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过去的日子争夺生命香港黑帮大佬的救赎

2010-09-15 07:45蔡崇达摄影DanPak
博客天下 2010年9期
关键词:龙哥阿力毒瘾

■文/蔡崇达 摄影/Dan Pak

和过去的日子争夺生命香港黑帮大佬的救赎

■文/蔡崇达 摄影/Dan Pak

他们进行着这一辈子最大的拼杀:对手是时代。输掉的代价,就是兄弟们的性命。

对这群曾经的大佬们来说,这是他们对自我的救赎,是一代人对以往那个时代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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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经济爆炸引发各行业的暴利,在还没建立秩序的初期,吸引了诸多暴力的介入:结盟、厮杀、算计、出卖、火拼,时代制造了庞大的黑社会帮派。

四五十年后,社会秩序一步步清晰,这群黑帮成员的生存空间越发狭窄:帮派瓦解、没有经济收入、身体衰弱残疾、不吸毒就痛不欲生、没有任何亲友相伴 如今,他们面对着生存的困境,毫无招架之力。

阿力死了。这个当年的香港黑帮大佬,几次惨烈的拼杀都躲过了,却在即将脱离黑社会时,选择了自杀。

郑牧师接到这个消息,是在晚上。他还在教会里。这是个特殊的教会—主持工作的郑牧师以前是黑社会成员;郑牧师的主要助手龙哥,以前是几十个小弟前呼后拥的帮派老大,而现在常常抱着孩子不肯撒手,每天八九点就准时到教会报到;而教会的所有学员,全部都是当年的黑社会成员。

黑帮大佬“中毒”自杀

一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哭过的鼻音。郑牧师已经大概知道结局了,阿力的亲属最终给出的说法是吸毒过量,“看样子应该是自杀,哪有一次打一整支的毒品”。

本来再过一天,阿力就要重新回到“新生园”了。这是教会设立于山区的戒毒中心,现在有20多个和阿力一样的黑社会成员在那戒毒。

脱离黑社会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戒毒,以前混黑社会的几乎都染上毒瘾;第二步就是重新在社会中找到生存的途径。针对这两个步骤,郑牧师特意把这个教会分成了两大组成部分:前期先送到位于山区的新生园里去隔离戒毒,后期则在位于闹市区设立的教会完成,大家一起来到这唱圣歌,定期参加分享会,并尝试接触现实生活。

第一个阶段其实比较简单,最难过的关卡,是“内心对黑社会的脱瘾”,“以前的朋友、生活圈,经济来源、生活方式都在那里,要全部摧毁,再重新建设,那真不容易。” 阿力就是在第二个步骤失败的,不仅复吸,还回到以前那帮弟兄那里去了。

郑牧师本来打算的是,等阿力回来,组织一个分享会,让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只是没有找到进入社会的工作机会,郑牧师考虑找姜炳耀帮忙—那是另外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黑社会大佬,现在的身份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老板,这家公司专门收那些有黑社会经历、现在改邪归正的人。

事实上这次也是阿力主动提出回来重新戒毒、重新开始“新生”过程的。为什么给了自己机会,却最终在即将到来的一刻放弃得这么彻底?

郑牧师挂完电话,从办公室里走到大厅。大厅里十字架立在一个垫高的台上,下面摆满了塑料椅子。这就是他的教会,一个用租来的写字楼改造成的教会。除了那些曾经的黑社会老大用笨拙的手剪出的一些装饰花纹,还有歪歪斜斜抄写的圣经的一些选段,这里并没有太多神圣的气息去安抚和支撑他。

那个时代,没道义

如果时间退后30年,郑牧师是家境不错,却在中学时期被人用毒品钓进黑社会的“小混混”。

“那个香港”—这是郑牧师喜欢用的词语,这样读起来,似乎自己和它已经保持足够的距离。“那个香港”在地理上确实不存在了,当年发生过几个拼杀案的“中国宫”、那几个帮会的“档口”都早已不在了,但“那个香港”却还以刀疤、刺青等雕刻在阿力、龙哥和所有曾经的黑社会成员的身上。郑牧师还觉得,包括阿力在内,现在过得很窘迫的这些黑社会成员,就如同庙街柱子里的子弹孔,波兰街某个巷子里的血迹一样,都是“那个香港”的残迹。

对于他的助手龙哥来说,加入黑社会是因为这是当时底层家庭求生存的一条现成甚至“被认为不错的路”。在“那个香港”里,不拜老大根本没法生活。比如理发店的洗头师傅不加入黑社会就要多做工,少拿钱;开小巴的不加入黑社会,基本不能进站上客。

龙哥是个有帮派天分的人。最开始他跟着其他大佬打打杀杀,成了当年最著名的打手,总是两三个人单挑二三十人,但“钱一直不多,命倒是几次差点没了。”

直到有一次,老大叫他去办个事,到了目的地,竟然有对立帮派的人等在那堵他。他边拼命逃跑边想,“难道是老大出卖我?”“他为什么出卖我?担心我上位?”那一刻他才知道黑社会是什么,一个字,钱。“义气只是骗人的低级手段。”

龙哥开始单干,他组织了一个打劫团伙,从打劫路人开始,打劫运钞车,打劫发廊,到后来,他觉得自己要做大一定要做一件有“品牌“效应的事,于是,他决定干脆打劫其他黑社会的档口。

果然,从那之后,他的地盘就扩张开了。“去谈判大家一说龙哥的,就先让了半分。”“其实黑社会不就是图利的,所以吓唬是很大一招,大家都混口饭吃,知道你狠就躲你一点。”龙哥最鼎盛时期,走到哪几十个小弟一路跟着,垄断着油尖旺闹市区的毒品生意。

在龙哥看来,帮派没有道义,就是个工具。“一开始帮派还是有帮助的,黑社会和警察之间一开始还有私底下的交往,犯了事,上面查到了,大家就商量了交几个人,挑一个轻一点的罪名。”不过随着后来警方的正规化,对帮派的这种依赖也不需要了。所以到后来,那些帮派大佬根本叫不动人,所谓的帮派“祖爷”,也就挂个名。“原因很简单,没有利益关系,黑社会老大更像是‘创意活’了,谁有赚钱的思路,能养多少人,自然会有多少人跟。”

事实上后来龙哥就是被他帮派的某个“祖爷”出卖了。他被警察抓去,但龙哥也理解,“说白了就是利益,这样做对他有利吧。”但他不得不报复,“一是生气,一是不报复回来,你的名气就弱了”。龙哥叫人一起把老大的老婆给轮奸了,“那老大也不敢怎么样”,因为当时,龙哥贩毒,跟的小弟比他还多。“这就是黑社会。”

像是心里挖了一个个洞

龙哥的弟弟也参加了黑社会,因抢劫银行被判7年监禁。出狱后,弟弟精神崩溃,不到4个月便自杀了。

弟弟去世后不久,香港的生态又发生了变化,打劫已经不是好生意了,黑社会被逼到黄赌毒这一传统的灰色地带。龙哥仗着他树立的威信开始贩毒。当时他建构了一套体系,有人专门带毒品,有人专门贩卖,还养了几个人,平时供给好吃好喝以及毒品,如果有出事,他们就当专职顶罪的。“但那时候也感觉到内心总是空得慌,想不到自己还能要什么,但就是缺了什么。”

贩毒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龙哥又一次进了监狱,等出来时,才发现老婆已经抛下儿女跑了。龙哥只是提醒自己要对两个孩子好点,他坚持和孩子一起住,这才发觉,两个孩子早把他当仇人一样,“根本一句话都说不上”。

这样的生活一直过着,直到2002年,龙哥知道自己的母亲患病在杭州治病,那是他最在乎的人了。当时毒瘾很深的龙哥,冒险带着足够量的海洛因,到杭州的医院去陪母亲。母亲需要大量输血,龙哥每天偷偷躲到一个地方吸完足够的海洛因,然后再去买一袋袋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命。”

带的毒品不够了,龙哥不得不回到香港,而母亲也转到加拿大哥哥那边去住。回到香港没多久,母亲就在加拿大病危了。加拿大的关不容易闯,他又控制不住毒瘾,一直在香港着急。直到母亲去世的那天,他又一次毒瘾发作,发疯一样不断撞墙,撞到头破血流嚎啕大哭,“我对着天上的母亲发誓,我一定不再过那种日子。那些遗憾像是在心里挖了一个个洞,什么都填不满。”

教会里的救赎

出卖、内讧—这是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香港黑社会的常有情节。一切事件的根源是,生存空间缩小了。

“政府成立ICAC(廉政公署)就是个信号。政府开始建立那些利益空间的秩序,黑社会组织一点点推,推到最后,基本体系重新被政府把控了,大量组织解体,其他的也没什么钱了,就开始用很不道义的方式。”郑牧师说,“就像是池塘的水少了,为了生存下来,鱼就会相互攻击对方。”

“我加入那时候,还是很正经地举办了仪式,然后就叫你去打打杀杀,不过被砍到了,要自己去看病,自己掏钱。几次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就自己拉几个人一起,像施工队一样,自己去找项目、找钱,比如有放高利贷的,有抢劫的。然后那些老大就只能用毒品去坑蒙那些更小的孩子,用毒品操纵他们做事。”

心思细腻的郑牧师并不是多么专业的黑帮分子,对老大几次做法产生质疑后,他就不那么当真地参与帮派活动了。唯一的问题是,毒瘾成了把他捆在黑社会的一条绳索。“毒品又不是那种随便的商品,它只能在黑社会的体系中买,一买,就又要和他们交往,买毒品的钱一般正经工作根本负担不起,也只能套牢在这里。”

郑牧师并不是当时唯一一个尝试自我拯救的人,但许多人最终都失败了,过几年就没了消息,“或许已经不在了。”成功的那零星几个,后来也和郑牧师一样开起了针对黑社会的教会。

在郑牧师戒毒、走上神学之路的那几年,失去朋友的消息时常不经意地刺痛他。过一段时间,就听说从小玩到大,一起加入帮派的谁被砍死了,过几天,听说谁吸毒过量走了,又几天,又是谁自杀了。郑牧师没敢回去看他们,因为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够坚强,随时可能会被拉回去。

在郑牧师看来,这些曾经和他一起沦陷在黑社会的人现在如果还不脱离,等待他们的真是死路。“说白了,黑社会就是个利益组织。现在的利益不在这一块一块的土地,而是一个一个领域,比如金融、房地产什么的,这些靠暴力方式生存的黑社会成员已经是被淘汰的一群人。他们就像即将干涸的池塘里,仅存的那几条当年没有游到另外一片水域,而现在只能无力地等着被晒死的鱼,虽然想上岸,但是却不懂得陆地之上另一种现实的生存方式。

郑牧师很清楚自己这个教会的意义,“我们是在和过去那段日子争夺生命,就像阿力,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自杀,以前那种日子他真过够了,但自己又走不出来。”

拼命拽住兄弟

阿力的死,就如同在教会这个平静的水面,投下的一块小石子,每个人各自汪着一潭涟漪。第二天,龙哥也知道了阿力的消息,他一整天焦躁不安,便自己跑到山里的戒毒园,去看他对口辅导的张仔。

张仔是龙哥劝到教会来的,去年龙哥偶然听说他的境况去看他,几乎认不得:萎靡、潦倒、半身瘫痪。“他用针管直接打毒品,那些杂质堵在血管里了,如果不截肢,流到心脏和脑部就会要了性命。”吸毒又被截肢,张仔失去了在帮派混的实力,生活因而变得异常困顿。“其实他也是不得不戒毒了,这是唯一一条生路。”

龙哥看着张仔,却仍旧想着刚刚失去的阿力。如果找不出阿力放弃的原因,张仔即使进入社会,也可能走上阿力的道路。龙哥因此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经历,看能否找出,阿力到底缺少了什么,因为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龙哥也是在这个戒毒园里完成“新生”过程的。到这个教会前,龙哥尝试了各种戒毒的方法。这个地方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龙哥觉得是彼此经历相同的温暖,还有互相理解和支持。他记得一次毒瘾犯了,脑子一片恍惚的时候,看到身边是一群和他同样刺青满身的人在清理他的呕吐物,还有几个一直靠在他身边,仿佛告诉他,他们理解他现在的感受。

和毒瘾,和过去30多年的生活决断,靠一个人真的不行。“这就像站在悬崖边,拼命拽住那些往下掉的弟兄,一不小心,自己也可能跟着下去”。“教会里就有义工,已经做了很多年,因为某些事受挫,就复吸了,不敢告诉家人,不敢告诉教会,又不好意思回到黑社会,于是就自杀了。”

龙哥突然记起,当自己完成整个过程,又在社会中从一个清洗厕所的清洁工,做到一个公司的部门老大时,郑牧师便极力邀请龙哥过来帮忙,当时郑牧师说,之所以找到龙哥是因为“你内心很强大的自我力量”。

是什么构成自己内心强大力量?那个下午龙哥不断问自己,才恍然大悟,或许是母亲逝世时,自己对无法挽回的遗憾的刻骨铭心,让他因痛彻心底而有了格外坚定的力量。那一刻龙哥也才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幸运的人,其实命运还是用伤痕的方式,给自己留下了能得以幸存下来的内心绳索。(注:文中阿力和张仔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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