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风
1943年春的一天,清河南岸王庄的一户人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原来庄里的大夫王顺今天成亲。喝过喜酒,闹过洞房,庄里人散去,王顺望着新娘子菊花娇美的脸庞,想借着酒劲去亲一口,可嘴还没凑上去,却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菊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那刀尖正顶着王顺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顺惊呆了,一张大麻子脸因为惊恐显得更加丑陋不堪。他结结巴巴地问菊花这是为啥,菊花握剪刀的手颤抖着,惊慌地说:“我、我不能嫁给你,你别过来……二旺、二旺他没死!”
王顺像挨了当头一棒,一下傻了。王顺家境殷实,自己又有一手好医术,本不愁找媳妇,可他长相丑陋,小时候还生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既丑又麻,附近的姑娘谁也看不上他。菊花是五里外张庄的姑娘,两年前王顺去她家看病,一眼就喜欢上了,央人去提亲,却被挡了回来,说是菊花已有了心上人,叫二旺,是个八路。王顺认识二旺,知道他和菊花一个庄,小伙子一表人才,王顺自惭形秽,也就死了这份心。可半个月前,菊花妈突然让媒人去王顺家提亲,说二旺两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最近鬼子接连去他们庄扫荡,她怕菊花呆在家里不安全,如果王顺不嫌弃,可随时成亲。王顺心里有菊花,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嫌弃?当天就请算命先生合了八字,定了日期。
现在菊花突然说二旺还活着,王顺一时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恼了:“菊花,既然二旺还活着,那你为啥答应嫁给我?你这不是存心羞辱我,让我难堪吗?”
菊花抽抽搭搭地说:“我也是刚才听一个喝喜酒的客人说的。那人不知道我和二旺的关系,说他前几天在给八路军送给养时,见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二旺。”
“背影像二旺?”王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也不一定就是二旺啊!”
王顺的话有道理,但菊花还是苦苦坚持:“顺子哥,你是好人,可万一二旺没死,以后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二旺如果真没死,不仅菊花没脸见人,王顺也没脸见人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铁青着脸从婚床上抱下两床被子,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和衣躺下,说:“菊花,你放心睡吧,明天我去一趟八路军驻地,二旺如果真活着,你就是我妹子。”
八路军驻地在王庄东而约六十里的二龙山,为兑现自己的话,王顺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那里赶。
日头一竿子高时,王顺已走了十多里,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与菊花已经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在乡亲们眼里,他们就是夫妻了,谁会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即使二旺还活着,菊花回去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在背后说他真占便宜假仁义。再说这事一开始就是菊花妈让人来提亲的,二旺要怪,也只能怪罪传信说他死了的人,和自己没关系……
这么一想,王顺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最后,脚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再也迈不动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歇息。歇息了片刻,王顺想抽支烟,手伸进口袋,却摸剑一块银元,他心中一动,掏出银元,往空中一抛,口中默念:正面朝上就去,反面就不去……银元落在了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他定睛一看,反面朝上,不禁一下跳了起来!
银元让王顺下定了决心,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山上找了个地方睡了一觉,到下午才回去。菊花正在新房里焦急地等着,见王顺这么早就回来了,脸一下变得刷白,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顺子哥,见、见着二旺没有?”话没说完,眼泪已经像小河似的哗哗淌了下来。
见菊花这样,王顺心里咯噔一下:菊花心里有二旺!二旺如果沒死,即使自己和菊花成了亲,一辈子也只能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那口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想明白这点,王顺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于是忙说:“菊花,你先别哭,我今天没去八路军驻地……”
“你没去?”菊花马上止住了眼泪,半信半疑地问。
王顺脸红了一下,低头撒谎说:“我走到半道被人拉去看病了。你放心,明天我再去。”
第二天王顺在路上没再犹豫,一路健步如飞,天刚晌午就到了二龙山脚下。八路军驻扎在半山腰,王顺刚接近驻地,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他吓了一跳,赶紧趴在地上,好半天才敢站起来。侧耳听听,感觉八路军和鬼子的交火地点离这里很远,这才站起来,继续往上爬。又爬了一会儿,王顺见山间一块平地上搭着几个帐篷,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出走进,不时有八路军抬着担架一溜小跑来到这里,王顺知道,这里是战地医院,应该是安全的,就走了进去。
一进帐篷,王顺就被里面的情形吓呆了,几十个受伤的战士正在痛苦地呻吟,可医生太少,根本忙不过来。王顺二话没说,洗了洗手就上前帮忙,清洗、包扎、上药……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才停,王顺也一直忙到那时才喘了一口气,休息时他问了几个受伤的战士,可没人知道二旺。
二旺生死不明,王顺的心也就一直悬着,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正想去八路军营地问问,战斗又打响了,陆续有伤员送了过来。王顺不忍离开,只好又埋头帮忙,也不知忙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他抬头一看,心不由一下凉了,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二旺!二旺铁塔似的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别说死,连根汗毛都没伤着!
二旺问王顺怎么来了,王顺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嗫嚅着不知如何酬答。二旺把他拉到一边,问是不是自己家里出了事,王顺知道瞒不过,只好长叹一声,把与菊花成亲的事说了。
“你和菊花成亲了?”奇怪的是,二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愣了一下,并没发怒,随即他表情古怪地看着王顺说:“那你来二龙山干什么?”
王顺苦笑着说:“成亲那天菊花听说你没死,便不同意与我成亲。她心里有你,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强人所难吧?再说强扭的瓜也不甜。”
“那你们真没有圆房?”二旺仍没生气,似笑非笑地问了这个问题。这句话若是别人问,王顺只当玩笑话,可二旺这么问,显然是在怀疑他的人品,他冷冷地看着二旺,说:“二旺,我是个医生,行医讲医德,我在家乡行医这么多年,你见我做过昧良心的事吗?要圆房了,我还来我你干吗?”
王顺说完,转身就向山下走,心想,没想到二旺这人这么小心眼,菊花嫁给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自己回去就让菊花回家,不管别人怎么说,对得起良心就行了。他边想边往山下走,没走多远,二旺却从后而追了上来,拦住他说:“顺子,现在你不能走。”
“我又不是军人,凭什么不让我回家?”王顺没理会二旺,一把推开他,继续往山下走,不料二旺又侧身拦住了他:“现在部队伤亡很大,医护人员少,你是医生,你不能走!”
王顺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担心我回去对菊花图谋不轨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
二旺脸色一沉:“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是我怕你对菊花不怀好意吧。”说着,二旺竟拔出枪,“识相就跟我回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王顺知道二旺心里憋着气,没准真会开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气呼呼地又回到了战地医院。王顺心里虽然恼怒二旺,但一见到那些受伤的战士,出于医生的本能,怨气就放在了一边,认真替他们治疗。
而二旺也没走远,他今天的职责是运送伤兵,只见他不停地在战场和帐篷之间穿梭,忙得满头大汗。
这场战役打得很艰苦,受伤的战士不断被抬进帐篷。王顺处理好十多个伤员,刚坐下来想休息一会,突然外面又抬进了两个伤员,头一个战士两腿鲜血淋漓,王顺赶紧上前,正要处理伤口,这个战士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说:“大夫,别……别管我,快救救二旺哥吧!”
二旺?王顺心里突地一跳,他快步走到第二副担架前,躺在上面的伤员正是二旺!先前那个战士哽咽着说:“我受伤了,二旺哥指挥担架来抬我,这时候炮弹响了,我不能动弹,二旺哥……二旺哥他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王顺闻言,赶紧检查二旺的伤势,只见二旺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王顺轻轻地将他翻过身来,就见二旺背上被弹片打了一个大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王顺来不及多想,简单消毒包扎后,就让人准备手术。
这时,二旺似乎听到了周圍的动静,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王顺站在自己跟前,勉强笑了笑,喘着气说:“我、我怕是不行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两个月前我死的消息……是我让父母故意传出去的。”
“你、你故意说自己死了?”王顺睁大眼睛看着二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二旺痛苦地闭了闭眼,“那次打仗受伤后,医生说……说我不是个男人了。菊花是好姑娘,我不能耽误她。这事只有我父母知道。”
“啊!”王顺惊呆了,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这家伙太丑了,是你和菊花成亲了,我还真有点失望。”二旺又喘息了一会,笑了一下,说,“不过,你是个好人,菊花嫁给你,我放心。别因为我死了而难过,我这个样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回去后,别跟菊花说这些,你们好好过吧。”
二旺说完,就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最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仗八路军伤亡惨重,王顺火线参军,当了一名军医。事后他让人带了封短信给菊花,信是这么写的:菊花,八路军减员严重,我当了军医。若三年内没有音讯,你另选个人家。
王顺信中没提二旺,他知道菊花会明白的。二旺是个爷们,二旺嘱咐的事他会记在心里,战争让很多家庭支离破碎,日子还要继续,就不要让一个女人承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