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 狼
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纪念文字,但总觉手中的秃笔拙笨无辞,无法将对于母亲的深切感念完全精确地表达出来。母亲辞世三年了,我仍然未能写下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那天是母亲去世三周年忌日,我们兄妹与几个表姊妹为母亲和父亲圆坟立碑,望着鞭炮声声和冥币燃烧纸灰飞扬之中,弟弟妹妹和表姊妹们以及子侄甥女们面朝父母的坟茔俯身跪地,一个个虔敬动情地叩首祭拜的肃容,作为长子和经常舞文弄墨滥竽充数妄称文人的我,心内不由泛起阵阵无地自容般的羞愧和难以饶恕的负罪感。
母亲是公元2007年农历二月初四去世,享年86岁。母亲是无疾而终,头天晚上还喝了满满一大碗鸡蛋面,次日早晨,弟媳喊她起来吃饭,却发现她已经悄然仙逝而去。接到丧讯,驱车赶回老家,母亲的脸上还留有活着的时候常有的淡淡的红晕。紧攥着从崭新的寿衣袖口伸出来的余温尚存的母亲的手,我哽噎着连叫三声:妈!妈!妈!——可是母亲再也不能回应我的呼唤了!凝视着母亲从寿帽里露出的几缕银丝和平静如眠慈祥安闲的脸,我的喉头猛一阵醋激针扎般地抽痛,一股汹猛的酸楚的情潮,蓦然从心间涌上喉管,顿时哽噎变成嚎啕的恸哭,两道热泪随着恸哭,瞬间从双眼泻洪决堤般地奔涌而下……
也许是被我的汹涌悲泪所感引,几天来一直沉缄不语阴郁欲滴、似乎是在为母亲默然送行的老天,突然爆响起一长串焦脆的炸雷,紧接着大雨瓢泼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听着窗外沉闷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我的心头悠然一动:苍天呐!你是像我一样,是为母亲的溘然长逝痛心疾首痛不欲生?还是在为她一生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际,和无可奈何的情感际遇伤感落泪深表同情?人们都说大地上活着的人,都对应着苍天之上一颗闪亮的星星,如今母亲去世了,是不是苍天之上那颗跟她相对应的星星,也猝然坠落了吗?而且母亲的这颗星星,本应该是一颗不凡之星,一颗鸿鹄之星,一颗像启明星那样的璀璨之星啊!可惜而遗憾的是,只是由于无法预料和无法逆转的社会原因,使她失却了应有的光辉与不凡,变成了一颗暗淡羸弱的平凡的星!
母亲出身于南召县曹店镇的富户张家,曾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据说当年,我外爷外婆家土地百亩,骡马成群,生意盛隆,家业阔大,是镇上闻名的望族人家。何以见得?我的两个舅舅的“不凡人生”可以为证!我的两个舅舅当年都是高中毕业,并且一个考上军校,成为“国军”的上尉连长;一个考入河南大学农学院,成为轰动方圆百里的“名人”!如此这样的家族辉煌,在民国四十年代左右的中国小镇,恐怕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虽然我的“国军大舅”后来战场反正,成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并因伤病复员,怀里揣着由朱德总司令签名的革命荣誉军人证回到家乡,但张家并没因此逃过革命浪潮的冲激——外爷外婆仍然被定为地主成分,不断地受到游街与揪斗。虽然荣誉军人身份的大舅,有幸避免了这种“待遇”,但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难免于难”,他是否感到了某种难抑的伤害与屈辱?我小时甚至模糊地记得外婆去世的当儿,因为大舅窘迫潦倒得买不起一口入殓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用两口对接的大缸,将已因耽搁太久身体开始腐烂滴水的外婆,仓促入殓草草掩埋了事。我想当时情景之下,大舅是否会想到当初家族的兴旺与富足?是否会有一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强烈落差和懊悔?
实际上不仅是我的大舅,就算已经远离老家,解放之后成为周口地区农科院农艺师的小舅,也一样受到了家庭成份的长期牵连与拖累——他多年得不到提拔重用,文革期间在鹿邑“五七干校”,受到长时间的隔离审查和“改造”——尽管性格倔强脾气暴烈的小舅,一直固执地不承认自己有错有罪,一直没有停止过向有关部门的申诉和抗争,但他的问题一直未能得到彻底的解决,终生至老都是一个普通的但又令子女、亲戚和单位同事们敬爱、尊重的“农艺师”。
尽管我的大舅和小舅,人生旅途之上遭受了太多的屈辱与磨难,但他们毕竟是“出人头地”“功成名就”了。与我的两个舅舅相比,当年令人艳羡的张家四姐弟中的两位姐姐——姨母和母亲的人生遭际,就显得更为沉重和无可奈何了。四姐弟中,两位舅舅是男性中的人杰——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姨和母亲亦是女性的翘楚——慈眉善目,花容月貌。记得我儿子刚出生时,母亲从桐柏老家来南阳帮助照料,文化局家属院的邻居们,都说母亲跟当时地区曲剧团的女团长——著名表演艺术家孙丙新长得一模一样!想想那年,母亲应该是六十来岁的高龄了,却还能得到这样的褒评,由此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候的面相容貌是如何了吧?
可惜而不可理解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像姨母和母亲这样青春俊俏的富家女子,却没有得到两位舅舅那样的良好教育——可能她们也上学了,但是不会太高,至多小学吧——因为姨母和母亲都有文化,能看书写字,会哼唱很多的旧时代的歌曲。我小时候的不少儿歌和民间故事,都是母亲教授给我的!是不是外爷外婆封建守旧,严重重男轻女,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想让姨跟母亲“出人头地”呢?反正两位舅舅都先后上了军校和大学,而姨和母亲却没能出去读书,很早地结婚嫁人了,再也没有了“功成名就”的机会!而且不仅如此,老天对姨和母亲的不公正还在后头——她们刚结婚,大革命浪潮就汹涌而来。大革命导致了她们第一次婚姻的惨痛——两个同样是富家子弟的丈夫,先后南下逃亡和不知去向……解放后,经农会搭桥撮合,姨和母亲才又先后步入第二次婚姻,嫁给了两个贫农子弟——一个是我的姨夫,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我母亲的名字也被“破旧立新”,由“鸿兰”改为“新生”,从此赋予了革命的意义。
这篇小文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一点:就是我这样写我的母亲和她的不幸婚姻遭际,绝对没有任何的不敬,没有任何亵渎母亲的意思。我之所以要这样写,是想全方位展示旧社会对于女性的不公正和母亲性格形成的原因;我也没有任何贬低父亲的意思,因为第一,父亲的家族也非等闲之辈——据说祖父曾经干到南阳府巡察的职位,后因看不惯官场的权斗与黑暗,毅然辞官经商,不幸途中被人暗害,留下奶奶和三男一女——父亲、伯父、叔父和姑姑,家道才迅速败落下来,逼得伯父和父亲出去当雇工自谋生路,姑姑甚至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奶奶只带着叔父一人艰难度日;父亲虽然出身贫苦,但一生为人耿直正派,教会了我诸多做人的道理。我真心感激我的宁折不弯的刚强的父亲!更何况正是由于母亲第一次婚姻的不幸,才得以让她和父亲结合,也才有了后来的我和妹妹弟弟。如其不然,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也就更没有这篇感情真挚的小文了吧?
现在回到正题,继续说我的母亲。由上可知,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属于“错位的时代婚姻”。也许正因为这种“时代的错位”,才造成了父亲母亲两人性格的相对错位和严重裂变。按照母亲的富家出身与教养,她应该在和父亲的婚姻中处于优越地位,然而她的这种优越却被“红色时代”淹灭殆尽了。相反,本来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却因为出身贫苦而反客为上,一下子成为家庭的主宰,而母亲则只能委屈地处于“从属地位”了。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表面现象,内心深处可能是另外一回事儿!鉴于母亲的出身与教养,她也许在心里看不起雇农出身的父亲,她的“从属地位”是被时代逼出来的。所以,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表面看是母亲忍让父亲。这样的情况比较多。但是有时遇到大是大非问题,尤其我们兄妹遭到父亲的粗暴打骂——父亲性格倔强脾气火爆,处事方式简单,遇到别人告我们兄妹的诬状,不问青红皂白就惩罚我们,以至于我们多次遭受这样的委屈——母亲就会挺身而出保护我们,那种不顾一切的拼命架势,甚至把暴怒之中的父亲都悚然镇住了,如此就使我们免受一次可怕的皮肉之苦。我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平静和剧烈吵斗的循环往复中,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地度过来的。当然,在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成为一名成绩优异的让父亲和母亲颇感自豪的“大学长”之后,这种情况逐渐得到了某些缓解,家庭生活才逐步平和下来。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记得母亲在老家村上的人缘与办事能力,要胜过父亲许多。恍惚记得一次我要学费,老师都催了几遍,説再交不上就不让上学了。学费也就三两个鸡蛋块儿八角的事儿,可是家里穷得硬是拿不出。我哭着回家催要,母亲让主事的父亲去借,但父亲出去转了几家却张不开口。母亲无奈,只得自己去借,没出去多久却把钱借来了。还有一次是买化肥,需要的数目也稍微大一些,父亲仍是转了一圈儿没有借来,最后还是母亲出去把钱借来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认为主要的原因,是父亲脾性耿直,不会维持和张口求人,所以办事情就不那么顺溜。而母亲就不同了。她的出身、教养与文化涵养,注定在为人处事方面,要比父亲圆通、高明和讲策略得多,因此办起事情来,也就自然利索容易了。
除却以上原因,可能还有两条原因:一是母亲心肠热,无论谁家有事儿,都热心前去帮忙。是丧事跟着人家哭,是喜事跟着人家笑。母亲的一腔热心肠,集中体现在帮助年轻人提亲说媒上,老家村上有五对儿小夫妻,都是经母亲一手撮合促成的。二是母亲手巧。可能是母亲青少年时期,外婆比较注意培养她的女红技能,反正记得在老家村子里的女性里,母亲是最心灵手巧的一个。无论浆线、织布、剪裁、缝纫,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更绝的是绣花、描云、捏花边、缀流苏之类的精细活儿,母亲也样样精通绝巧,深得村里妇女尤其是年轻姑娘媳妇们的喜爱。她们常常将母亲请到家里手把手地教,一教就是一晌半天,有时中午还不让走,就干脆留在她们家里吃午饭,以便下午接着教她们。可能母亲在老家村上的人缘,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潜移默化逐渐形成的吧!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母亲开始信奉基督教。她经常于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虔敬地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向“主耶稣”真诚地诉说着什么。一开始我反对过母亲信耶稣,因为我觉得她成半夜地跪在那里祷告,实在太累太苦了,而且她对基督教可能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并不真正了解基督教的教义内涵与教规,这从她那极不正规的祷告方式就能看出来。但是后来,我渐渐妥协、默许了,因为我曾经几次偷听母亲祷告的内容,发现她祷告的内容全是请求“主耶稣”保佑的——请求“主耶稣”保佑父亲,保佑我们兄妹——但唯独没有她自己。无论我们生病,还是学习退步,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或者是生活遇到什么不顺的时候,都是如此。听到母亲这样真心虔诚、无私无我的祷告内容,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曾经仔细分析过母亲信奉基督教的缘因,觉得母亲之所以信奉基督教,其原因也许有二:一是缘于出身富家,但却又在生活中处于“受压迫的地位”,由此造成的强烈落差与失落感长期得不到排解渠道所致;二是她心地善良,期望家里所有成员都无病无灾,事事安康,但是她自己又无力保证这些,于是只有祈求于神灵庇护——可能受了别人的影响,所以就身不由己地信了耶稣。她是把耶稣当神敬的,是祈求“主耶稣”这个神灵来庇佑全家的啊!
俗话说严父慈母。母亲在我们兄妹身上所倾注的只有两个字——慈爱。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挨过母亲一次打,每当我们做了错事儿,她至多就是盯着我们看上几眼,数落几句点到为止,只要我们知道错了,以后不再重犯就行。——此点,恰与父亲对我的蛮横与严厉形成截然不同的鲜明对照。……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多年,但是当年母亲盯着我们看的那种蕴涵深厚的目光,至今清晰如故似在眼前:那目光里有慈有怨,有爱有怒,有恨铁不成钢,有责怪有期望,那目光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似有百度千度的炽热,把我们的心都烤化了,唯有噤声不语,决心不再犯错。我觉得母亲那样教育我们的效果,比父亲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啊!
母亲不仅将她毕生的挚爱,全部倾注到我们兄妹几个身上,一个个将我们抚养长大成家立业。她还把有生之年尚存的深爱,一丝不留倾注在孙子孙女身上。我们兄妹的几个儿女,母亲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带过……记得儿子刚刚生下来,母亲就早早从农村赶来,帮助我们精心照料,直到儿子上幼儿园了,她才放心地回了老家。望着母亲为带孙子累驼了的腰身、满头在风中飘动的银发和一步一回头的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和妻子以及儿子全都哭了……
母亲虽然回了农村,但是心里仍在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孙子孙女们。每当我们逢年过节回老家看她,她都要紧紧抱住孙子问长问短;平常不是逢年过节,她也要让人捎过信来问这问那。直到母亲去世,我们给她整理遗物的时候,还在她的福音书里找到几张照片——她最喜欢的几个孙子孙女们的照片。母亲是在她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护佑着这些孩子呀!
母亲去世三周年的日子临近了。我和弟弟妹妹商量,想给父母亲的合葬墓立一块碑,以作永久纪念。弟弟妹妹一致同意全力支持。但是商量到母亲的名字如何刻时出现了分歧:是刻“张新生”还是刻“张鸿兰”呢?作为长子和长兄,我义不容辞地讲了我的看法:我觉得在母亲的内心深处,是喜欢“张鸿兰”这个名字的。至于“张新生”,那是“革命”强加给她的,当时情景之下,她只能被动无声地接受。如今时代已经走过一个甲子的轮回,社会已经由“穷人打倒富人”,又回到了“富人受推崇尊重”的时代,我们为什么不将母亲的姓名“平反昭雪”,变成原来的“张鸿兰”呢?我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她听到这个消息也会绽开笑容无比欣慰的吧?弟弟妹妹终于被我说服,毫无保留地同意了我的提议。
母亲三周年的日子到了。大舅、小舅和姨家的表姐、表弟、表妹们,纷纷从外地赶来参加祭祀。弟弟妹妹的孩子也都一个不漏地尽数参加了。已经三年未归、在外艰难创业的儿子,也专门请假,带着女友专程赶回。儿子长大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将母亲的故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他听。儿子每听一次都很感动。母亲去世那年,儿子正在北京上学,我不忍心耽搁他的学习,事后才将不幸的消息告诉他。儿子听后,当即就哽噎着哭了。这次,儿子千里迢迢从广州赶回,只为能给亲爱的奶奶烧一刀火纸,磕几个响头,表达一点刻骨铭心的怀念之情!虽然如此,他们可能付出很大的物质代价,但是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这一份真挚的情感啊!作为母亲的儿子和儿子的父亲,对此我唯有欣慰了。
…… ……
母亲三周年的祭奠渐近尾声,跟母亲和父亲告别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将我从深深怀念的思绪中拽会。该我给母亲和父亲叩头告别了。望着修葺一新的母亲和父亲的合葬墓,我在刚刚立就的黑色墓碑前俯身匍跪,深深给他们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母亲!父亲!我们兄妹永远感激你们!你们不仅给了我们传统意义的生命,而且传给了我们及其子孙们无以伦比的精神财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