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禅与金诗中的闲适野逸意识

2010-08-15 00:45刘达科
关键词:元好问

刘达科

(江苏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佛禅与金诗中的闲适野逸意识

刘达科

(江苏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在佛禅的修证原则、内容和理论的影响下,金诗流露出浓重的闲适清净、野逸淡泊的意识和倾向。有些诗作通篇反映的都是这种内容,而带有这样的色彩的诗语就更多了。这一现象丰富和深化了金诗的文化内涵。

金诗;闲适;野逸;佛禅

佛教认为,四大、五蕴皆空,主张摆脱三毒、六贼,从轮回流转中解脱,超越生命和自我,达到涅槃境界,而修行乃臻于此境的必经之路。禅宗的修证归宿是明心见性,禅门中人都非常重视人生修养,强调摒弃妄心、染心、欲心、尘心,以发现和回归清净空洁、无欲无碍、无染无垢、诸缘不挂的本心为最高境界。所以,“无心是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成为禅家的修证理想和心理需求。对禅家来说,闲适清静就是一种解脱、超越和自由。建立在空幻、寂灭的基础上的解脱之道与中国古代的老、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和“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情趣和生活态度相结合,便形成了东土佛教各宗派,尤其是禅宗独具特色和内涵的解脱、超越观念。中国禅宗对大乘经典《维摩诘经》所谓“在欲而行禅”、“无缚无解,无乐无不乐”之说进一步发挥,抛弃了其中单纯追求繁华、享乐的俗气的一面,坚持洒脱风流、韬光幽居、遁迹岩壑、清真淡泊、高雅纯洁的情趣。禅宗借鉴道家“因其固然”、“应之自然”和儒家“用行舍藏”、“独善其身”的理念,将佛教的禁欲主义改造成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和修行模式。历代绝大部分习法行禅者都非常向往山林之乐、皋壤之趣,并通过“神游”和幻想达到对西方净土的认知和契合,强调不贪恋世俗的荣华富贵,不追求人间的享乐安逸,断绝相累,摒除三毒,纤尘不染,清虚恬淡,一心向道,专力于开发佛性和智慧,以从现象界的生死、烦恼带来的痛苦中解脱,超渡苦海而往达西方极乐世界。受传统的“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2]观念的影响,中国古代的禅师特别追求淡泊空灵的心态,崇尚高雅脱俗、清静恬淡、任性逍遥、无忧无虑的生活,远离世俗尘嚣,到山泽丘壑、长林丰草等幽境胜地去轻松自由地行禅,在大自然中或啸吟风月,或静坐默处,参悟佛理、开启禅机、陶冶情性、发见自心、以求返回“本来面目”。名僧高禅“凡选树道场,必去人境远者为胜,必依山之名而尊者为胜”。[3]这样的风气使禅林中人(包括在家居士)的审美情趣突出地体现在对清淡、野逸的追求上。金朝亲佛近禅的文学家也受其熏染,在创作中突出地显示了这种印度佛教与本土文化精神相结合而形成的闲适清净、野逸淡泊的美学观。这一现象丰富和深化了金诗的时代和文化内涵。金诗中的闲适野逸情调与北宋时期一样,也反映了文人士大夫在佛禅之风的熏陶下,“滋生了一种将生活、艺术和禅宗结合起来的休闲文化心理”。[4]

金朝文人,无论仕隐,大都有着较复杂的人生遭际,对世事、万物的感触也十分深刻。其中沾溉佛禅较多的人都依赖习佛行禅摆脱尘世的种种烦恼、尘劳和欲累,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得以淬炼和升华。因此,他们特别追求内心的安宁、淡泊和平静,向往神闲心适、任运随缘。金朝文人赵秉文《闲闲堂》一诗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心态:“天运如转毂,日月如循环。人生天地间,顷刻安得闲。所贵心无事,心安身自安。低头拾红叶,仰面看青山。朝听新泉响,暮送飞鸟还。清晨了人事,过午掩柴关。高非出天外,低不堕尘寰。花落鸟声寂,我处动静间。”再如赵秉文的《和韦苏州二十首》之第19和第20两首诗,前者表达了远离尘世而清静修行,在净土一般的环境使心灵得以慰藉的感受;后者表达了身处尘世而心不染尘、在现实生活中求得闲适、宁静和解脱的情怀,皆意趣盎然。完颜璹《宴息》二首描写自己寂然禅坐、流连永日的光景,所蕴涵的闲适、自足意味和体验超过了赵诗,佛禅色彩也浓重得多。完颜璹是女真宗室,生活在金朝由盛而衰的转变时期,南渡后因廷枢防忌同宗而无法施展政治抱负,同时由于俸给锐减而极度清贫,因此,佛禅成了他重要的精神寄托。完颜璹沉浸于佛禅,摒却一切妄念,心不为境所缚,通过自我调适找到了乐趣,真正做到了“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5](慧能语,见《坛经·定慧品》)。他的诗作中,“闲”字出现的频率相当高,除以上所例举之外,还有“不著沙禽闲点缀,只横秋浦更凄凉”(《秋郊雨中》)、“清尊雅趣闲棋味,盏盏冲和局局新”(《内族子锐归来堂》)、“冷官领取闲中趣,远胜区区梦蚁忙”(《得友人书》)和“自谙闲散乐,园圃意尤长”(《北郊晚步》)等。段成己也是一位受佛禅影响较大的作家。其《崧阳归隐图》诗中数语体现了这一点:“此心本无著,复岂为物使。昔从何而来,今从何而至。倏然来往间,于是得之子。幻影竟安用,我亦聊尔耳。一笑两忘言,庭花萎阶户巳。”他的《吕氏用静斋》和《陈子正容安堂》二诗都将闲适与野逸情趣融为一炉。

追求神闲心适、澄心内观、超迈绝尘的情趣在金人诗中多有反映。康渊《赠灵岩西堂坚公禅师》有“萦回绿水绕春山,蝶舞莺啼白昼闲“之语。赵秉文诗中这类诗语亦多,如《尚书右丞侯公云溪图》云“何时溪上人,心与白云闲”,《石楼》云“大家也入香山去,那个心如白傅闲”,《访天宁周老》云“从今莫讶经过数,乞得闲身颇自如”,《暮春得寒字》云“九日聊偷一日闲,三分春色二分阑”,《会灵观即事二首》之一“心闲偶无事,虚极自生听”,之二“闲居观物化,静处见天性”等。在元好问的诗作中,“闲”字也频频出现,如“樵渔忆还往,风土梦闲旷”(《学东坡移居八首》之五)、“客路频年别,僧居半日闲”(《同周帅梦卿崔振之游七岩》)、“已就湖山揽奇秀,更教乡社得安闲”(《梁都运乱后得故家所藏无尽藏诗卷,见约题诗,同诸公赋》)、“乡社追随有成约,更教空负老来闲”(《寄史德秀兼呈济上诸交游》)、“画师果识闲中趣,只作横舟落照间”(《秋江待渡横批》)、“出门应被山僧笑,才得云林半日闲”(《登珂山三首》之三)、“安得便乘双翼去,绿阴清昼伴君闲”(《梦中作》)、“天围平野莽无际,水绕孤城闲不流”(《氵隐亭同麻知几赋》)(句下有小字:“元是‘深’字,知几为予改作‘闲’字。”)、“石潭高树映寒藤,闲有沙鸥静有僧”(《善应寺五首》之二)、“丹房药镜平生了,禅榻茶烟岁月闲”(《赠李春卿》)。而元好问的《郎文炳心远斋二首》之一“道人掩关坐,挂眼无外物”、“一片万古心,清潭两明月”等诗语也反映了远离尘世的清净心态。其《读书山月夕二首》诗展示了作者幽静深邃中之闲趣。

元好问《木庵诗集序》说:“东坡读寥子诗,爱其无蔬笋气,参寥用是得名。宣、政以来,无复异议。予独谓此特坡一时语,非定论也。诗僧之诗所以自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6]他所称道的“蔬笋气”,其内涵实际上正可以“野逸淡泊”概括之。与苏轼不同,元好问欣赏的正是这种被喻为“蔬笋气”的审美标格。他所赞扬清凉相禅师的“宴坐中林,薇藿不充。朝诗有瓢,暮诗有筝。淡其无心,愈出愈工”[7]之语其实也是说他行禅作诗都表现出来“蔬笋气”,亦即“清淡野逸”。而产生这种美感特征的原因正在于山野林莽、流水清泉的陶冶,正如元好问在《木庵诗集序》中还提到的:“上人才品高,真积力久,住龙门、崧少二十年,仰山又五六年,境用人胜,思与神遇,故能游戏翰墨道场,而透脱丛林窠臼,于蔬笋中别为无味之味。皎然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者,盖有望焉。”[6]元好问十分赏识具有野逸风采的文人,称赞自号“女几野人”的诗人辛愿“性野逸,不修威仪。贵人延客,敬之(辛愿字)麻衣草屦,足胫赤露,坦然于其间,剧谈豪饮,旁若无人”[8],也十分赏识清淡野逸的文学风格,如赞誉金初诗人刘瞻“作诗工于野逸,如‘厨香炊豆角,井臭落椿花’之类为多”。[8]金朝以此为人生乐趣和审美追求的文人、作家很多,如中期浸淫佛、道很深的党怀英《晓云次子端韵》诗“滦溪经雨浪生花,晓碧翻光漾晓霞。川上风烟无定态,尽供新意与诗家”,就隐寓着将清淡野逸作为文学创作的至境和艺术美学的最高标格的意旨;金末元初文化名人、作家刘祁也倾心于“逍遥涧谷,傲睨云林,与造化为徒,与烟霞为友,虽饭蔬饮水无愠于中”[9](卷13,P156)的生活。

在众多崇尚清淡野逸、幽静宁谧、出尘拔俗的美学标格的金朝文学家中,本国第一位词赋状元刘撝之子刘汲是较有代表性的一位。刘汲字伯深,自号西岩老人,应州浑源 (今属山西)人。天德三年(1151年)登第,曾官庆州军事判官、应奉翰林文字、西京路转运司都勾判官。性格寡合不羁,晚年倦于游宦,寄情山水,以读书为乐。精于佛学和理学。诗学唐代濡染佛禅极深的居士白居易,著有《西岩集》。现存最能体现其清淡野逸的生活情趣和审美追求的诗作是《题西岩二首》和《西岩歌》。西岩是诗人家乡的一座山,幽雅静谧,风景宜人。他早年十分喜欢这里,并筑宅其上,终日盘桓流连,在山水间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和恬然自得的喜悦。从《题西岩》诗“身将隐矣文何用,人不知之味更真”和“人间行路是,处处多炎蒸”可知,这二题三首诗当作于辞归前夕。作者性情随缘疏放,虽早年就步入仕途,但并不愿心为形役,追名逐利,更不习惯受官场的羁勒。他还有绝句《家僮报西岩栽植滋茂,喜而成咏》云:“孤云出岫本无心,何用微名挂士林。近日故园消息好,西岩花木正成荫。”此诗也作于致仕前,时间与《题西岩二首》和《西岩歌》相去不远。当他听说故乡自家园林中的花木生长得十分繁茂时,喜出望外,欣然命笔,写下了这首漾溢着思归之渴望的诗篇。晋人陶渊明对金代诗人的影响很大。刘汲是最心仪陶氏的金代文人之一。他对仕隐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认为山掩行云或云现山峰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无须汲汲于功名富贵。所以,自己的出仕也是无意之中的事。近日闻说故园景色这么好,内心滋生挂冠归隐的念头也是很自然的。或许他写此诗不久就辞官归隐了。这首绝句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一个心境淡泊、不重禄位的文人的心态。刘汲和陶渊明相隔数百年,陶氏辞官回家后作《归去来兮辞》,其时已“田园将芜”;刘汲则在辞归前作此诗,其时故园的“花木正成荫”。虽时非境异,但我们仍可从诗句中感觉到,魏晋时达人逸士追求疏旷、徜徉山水的高情远韵在金代作家的心弦上所产生的共鸣。刘汲在诗中虽无一字涉及归隐,但把以山水林泉为归宿的决心表达得十分透彻。在他的心目中,故园的山川水泽、一草一木都与其旷达疏放的天性和清净自然之本心相契合。他选择僮仆报闻家乡园林繁茂一事从侧面展示自己的归田之念,隐括山水逸兴,又十分贴切地化用陶文句意,表现了与世乖违、不求名利、清高脱俗、惟适自安的生活态度和对田园隐居生活的向往。全诗意境清幽,野趣盎然,笔致疏淡悠闲,虽精心锤炼而又不露斧凿之痕。

[1](宋)普济著,苏渊黑雷点校.五灯会元[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南朝-陈)汇总.修心赋[A].(清)陈元龙编.历代赋汇[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4.

[3](金)杜仁杰.谷山寺碑[A].阎凤梧等.全辽金文[C].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4]陈俊堂.禅宗与北宋艺术精神[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98-100.

[5]尚荣译注.坛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金)元好问.木庵诗集序[A].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C].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7](金)元好问.清凉相禅师墓铭[A].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之好问全集[C].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BuddhisMand DhyanAand Consciousnessof Leisurenessand Wildness in Jin Dynasty Poems

LIU Da-k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Jiangsu University,Zhenjiang Jiangsu,212013)

There are heavy and dense consciousness and tendency of leisureness and wildness in Jin Dynasty poems by influence of the principle,content and theory of BuddhisMand Dhyana.Some poems were teling this kind of content in full,and sentences in poems that caried such flavor were stillmore.The phenomenon enriched and deepened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Jin Dynasty poem.

Jin Dynasty poem;leisureness;wildness;BuddhisMand Dhyana

I207.22

A

〔编辑 裴兴荣〕

1674-0882(2010)06-0047-03

2010-06-28

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SJB750007)

刘达科(1954-),男,河北乐亭人,教授,研究方向:辽金元文学和中国古代北方民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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