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慧丽
新文化运动时期梁漱溟对儒学的阐释
聂慧丽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河南焦作454003)
“五四”之后,梁漱溟“援西学入儒”,借助西方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生命化儒学,弘扬传统思想文化的价值。他的新儒学以“一任直觉”“随感而应”为着眼点,强调仁是一种柔嫩而真挚的感情,是本心里面流露出来的直觉,是真正的生命,是活气。强调“乐”是生命之“乐”,是绝对的“乐”,是一种“随感而应”的生活态度,“绝对的乐”只能在直觉中获得。强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就是此时的现实生活,是梁漱溟对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是对儒学与现代化相结合道路的探索。
新文化运动;梁漱溟;儒学;阐释
“五四”之后,中国思想界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变化就是“唯科学主义”流行。“唯科学主义”欲以科学实证原则代替一切信仰,主张否定传统文化的价值。梁漱溟“援西学入儒”,借助西方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批判“五四”后流行的“唯科学主义”思潮,弘扬传统思想文化的价值。
生命伦理学将人们的认识分为理智和直觉两种类型,认为它们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认识能力。科学的、理智的认识,只能依靠本质上与生命同一的非理性的直觉。“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1]。所以,直觉是一种超乎人类理智,也超乎整个客观世界的认识。梁漱溟基于柏格森的认识,视“直觉”为万能的、无所不为的,直觉的境界是一个主客融为一体的无差别的境界。梁漱溟强调:“要认识本体,非感觉理智所能办,必方生活的直觉才行。直觉时即生活时,浑融为一个,没有主客观的,可以称绝对。”[2]399“我们内里的生命与外面通气的,只是这直觉的窗户。”[2]468
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提出“直觉”。梁漱溟认为,理智使人向外用力,会导致一种功利主义的人生态度,假如所有的事都要去算账、计较利害得失,那么,情感、道德就会被斩杀得干干净净。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遇事就采取理智打量计较的态度,而是凭“直觉”随感而应,整体地把握对象。梁漱溟正是立足于直觉,重新诠释儒学、体悟孔子的,“一任直觉”“随感而应”也就成为他新儒学思想贯穿始终的一个着眼点。
梁漱溟认为,不能把孔子的学问看成是知识、技能、艺术等,哲学也不过是孔子生活中的一个副产物。他由《论语》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判定孔子的学问就是他老老实实的生活。“孔子和他的学生一生所着力的是在生活上,我们就应当从生活上求孔子的真面目。若对于他的生活,能彻底了解;对于他的面目,自然就认识了。认识了他的面目,然后才可以去谈他的其他学问”[3]。
梁漱溟认为,孔子的学问就是生活之学。他在晚年谈到自己之所以极力推崇王心斋的思想,就在于王心斋本人是一个社会下层的人,而他的门下也多是农工。在梁漱溟看来,虽然下层的人读书不多,可是他们能够自己体会生命、生活,这才符合孔子的真意。因此,梁漱溟认为要研究孔子、赞成孔子或攻击孔子,应该把着眼点放在他的生活上才对。在此基础上,梁漱溟提出研究孔子的一个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归纳、总结的方法,也就是把《论语》极其零碎的语言,通过归类整合为一个完整的东西,把其中孔子“极昭著”的态度、“极鲜明”的色彩提出来,一一加以确定,并把孔子的许多态度一一列出,在生活上去领悟、去证实,从而得出孔子最重要的观念。也只有这样,才能理清孔子的东西。于是,梁漱溟将孔子的态度归纳为“乐”“仁”“讷言敏行”“看自己”“看当下”“反宗教”“非功利”“非刑罚”“孝悌”“命”“礼乐”“不迁怒不贰过”“毋意必固我”。这些态度里每一条都是与其他相联的,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它们贯穿着一个中心就是如何成就“仁”,一个结果就是如何过“乐”的生活。
梁漱溟认为,孔子最重要的观念就是“仁”。那么,“仁”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梁漱溟对“仁”的解释有一个由浅入深的递进过程。
首先,梁漱溟指出“仁”就是慈爱的意思,是一种柔嫩而真挚的感情。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梁漱溟强调,“孝悌”是个人生活本体的问题,是生命里面灵活的、自然的一个心情。那么,儒家看重“孝悌”的原因是什么呢?梁漱溟认为,好的生活来源于好的心理,从心里自然发出来好的生活,而好的生活的发端就是家庭生活,就是父母兄弟的事情。梁漱溟指出,生活的真意味就是真情,真情是自然流出的,是发自生命的最深处的。可以想见,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没有真情的话,那么对别人的情就根本无从谈起。
“孝悌”为什么能够成为“仁之本”呢?就在于“仁”中所含喻的尊敬父母、兄长以及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怀着一种柔嫩而真挚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是充实的、敦厚的。由此可以看出,“仁”是我们固有的,是从生命中发育生长出来的,是先天而有的。以自己柔和的心,把家庭化成一团和气,然后使社会、国家,乃至世界都化成一团和气,成就儒家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方面体现了梁漱溟重情感,将伦理作为维系人际间情感纽带的思想,另一方面体现了他对传统儒学的主张是在继承基础上的一种发展。
其次,梁漱溟认为“人心极灵活,谓之仁”。动物是本能的生活,人高于动物,他从本能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开展智慧生活,人的心不受求生本能的支配,能够自由选择他要走的路。因此,人的生活是非常活泼、非常自由的,人心就是“仁”。人对他人的情不是有目的的,人的情是出于真心。何谓真心?梁漱溟解释说:“真心是原来有的,这种心是一无所能,只是似乎活跃、自由而已,固可说是本有,非本能,动物的心完全被本能所占领,努力奋斗有时虽呈现,卒以势力薄弱,终复如故,而人走后天选择的路,得战胜本能,而统率之,是之谓真心。”[4]895也就是说人的情是从动物的“有所为而为”中解脱出来的“无所为而为”。梁漱溟举例说,慈母之心之所以为慈母,不仅靠微弱的亲的本能,更靠真正的心使她成功,真心能够统率本能。
再次,梁漱溟认为“仁”就是从本心里面流露出来的直觉,梁漱溟解释直觉为一种“不虑而知的知”。那么,何谓“不虑而知的知”呢?梁漱溟进一步指出:“若有声素,未为我们所听过,而当下便觉得好听不好听,当下便知其善恶,此即不虑而知的知。”[4]895可见,这种知是先天就有的,直觉就是一种意味。孔子说“仁者”的生活,就是人原来的生活,也就是照原样去生活,而不是矫揉造作的生活。人原来生活的方向就是好恶所指示的方向,直觉所指示的方向即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只要是人,就没有“不仁”的,只要知道痛痒就是“仁”。梁漱溟在晚年同艾恺谈话中曾提到,他当初认为“仁”就是直觉是不太确切的,应该说只是近似。因为人生活于社会中,认识是与社会的发展相适应的,当初的提法是浅了些。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梁漱溟本人的儒学思想是在不断充实完善中发展的,他本人严谨治学、自我批评的态度也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梁漱溟指出“仁”就是指生命而言,指活气而说。“仁”是真正生命、活气。“直觉敏锐”为“仁”。“仁”就是很活泼、很灵敏的样子,顺着“自然流行”的法则而行为,这种“自然流行、日用不知”的法则就是“天理”。宋明新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实质是要维护封建伦理道德的绝对权威,以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统治秩序。而梁漱溟强调,“天理不是认定的一个客观道理,如臣当忠、子当孝之类;是我自己生命自然变化流行之理”[4]454,完全听凭直觉活动自如,自然能够不失规矩,就是合天理。除此之外,自己要打量计算就统统是“私心”“私欲”。他指出,孔子是赞美生活的,所有饮食男女本能的情欲都出于“自然流行”,是不应该排斥的,能够做到顺理得中、生机活泼就是“仁”。如果处处都要有个打量计算就会使直觉退位,就成了“不仁”。
梁漱溟谈到孔子生活上最昭著的色彩就是“乐”。梁漱溟在《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中曾谈到,当他看《论语》时,发现整篇文章都是“乐”,这对他弃佛从儒的触动是非常大的。所谓“乐”,指的就是生机的活泼、生命的畅达。“乐”是生命之“乐”。生命本来是动的、自然流行的、畅达洋溢的,并不需要外来刺激。所以在环境中寻求快乐、持一个“找”的态度是不对的。“所谓孔家的生活,是不要外面去拨动;人是自己活动的生命,本来时时是新的,时时是乐的,乐是在心上”[4]907。
那么如何才能在生活中做到乐呢?梁漱溟认为,应该持“毋意必固我”的人生态度。梁漱溟认为,孔子喜怒哀乐能得当,是“恰好”的缘故,就是因为孔子是恰在生命之理上生活,而我们之所以做不到,就在于有“意必固我”的缘故。何为“意必固我”呢?梁漱溟解释说,“意、必、固、我即在天理之自然上多了一点意思”[4]916。如颜回死,孔子动情地哭,但却不许门人厚葬颜子,就在于他哭颜回死,只是生命里面的一个需求,伤心过后这件事也就随之而去,不在这上面再有些许意思。“意必固我”是个要求,是要怎样。“毋意必固我”是顺着自然之理而行,不加一点意思,不作任何要求,只有这样才能使生命富于光彩、充满活力。
“毋意必固我”态度的提出,是梁漱溟针对西方社会存在的弊病提出来的,他认为西洋虽然在物质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在精神上是极端空乏的,人与人之间冷漠计较的态度是产生许多问题和困难的根源。要解决这一根本问题就必须改变打量、计较的功利主义态度。人只有改变了那种把人生的重心放在外、放在物我辗转相寻的私心上的态度,才能达到“毋意必固我”。由此,不难看出这一态度超脱的特征和理想主义的色彩。
梁漱溟认为,孔子的“乐”,是绝对的“乐”,是非善恶只听凭直觉,一任直觉,随感而乐,人生快乐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动上,而不在有所享受上。所以,应该改换过去那种在享受上求美满生活的做法,把眼光放在自身活动的乐趣上。各自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发展自己,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这种“乐”的人生态度,其内涵是乐观豁达、直觉无为,与西洋向外逐物、“有所为而为”的人生态度截然不同,他断言“未来世界将是乐天派的天下”。
梁漱溟推崇直觉,认为直觉的顿悟才是我们认识“内里生命”的唯一途径。就直觉与生命的关系而言,梁漱溟的一个基本思想是认为只有直觉的生活才是最符合生命本性的生活。在他看来,要达到“绝对的乐”和“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只能在直觉中获得,是一种“随感而应”的生活态度。这是理智所不能企及的。遗憾的是他只是描绘了一个乐的前景,可是对如何实现,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能够实现,缺乏研究,正如贺麟所指出的:“可惜他始终只限于描写直觉生活如何美满快乐,未曾指出直觉如何是认识‘生活’及‘我’的方法。”[5]这也就使他未来的人生态度只能是空中楼阁,使他的理论陷入儒学与现代化的两难境地。
通过梁漱溟对儒学核心思想的解读,我们可以认识到,他是以柏格森生命哲学的观念重新解释和发挥儒家哲学“万物化生”的变易思想,并赋予它宇宙本体论意义的。他认为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是相通的,道德生命与自然生命也是相通的。通过强调主体的能动性、创造性,达到对物质世界的超越和对精神价值的追求。在梁漱溟看来,“生”与“活”二字,意义相同,生即活,活亦即生,生命是“活的相续”[6]。所以,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就是此时的现实生活。他认为,人生真义就是不打量不计算地向前奋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生命的意义,实现人生的价值。可见,这是他对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思想的进一步发挥,是在探索一条儒学与现代化相结合的道路。
[1]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19.
[2]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1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
[3]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4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769.
[4]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7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
[5]贺麟.近代唯心论简释[M].重庆:独立出版社,1945:90.
[6]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2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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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4-0149-03
2010-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