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话语下的生存悖论
——评菲利普·罗斯的《人性的污秽》

2010-08-15 00:48程海萍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0年11期
关键词:雅典娜尔克污秽

程海萍

(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 213001)

权力话语下的生存悖论
——评菲利普·罗斯的《人性的污秽》

程海萍

(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 213001)

《人性的污秽》是菲利普·罗斯在 20世纪末创作的“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者通过主人公西尔克刻画了一个企图逃脱种族命运的当代俄狄浦斯王。以《人性的污秽》为对象聚集于特定的权力话语和公共道德的政治文化背景,从主体身份和道德取向两个维度探讨个体生存悖论,展示在权力话语无所不在的当代社会中个体对自我追求的无能为力,揭示公共道德话语对自然人性的压制和迫害,探索个体为追求自由对权力话语所作出的回应和抵制。

权力话语;身份;道德;生存悖论

从“反犹太”的写作风格到身份、现代性困惑的主题,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的作品总是和时代主题紧紧相扣,尤其是七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文学批评理论的兴起和繁荣,罗斯的作品更是以其敏锐的视角和实验性的写作手法吸引了评论界的关注。罗斯在 2000年完成了他的“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人性的污秽》。正如罗斯自己的评价:这三部作品都涉及“对我们这一时代有极大冲击力的美国战后生活的历史时刻”[1],有评论家则称之为“罗斯的问题小说”[2],国内学者乔国强教授也早在 2003年就从“后异化”的视角解读罗斯的小说,即美国犹太移民完成与主流文化的同化之后所面临的问题。乔国强教授在《后异化:菲利普·罗斯创作的新视阈》(2003)中关注了后异化时代当代犹太人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尤其是犹太幸存者对待二战中“屠犹”的问题。而笔者认为美国犹太人在后异化时代面临的是更为复杂和普遍的政治文化问题。和《美国牧歌》(1997)、《嫁给一个共产党人》(1998)一样,《人性的污秽》展示了具有时代特征的美国问题,小说将人物置于特定的政治、道德文化背景之中,个人命运和公共话语相互排斥又相互纠缠,正如袁雪生博士所见,小说“塑造了一个无法逃脱个人命运的当代俄狄浦斯王”[3]105。具有黑人血统的科尔曼却被诬陷为“种族主义者”,决心逃离社会规范的科尔曼却发现他的命运被织入一张巨大的公共道德话语之网,并非他自己所能操控。生存的悖论背后,是无形的权力话语之手。罗斯在这部小说中,不仅揭示公共道德话语对自然人性的压制和迫害,也探索了个体为追求自由对权力话语所作出的回应和抵制。

一、权力话语下的主体

法国文化理论家米歇尔·福柯在早期曾指出一个人的主体并非自然存在,它是“权力和话语的产物”[4]136。也就是说,一个人认识世界的方式、行动的方式、形成的价值观和对自我的认识,无一不反映着权力话语。在此基础上,后期的福柯又提出了另外两种主体形式:知识 (学科)生产的主体和自我生产的主体。有学者避免讨论主体,而以“自我”取而代之,不无道理。赵毅衡教授 (2010)在《身份与文本身份,自我与符号自我》中视自我为各种身份的出发点和集合点。正因为身份有非本质的部分,由身份累加整合成的自我即是一个变动不居的集合。因为“subject”意义过于复杂,没有“做主”的意思,反而是对“权力和话语”的“臣服”。再者主体是各种身份的出发点和集合,而我们接受的许多身份经常是被动接受的,不由控制的。被外在于主体的权力所规训和造就的主体是被动屈从的,如小说中西尔克的父亲,他外在的黑人身份决定性地控制了他的生活和对子女的教育方式;知识生产的主体是学科想象和配置的,这样的概念化的主体是虚构的,它割裂了历史和现在,将主体孤立在想象之中,比如篡改种族身份的西尔克,雅典娜学院中要充当自己生活的主宰的德妮芬和伪装自己的福妮雅;福柯所谓“自我生产的主体”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它在性质上是主动的。而这种主动选择的前提是个体与他的过去经验的对话、反思。符号学家威利指出,一个人在考虑过去的经验时,找到对象自我,一个人在考虑他的思考之后果时,面对未来自我。这样的当下—过去—未来的结合是自我选择的一种自由的实践,使主体超越了权力的界线成为独具风格的艺术品。

西尔克出生于一个传统的模范黑人家庭,父亲是大学毕业生,原来是一名验光师,但当眼镜店倒闭之后,只能在列车上做服务员。他总是以“深思熟虑、精确、直截了当的方式说话”,对他的孩子们的用词也要求非常精确[5]94。他以一个符合主流意识的“传统模范黑人”的形象塑造自己并教育他的子女。而他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并没有改变他与自己的专业水平完全不符的列车服务员工作,最后猝死在列车上。但西尔克从小在小小的东奥兰治所获得的优秀的学业和体育成绩培养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自认为是“伟大的先锋中最伟大的那个我”、“具备一切灵动性的原始的我”。直到西尔克进入霍华德大学,出去买热狗时遭拒绝并被叫做“黑鬼”,他意识到“在种族隔离的南方,不存在个体身份”,细微的种族差别“其撞击力是可怕的”,他无一例外地被社会强行地贴上“黑鬼”的标签,这就是社会话语所赋予他的“身份”,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秽”[5]104。在福柯看来,“种族主义是断裂、区分的手段,它将人类的群体、人类的统一性和连续性分开,……这些人类、人群、人口从其内部错开了。”[6]210与白人姑娘斯蒂娜恋爱的失败,被白人妓女赶出妓院,作为黑人的社会挫折促使西尔克不断地思考自我的主体问题。从东奥兰治到霍华德大学让西尔克经历了对自我认识的冲突。一个人的自我认识及对生活的理解总是渗透着这个社会的思想、话语和制度。为了逃避黑人身份所注定的社会边缘命运,“自由地走上大舞台”,“自由地勇往直前,从事大事业”,西尔克背叛了家庭和种族,杜撰了犹太人的身份参军、工作、成家甚至到下葬,企图逃脱自己的种族历史[5]110。

西尔克对自己种族的篡改从表面上看是自我的主动选择,但实质上只是让自己更好地顺应权力话语的规训,开始作为白人“奉献给严肃事业的严肃的生活”[5]22。也就是说,作为白人主体接受权力话语的规范性实践,只有这样才能被掌握权力话语的主流社会所接受、认可,正如福柯写道:“现代人……是试图创造自己的人。”[4]174然而这样虚构的主体终究是概念化的、不真实的,它脱离了人的社会历史根基,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在一次偶然的课堂点名时,西尔克提及两个从未来过课堂的两名学生:“有人认识这两个人吗?他们究竟是真有其人,还只是幽灵?”[5]6由于他用了“spook”(幽灵)一词,在美语中它还有“黑鬼”的含义,而这两个缺席的学生恰巧是黑人,西尔克被指控为种族主义者。尽管他据理力争,但还是被他奋斗终生并度过辉煌岁月的雅典娜学院所抛弃。隐匿黑人身份几十年的西尔克连自己都几乎相信自己是白人了,却在无意地说出“spook”一词,不啻是对自己最好的讽刺和解嘲,也折射出他对自己种族身份顽固的憎恨。西尔克在雅典娜学院的悲惨结局恰恰证明了个体和历史的相依相存的关系,个体总是无法超越自己的历史生活。“事件是自我的产物,自我也是事件的产物。”[7]258或者说,自我就是历史事件的一部分。原本就是黑人出生的西尔克却被诬陷为“种族主义者”,谬论背后是个体无法确定的身份,它总是随着特定的环境、被特定的话语所形塑。“因为是黑人,给撵出诺福克妓院,因为是白人,给撵出雅典娜学院。”[5]16似乎一夜间,患“恐黑症”的人们成了冠冕堂皇的“黑人”的卫道士,“种族主义”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形容词。这一刻成了西尔克对自己种族身份刻意篡改的一个绝妙的讽刺。西尔克篡改了的种族身份让他在社会上获得了话语权,一度成就了他在雅典娜学院的光辉业绩,然而新任院长德妮芬·鲁斯却利用这次“幽灵事件”大做文章,为达到自己的目的终于将西尔克逐出雅典娜学院。种族偏见,作为一个话语事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通过话语交流、阅读后天习得的。“官方发出‘种族主义分子’一声吼叫,立刻连最后一个潜在的盟友都抱头鼠窜。”[5]85小说辛辣地嘲讽了美国 90年代追求“政治正确性 (political correctness)”的疯狂和荒诞。掌控着话语权的德妮芬·鲁斯一声宣判让他人对事实和真相退避三舍。种族问题,作为美国当代的一个显要问题,在权力话语的运作中显示出更为复杂的政治文化因素。无论是主流社会的“恐黑症”,还是对黑人出于人道主义的保护,各种族间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只是被不同的话语形式表现出来而已。西尔克虚构的种族身份却无法让他逾越社会话语的规范。面对强大的权力话语,个体的身份和命运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王,任何的篡改和逃避都是徒劳和荒诞的。

和西尔克相反,他的情人福妮雅隐瞒了过去的身份,以清洁工作和挤牛奶为生,假装是一个文盲,以社会边缘人的形象进入社会。出生于富裕的白人家庭的福妮雅因不堪忍受继父的骚扰,14岁时离家出走,前夫莱斯特·法利是患有战后神经紊乱症的越战老兵,两个孩子在一场意外火灾中丧生。小说中多次发问:“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福妮雅拒绝了雅典娜学院开明人士送她去识字班的建议,她选择文盲的身份,远离文明社会的约束和规训,徘徊在社会的边缘境地,以她原始质朴的生活方式表达对主流话语的抵制和文明社会的鄙弃。然而在规训手段无所不在的当代社会,社会地位越是低下的人就越容易被权力机构所关注和施加个体性,即福柯所说的“个体性向下递增”的原则[4]66。福妮雅和西尔克的恋爱关系被人诽谤为利用肉体对教授的讹诈,德妮芬·鲁斯借女权主义为名指责西尔克凌辱弱女,为福妮雅“申张正义”,雅典娜学院关于福妮雅流产、自杀的谣言迭起。“在一个有禁律的地方,自由通常表现为个体的主动放纵。”[6]267权力无所不在,对主体而言,逾越社会规范的举动受到的约束和监视不仅来自权力话语阶层,也来自她自身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强调了权威性注视的普遍性。我们的社会属性使我们成为自己的注视对象,所以我们会经常审视自己的身体、行为和感觉)。在福妮雅的遗物中被发现有一本日记,虽然日记的内容始终没有公开,但却有力地暴露了福妮雅的自我伪装。前夫法利对她的跟踪和追杀像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提醒着福妮雅的过去,更是福妮雅力图逃避过去的报应。

二、权力话语下的道德

公共道德是用来规范社会关系和自我关系的一种技术,是权力话语得以彰显的有力武器。小说中,利己主义和社会偏见以道德为名通过话语来规范人的社会行为,压制人的自然天性。小说以 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的性丑闻为背景,举国上下处于“虔诚和贞洁的大狂欢”[5]2。20世纪末的美国似乎回到了霍桑的清教时代,一个旨在摒弃欲望的自我以保持欲望净化的时代:总统因他的“恶行”必须受到严惩以施对国家道德的净化。爆炸一般繁殖的话语下潜藏着人们被压制的自然欲望,在这狂欢的时刻以各种面孔出来或揣测、或指责、或哗众取宠从而得以发泄。在雅典娜学院,德妮芬·鲁斯高举着正义和道德的旗帜,向“幽灵事件”和凌辱弱女的西尔克开战。德妮芬·鲁斯出身于法国贵族家庭,在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雅典娜学院年轻有为的系主任,法国文化的精英。表面上德妮芬克于律己,是雅典娜学院正义和道德的卫道士,实际上是个非常矛盾的个体,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被面试的时候,她既希望自己的着装非女性化,又希望吸引西尔克;“唯恐被人戳穿,又渴望被人注视”;她欣赏西尔克,又视他为她成功的绊脚石[5]188。压制之处正是权力话语彰显的地方。墨守成规、谨遵礼教、绝对服从等社会、家庭传统道德是她凭借一个知识女性的身份所要抗拒的,她希望在美国这块自由的国土上充当自己生活的主宰。她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些道德话语早已内化为她的自我监视,让她的言行无不表现出矛盾和虚伪的一面。她高高在上地以道德为名肃清雅典娜学院任何逾规的行为,暗地里却感叹“人人都有掌控事物的动机,可是被掌控的却往往是我们自己。”[5]281

从小就被教育精确用词的西尔克却因偶然的“幽灵(spook)”一词惹祸上身,竟被逼辞职。事件的荒谬性让这位学识渊博、睿智的古典文学教授失去了理智,像“那些自家豢养的鸡在被砍了头以后还继续走动的样子”[5]11。他甚至决意要写下这个“荒诞事件”,书名就叫“幽灵”。除了他的妻子艾丽斯,没有人愿意站在西尔克这边为他辩护。这被罗斯本人称为“居心叵测的疯狂”是在雅典娜学院乃至全国追求“政治正确性 (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时代大背景下[7]210,任何有可能引起种族歧视的言行都会被监控和惩处,其敏感性和严厉程度超出了逻辑判断和常理想象之外。“政治正确性”强化了权力话语,使其以不容置疑的“真理性”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无论是在雅典娜学院,还是在白宫。决意将西尔克逐出雅典娜学院以示对种族主义的净化让人联想起举国上下为净化白宫乃至全国的道德而对弹劾克林顿总统的议论。和克林顿总统一样,西尔克也面临着远远超出他的“罪行”的谴责和处罚。

福妮雅因为文盲和从事清洁工的低下工作而被德妮芬·鲁斯认定是西尔克“厌女症”的攻击目标,是西尔克用来报复她的替身,义愤填膺、歇斯底里的德妮芬决意将西尔克的罪行公布天下,让外在的道德法庭,让谣言、妒忌、刻薄吞噬他们的灵魂,就像《红字》中的丁梅斯代尔和海斯特一样。在一封匿名信上,她写道:“人人皆知你正在性欲上剥削一个受凌辱、没文化、比你小一半的女人。”[5]55德妮芬及雅典娜学院的人自认为了解一切,然而正如叙述者所认为,“‘人人皆知’是陈词滥调的援引,是经验庸俗化的开始,正是人们在使用陈词滥调时的那种庄重又富有权威感的腔调最令人难以容忍。……我们所不知道的一切令人惊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自以为知的一切。”[5]212话语是权力的表现,权力话语以“群体的道德”鸣锣开道,从而获得对人的意识和行为的绝对控制。通过“人人皆知”,时代偏见和利己主义披上华丽的道德外衣畅通无阻地进行谣言的传播、隐私的窥视乃至人性的迫害。哲学家莱因霍尔德·尼布尔认为,“个体的道德高于群体的道德,因为前者还能容纳恻隐之心,而后者则只能表现出利己主义的一面。”[3]108德妮芬对弱势群体充满同情心,但对作为个体的西尔克却不乏恶意,身为文化精英却缺乏作出常识判断的能力,矛盾的个性和言行暴露了她虚伪的自我欺骗和利己主义的一面,这才是人性的污秽所在。

德妮芬对“政治正确性”和道德净化的狂热追求反映了作为掌握权力话语权的阶层既压制又被压制的悖论境地。她极力地想以自己的方式行事、生活,和正统观念“作斗争”,然而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欲望都使她不得不以特定的“道德话语规范”行事,结果落得在美国“孤家寡人”的境地,“失去祖国,被孤立,遭冷落,对于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东西大感困惑,陷入迷茫渴望的绝望境界,身处将她定为敌人的一片喝骂声中。”[5]281德妮芬的偏执与狂热让我们想起小说中有战争后遗症的疯狂的越战老兵莱斯特·法利。小说折射出权力话语下的道德悖论:疯狂追求道德净化的时代失去了对个体道德关怀的本质,意欲反抗权力话语的个体却是利用道德话语迫害人性的幕后黑手。

三、生存悖论与赎救

西尔克和福妮雅这对不符合“公共卫生”要求的恋人最后并不是死于公共道德法庭的宣判,而是由代表“自然性的野蛮力量”的莱斯特·法利来完成这出悲剧,故事的结局揭示了罗斯对时代道德困境的进一步探索和对个体生存状态的理解和关怀。权力可以限制我们,但个人也可以通过他特有的方式抵制、拒绝权力,或无视这种权力,让权力转向或失效。

离开雅典娜学院、褪去社会角色的西尔克在福妮雅身上找到了原始的生活激情。“四十年来一直做着该做的事。……作为自然天性的兽性被关进了箱子里。现在箱子打开了。……不是家庭,不是责任,不是义务,不是金钱,不是共享的哲学或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不是关于伟大理想的伟大讨论。不是。将他与她结为一体的是使他战栗的激情。”[5]34篡改种族身份后的西尔克一直按照主流社会规范设计着自己的生活,忙碌的“外在的社会行为遮盖”了他的自然本性,让他几乎无暇顾及内心[8]。对自然欲望的弃绝也恰恰是对自我的摒弃。和福妮雅之间的情爱关系由于年纪和社会地位的巨大差距而打破了世俗观念的硬壳,从而让他触及到了自我的内心世界,让他回归到了“在各种严肃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统领局面之前”的那个大男孩[5]25。对西尔克来说这是一种类似救赎的转机,在欲望和心灵之间找到了平衡点。福柯在他的《性经验史》对我们普遍的生活方式提出了质疑,事物并不就是那样的 (福柯的“性经验史”是对我们理解、参与性和其他社会活动的质疑,也就是对我们普遍的生活方式的质疑。它们被社会准则和惯例,以及那些管理我们行为和我们依此管理自己的机构和话语塑造而成的)。“普遍的生活方式”被社会准则和惯例,以及那些管理我们行为和我们依此管理自己的机构和话语所塑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西尔克最终放弃了他的复仇和愤怒,退出了这个血债血偿的规则社会,转向关注自我的生活。正如福柯的观点,个体“以关注自身的方式,将自身美学化的方式来抵制权力技术的统治,这是用美学化的自我技术来抗衡同质化的权力技术”[6]272。

福妮雅承认她的欲求是人性的污秽,它与生俱来,因而不可耻也不需要净化。她以野蛮质朴的生活方式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假扮文盲、隐瞒身份以抵抗虚伪的道德文明,“我们留下一个污秽,我们留下一串踪迹,我们留下我们的印记。……在每个人的身上。存储于内心。与生俱来。无可描述。污秽先于印记。没有留下印记之前便已存在。污秽完全是内在的,不需留印记。污秽先于反抗,包围反抗并扰乱一切的解释与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净化行为纯属玩笑。……我们无可避免地都是被污染的角色。”[5]248福柯曾说过,“我们是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在我们的生活规范中无不体现着对性的矜持、缄默和虚伪。小说以 1998年克林顿的性丑闻为背景,“就是在那个夏天,一位总统的阳具成为每个人的思想负担,生活,以其所有无耻的污秽,又一次使得美国张皇失措。”[5]3时代的偏见、道德的虚伪等真正的污秽反被当下的道德标准所蒙蔽,社会上的正义人士、居心叵测者、施暴者共同出演的一出闹剧,在福妮雅对性的淡然处之和我行我素面前,显得尤其虚伪和荒诞。

内森·祖克曼不仅是小说的叙述者,也是其中的人物之一,寄托了隐含作者的价值观、道德困惑和思考。内森在动了前列腺手术之后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五年的隐居和自我约束让内森觉得他已经远离了“一切令人烦恼的牵扯、诱惑、企望,特别是远离自身强烈的情绪”[5]45。他目睹了西尔克从“幽灵事件”的震惊和愤怒到“从自己生活的残骸中,游出水面,重获自由”[5]20。当他看到放弃复仇、焕发生机和自由的西尔克时,他突然感到了孤独:“为了我已厌恶的东西。为了我已背弃的东西。为了生活。为了与生活的纠缠。”[5]46被厌恶、被背弃的东西正是一向被权力话语所压制的、个体自觉自愿地加以摒弃的东西,包括性、人类与生俱来的激情和欲望、历史经验等等,它们为了净化道德或自我身份的想象而被压制,然而却始终与人性相粘连。西尔克用他全新的生活方式复活了内森,将他送回到本真的、完整的生活中来,“我一个人待在我房子里的五年告一段落了”[5]373。内森将走向有当下、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通过反思权力话语的“正当性”和“真理性”,我们可以选择抵制和拒绝权力话语。

西尔克和福妮雅最后并没有被外在的社会道德法庭所吞噬,而是由代表“自然性的野蛮力量”的疯子莱斯特来完成这出悲剧,让肉体和生命回归到了更大的自然,瓦解了权力话语的力量,彰显出了小说的神话寓意。小说通过人物的主体身份、社会道德等悖论反思了无所不在的权力话语对存在的影响,同时也探索了一种理想的生存艺术,它不是在权力话语的控制下作被迫挣扎、反抗或妥协,而是基于个体与个体、个体与自我之间的相互理解、对自我的呵护的原则上个体主动的选择和自我塑造。罗斯将他对主体自由的追求和理想的生存状态,寄托在这幅田园牧歌似的图画中。

[1]Safer,Elaine B.Tragedy and Farce in Rothπs The Human Stain[G]∥Philip Roth,ed.Bloom,Harold.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3:239.

[2]Parrish,Timoth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hilip Roth[M].Cambridge Cambridge UP,2007:142.

[3]袁雪生.身份隐喻背后的生存悖论——读菲利普·罗斯的《权力与话语》[J].外国文学研究,2007,(6):104-110.

[4]丹纳赫,J.,等.理解福柯 [M].刘谨,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5]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 [M].刘珠还,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6]汪民安.福柯的界线[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7]Shostak,Debra.Roth/CounterRoth[C]∥Philip Roth——Countertexts,Counterlives.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2004.

[8]高艳萍.倾听自然与秘密 (代译序)[G]∥人性的污秽.刘珠还,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2.

Abstract:As the last novel of“American Trilogy”completed on the threshold of the 21st century,Human Staindepicts the vain attempt and frustration of a modern Oedipuswho wants to break away from his ethnic fate.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political and cul2 tural background emphasizing the power discourse and public morality and explores the existential paradox of individuals from the per2 spectives of identity and moral judgment.It argues that contemporary society is permeated with the power discourse and peopleπs un2 ability of self defining.It not only exposes the repression of public moral discourse on human nature,but also explores the individualsπ response and resistance to the power discourse when pursuing freedom.

Key words:discouse of power;identity;morality;existential paradox

(责任编辑:刘东旭)

Existential Paradox in the D iscourse of Power inH um an Stain

CHENG Hai2pi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Jiangsu TeachersUniversity of Technology,Changzhou 213001,China)

I106.4

A

1001-7836(2010)11-0094-04

10.3969/j.issn.1001-7836.2010.11.038

2010-09-26

江苏技术师范学院青年基金项目“菲利普·罗斯小说研究”(KYY09053)

程海萍 (1975-),女,浙江宁海人,讲师,硕士研究生,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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