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平
作为家乡的古老标志,老寨墙一直残存于我的记忆。
伴随移民迁徙的脚步,故乡的丹江、滔河,很快就将加入北去京津的济水长龙。故乡的亲人也将离开祖居的故土,到遥远的地方安家。那么,数百年间惯看丹江滔河水涨水落的老寨墙,就要沉入茫茫水底,成为后人难以读懂的密码。因此,伫立于童年梦境的老寨墙,就显得特别清晰。老寨墙赋予我儿时的欢乐与苦涩,刀刻斧凿,就同乡亲、乡音、乡情一样,留下我生命的根和祖宗的脉。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视线里,高拔威严的老寨墙,是耸立在丹江滔水怀抱的一座城堡。那“土围子”式的土寨和土寨下数十丈宽的护寨壕,呵护了古镇的千年宁静,释放的是故土的悠远信息。仰视夯土为城的城堡,一种厚重和深邃,便凝固在我童年生活的片断中。
族人告诉我,老寨墙内有我们长眠地下的先祖。而在人们眼里,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里的上、下寨2000多父老乡亲,亦是寨子的真正“土著”。地处上寨境内的区政府,乃旧中国留下的地方衙门,门楣虽不高大,门前青石门墩圆鼓上的吉禽瑞兽,却工艺精湛,耐人品味;一对勇猛石狮,威风凛凛,不可犯颜;隔街空地的大戏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三官庙香火旺盛,香烟袅袅;名闻一方的张家祠堂,深宅幽幽,古木森森。尤其是见证土寨风云变幻的下寨大广场,几人搂不住的女贞古树,枝繁叶茂,挺拔入云,同老寨墙一样,富有灵性。
然而,多灾多难似乎成古镇的宿命。好像应了“滔河街是水做的”谶语,民国24年一场洪水铺天盖地,大水漫过土寨,人或为鱼鳖。洪水过后,滔河古镇在泥淖中又站立起来。事隔40年,又一场洪水,人们便迁出了土寨,连同寨内外三四个村庄和机关学校,全都在附近岗丘上重安新家。也许是土寨已失去原有的作用,也许是人们冲破土围子的欲望,也许是为了40年后的新一轮搬迁,寨子里人离开土围子以后,老寨墙便慢慢倒掉了。剩下的残垣断壁,仍苍老孤单地站立滔河岸边,续说着远去的往事。昔日的喧闹,成了风声、雨声、阳光和庄稼与古老历史的对话。
“十一”长假,我一回老家,便沿着儿时的路径,去追寻一段童年筑起的梦。在那出土过陶罐、汉砖和宋瓦的土地上行走,心中未免有种无形的失落。昔日的土寨、村庄已夷为平地,但从垄起的地方,我仍认出当年的寨墙,凹陷的部分,自然就是宽宽的护寨壕了。
走近面目全非的滔河古渡,船只、断桥已消失在流淌的时光里,而那段残存的老寨墙,却仍坚强地巍然伫立着,就像沙漠中远途跋涉的骆驼,宁死也不肯倒下高大的身躯。在淡淡秋阳的抚摸下,灰褐色的墙体裸露着岁月的傲骨,酷似戈壁风沙侵淫下的断壁城堡,被杂树荒草遮掩之处,虬龙般的根系,在厚厚墙体中顽强地向大地延伸,向历史深处扩张。
站立残存的老寨墙下,仰视它的高大,人便有种渺小的感觉。面对即将漂流的一切,情感的潮水像滔水细浪,淙淙流淌:不久,这仅存的历史见证,也将化为茫茫湖泊。——世事沧桑,转眼就是另一个世界……
在我的印象中,老寨墙内那条东西走向的砂石街,凝聚着方圆几十里的繁华。古镇之所以用滔河冠名,就是因为来自寨墙西北的滔河之水。滔河在这里汇入丹江后,两水便托起人脉地脉的风水绿洲。东西走向的街道,在蜿蜒三几里后,便走出东门,通过舟渡向东延伸,形成叫“河东”的另一段街道。两街隔水相望,就形成了家乡的“樊城”与“襄阳。”南寨门张家祠堂前,一条横向土街,把寨子一分为二,西曰上寨,东称下寨。上下寨共同续写了滔河古镇的当年。
居住土寨内的是以庄稼为生的农民。他们常年在寨墙外肥沃的土地上耕作、收获,一年又一年。平时,空旷的街道,人并不多,但到了节庆集会,人就多了。尤其是一年一度农历三月二十四物交大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簇拥在狭窄的街道。鼎沸的集市,人头攒动,喧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唱戏的,玩猴的,玩把戏的,爬老扞的,嘴里喷火、肚子上压石磙的,招引的是阵阵喝彩。就连那些卖肥皂胰子和狗皮膏药的,也让围观者眼界大开。街边支着磨盘似的大锅,木柴腾腾燃烧,榨油条、烙石籽馍和叫卖长春凉面的,勾起的是那些天天灌一肚子红薯汤的乡下孩子几口干涩的唾液。
大人则不同,他们上集市,大都去农贸市场。头戴草帽,裸露胸膛,眯起庄稼人独有的慧眼,在用木栅围成的场院里,这里瞧瞧,那里摸摸,精心挑选着将要收割麦子用的杈把、扫帚、木鍁、簸箕和牛笼嘴。麦稍黄,备打场。麦收打场,是农人一年之中的收获圣典。因此,必须在麦子成熟前,做好一切准备……
文化是一方古镇的魂。楚文化、秦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珠联璧合,奠定了滔河古镇的文化根脉。地域文化所表现的执着,折射的是一种文化的守望和传承。建国初,细长的砂石街,每天都排成长龙:扭秧歌,打花棍,踩高跷,烧火龙,狮子旱船锣鼓曲,烟花竹马表演唱,走街入村,载歌载舞,释放的是乡亲们翻身解放的无比喜悦。
打记事起,地处上寨雕梁画栋的大戏楼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角栽上木杆的土台子。十米见方的土台,上演的是古镇变迁和土寨人的文脉延续。最使土台子增彩的当是县曲剧团的演出。几道幕布一挂,土台便神秘庄严起来。锣鼓一响,远远近近四邻八乡的人们,便簇拥在不大的场院,看舞台演出,品人情故事。杨家戏、包公戏、《窦娥冤》、《阎家滩》,连台戏,单本戏,场场演出,场场爆满。
那时没有电灯,夜晚看戏,靠汽灯照明。汽灯灯芯是用石棉做的灯泡状发光体,密封的圆柱体装上煤油灌满汽,用火一点,伴随“呼呼”响声,戏台子便被照得雪亮。汽灯一亮,我们这些不会看门道、只会瞧热闹的孩童,便喜欢往台口子上挤。一会儿被撵下来,一会儿再爬上去,始终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以后,时兴演现代戏了:《红灯记》、《奇袭白虎团》、《槐树庄》、《焦裕碌》等相继搬上兵舞台。在那个文化贫乏单一的年代,看戏看电影,是农村文化生活的唯一选择。饥不择食,什么都看。但看县剧团的戏,是要花钱买票的,两毛钱一张票,对农村孩子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儿。翻墙钻洞,或跟大人身后夹塞蒙混,是我们进入剧场的惯用伎俩。混进去自然高兴,混不进去,则像无头苍蝇,窜来窜去,直到找准机会混进去为止。
县剧团走了,土台子一时空了下来。但过不了多久,县乌兰牧骑队的坠子书、大调曲、三弦书之类又登台了。逢年过节,大多是村剧团上场。村剧团可没那么神秘。寨里寨外三四个村,几乎都有自己的村剧团。他们之间相互攀比,谁的戏唱得好,一个显著标志就是看谁观众多。上寨的土台子,自然归上寨剧团演出。主打剧目:《三世仇》、《红灯记》。李黑蛋的大弦拉的好,名气大。爱好琴弦的年轻人在看戏享受弦音之美时,更要品味模仿拉弦子的技巧。下寨古女贞树下也搭了台子。主打戏是《智取威虎山》、《白毛女》。金明文的插科打诨,喜欢加杂地方土语,常常惹得台下哄堂大笑。西寨门外的余营,则在村子中间搭台演出。主打戏:《白毛女》、《沙家浜》、《槐树庄》。台柱子刘华英据说原在正规剧团呆过,她饰演的角色吐字清晰,唱腔委婉,叫响一方。当然,那时的戏目特别单一,除八个样板戏,其它就不多了。无论哪个村演戏,那个村就会成为寨子内外的中心,通向这个村的路段,便会拥挤起来。成群结队的人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携老带幼,络绎不绝。
强烈的文化向往,生发于薪火相传的文化根脉,造就的是一批批演艺人才。下寨的吴彦青戏唱得好,上寨的李春芳弦子拉得棒,双双被县剧团选中,成为那时走出寨子的艺界名人。
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来自商丘的越调剧团,在下寨大女贞树下演《李天保吊孝》、《诸葛亮吊孝》等,几十里外的山里人,也带着干粮,一睹为快。那时的女贞树下人山人海,空前闹腾。听说那次演出,是因了豫东遭了水灾,颗粒未收。同样艰难的故乡人,将收割红薯后从地沟扫下的干薯叶,打包送往灾区,所以人家前来答谢演出。家乡人纯朴善良、大义助人成了土寨的传统美德。世界上的事就那么凑巧。50年后,因为南水北调丹江库区搬迁,故乡人就要迁往豫东的漯河,真是天不转路转,是否这也是上天的一种有意的安排?
在历史的河流中,下寨大广场的女贞古树,就同老寨墙一样,见证了发生在这里的春寒秋霜,风风雨雨;目睹了“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荒诞戏剧。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的记录片在这里播映;万人诉苦大会在这里举行;两派组织在这里唇枪舌剑,棍棒相向;先是地、富、反、坏、右,戴高帽挂黑牌,在这里亮相;后是“走资派”背着装有石头的稻草人,在这里示众、“驾飞机”,有一个被“驾飞机”的“走资派”,还被弄成了肩膀骨折……就连我们这些在校的小学生,也扛着用木头做的红缨枪,在这里军事化集会。那时,学工、学农、大田劳动,是学校主课,结果是荒废了学业,留下的是荒唐的生命浪费。
我也发现,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并不都甘心那种打打斗斗的环境生态。他们之中也有追求理想,躲在一隅甘于寂寞的人。每当我夹着书本,去寨子东南角那个由古庙改成的学校,总能见着这么一个年轻人,头发贼长,默语无言,满腹心事都写在他那菜色的脸上。一件裸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让他与乞丐无二。夏秋,他则常常光着脊梁,在宽大的麦场上来回忙碌,翻晒着集体的麦子、玉米。
他是生产队保管员,听说是个孤儿。就在那视知识为粪土的年代,他白天干活,夜晚却躲在四面透风的生产队库房,读读写写,一盏昏黄的油灯,陪伴他打发着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以后,多年不见的他,忽然成了天方夜谭式的人物,神秘地成了一家企业的工程师,搞设计,绘图纸,代表企业走遍了大半个地球,成了老寨墙内走出去的传奇人物。
沧海桑田,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老寨墙倒掉了,寨子里的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更为强烈。面对丹江口库区移民的又一轮搬迁,就要彻底沉入水底的老寨墙,将成为故土的永远记忆。一线血脉,一片人文标记,将成为后人的特殊财富,留给滔水,留给丹江。
回忆和追溯,是一种精神抚慰和情感寄托。我走在老寨墙的阡陌小径,又一次闻到了老祖宗的生命气息,闻到了一种远去的文化气味。这里的尘土覆盖过先辈们的足印,覆盖过我童年的心事。面对即将漂流的老寨墙,情感的偏执,便化成心潮的倾泻。倏然回头,那轮映照了老寨墙沧桑岁月的斜阳,把弯弯的滔河照得红光熠熠。我在想:从故乡之思,家园之情,到异地迁徙,是乡亲们的慷慨;由血脉地缘到民族大义,是故土的抉择。我不由为大义的乡亲们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