他会让自己坐得比较舒服。他想示范给燕小北看那种姿势,黑暗里也能察觉燕小北瞳孔忽然放大的感觉,栗子男生噗噗地笑,然后安稳地坐进椅子里。这次两个人并排坐着,很近的距离,燕小北想要又害怕的距离。
栗子男生转脸跟燕小北说话,他说你很喜欢吃栗子吧。燕小北说是,栗子男生说到“我们将来考大学考到外地去的时候”,燕小北的一绺头发散落了下来,挡住了眼睛。她说你会去哪儿呢,栗子男生说南方吧,我喜欢那儿的气候。燕小北记得自己四面八方行走的梦,原来她和栗子男生,都要这样散落在那块巨大版图的各个角落。她想起糖炒栗子小铺的事情来,栗子男生轻轻用手指替她挑起那绺头发,帮她别在耳后。燕小北的那个时间,像被冻住了。她这么说给四四听,也写在日记里。电影散场的喧哗里,她站在墙角看栗子男生渐渐走进老城门的影子。她想他们还会再遇见的,我总会等到可以把“喜欢”两个字大声说出来的那天。
燕小北和栗子男生一起看了一场电影,青春有纵横交错的网络,这是其中一条而已。
燕小北十六岁的那年,栗子男生去外地上了大学。关于糖炒栗子小铺的话题再没有和四四说过。像是都已经遗忘,可是燕小北吃糖炒栗子的习惯一直没变,糖炒栗子从燕小北的书桌抽屉里掉下来的时候,四四就作牙疼状。其实燕小北一直在给栗子男生写信呢,偶而收到短短的回信,那是对小女孩说话的口气,总让燕小北沮丧。
转年,天气很冷,雪刚下过。
燕小北去姥姥家的时候,那台糖炒栗子的锅还在哗啦啦地工作,褐色油亮的栗子们讨喜地挤作一团。听说栗子男生已经放寒假回小城了,燕小北抱着温热的纸袋走出巷子,看那些一排排的红灯笼,莫名其妙地笑。
晚上父母给了燕小北自由呼吸的时间,几个女孩子去吃烤翅,是那种疯狂的辣。隔壁竟然坐着栗子男生,一群男孩子,栗子男生的身边是白净高挑的女孩子,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兔牙,而且真是爱笑。栗子男生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笑。栗子男生隔着椅背,站起来笑着喊燕小北。燕小北走过去,他介绍自己的朋友,说到兔牙女生的时候,眼睛明亮。
燕小北回到自己的座位,说要挑战一下,吃够六个疯狂烤翅可以免费。吃到第三个,燕小北早已经辣得说不出话来,丝丝地吐气,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出来了。一边擦泪,一边拼命喝饮料,咣咣咣的。燕小北没想到太辣的时候,头也会跟着疼,泪腺会不听指挥,没办法形容的狼狈。四四拿出包里的纯净水,喂仓皇的燕小北吃。燕小北还在丝丝地呼气,手对着嘴唇不停地扇风,嘴也辣到没有知觉了。
喝了半瓶水,算是挨过最辣的时候了。
栗子男生离开的时候,从燕小北她们的长椅旁走过。他浅浅地笑着打招呼,说你还真是能吃辣呢。几个人一齐回头看燕小北,她正拿着纸巾擦眼泪,鼻头通红,耳朵通红,脸颊也是通红的。
就在那种辣辣的疼里,栗子男生和燕小北擦肩而过。
小城太小,燕小北在寒假里又遇到过栗子男生和兔牙女生,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去。燕小北的疼一点一点消失了,她在日记里留着记忆,不去翻它们,就都模糊了。可是如果认真记住一个人,也不太容易忘记吧。
再后来,四四问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四四是想一直住在大海边的。
燕小北说哪儿也要去看看吧,这么大的世界。
四四说糖炒栗子小铺呢?将来会不会忘记有这回事了。
燕小北老实地说不知道。
糖炒栗子小铺也许是燕小北幻想过的童话故事吧。也没开始,也没结束,那些构思蒲公英一样,都被风吹走了。
发稿/邹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