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代军阀的养子之风
——从军政与时局角度谈起

2010-08-15 00:49
关键词:养子养父军阀

穆 静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24)

五代时期, 军阀争相“收养”义儿, 竟渐成风。无论是梁太祖朱温、 唐武皇帝李克用*李存勖即位后追封李克用为武皇帝。, 还是曾称霸一方的李茂贞、 王处直、 刘仁恭等藩镇节帅皆醉心于收纳养子。这种收养行为具有如下两个显著特点: 第一, 养子的身份多为成年军将; 第二, 养子的数量特别庞大。可见, 五代军阀收养假子的行为已与自古以来民间抚育幼孤的善良举动迥然不同, 而是迎合军阀争霸战争之需的。因五代诸朝实为军阀政权, 众义儿军将与最有可能成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军阀们保持了一种特殊而密切的假父子关系, 致使其政治影响力空前巨大, 他们“大者取天下, 其次立功名、 位将相”[1]385。终五季之世, 不仅有百余平民子弟以军阀义子的身份留名史册, 更有四位假子*包括李嗣源、 李从珂、 石重贵、 柴荣。皇帝承继大统, 主宰中原。近年来, 数位学界前辈曾就五代养子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 不仅将这一现象的历史面貌做以大体勾勒, 甚还细致估算了五代时期假子的数量与整体规模。笔者以为, 要全面认识这一历史现象, 则还需将五代假子问题置于藩镇割据与军阀争霸的历史大背景中, 从五代军政与时局的视角切入, 去探索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 辨析军阀收养行为的具体模式、 军阀义子的政治功用及其造成的各种影响。

一、五代军阀养子风气形成的原因

五代军阀争霸局面的形成是唐末藩镇割据恶性发展的直接后果, 因而五代军阀的统军模式亦深受唐朝积习的影响。唐朝中后期, 手握重兵的宦官往往收养义子, 并任命诸义子统领军队。《新唐书·宦者列传》有载, 德宗朝, “威柄下迁, 政在宦人, 举手伸缩, 便有轻重。至慓士奇材, 则养以为子; 巨镇强藩, 则争出我门。”[2]5856唐朝宦官养子以田令孜、 杨复恭最为典型, 《资治通鉴》胡注曰: “杨复恭以假子守立为天威军使, 守信为玉山军使, 守贞为龙剑节度, 守忠为武定节度、 守厚为锦州刺史, 其余假子为州刺史者甚众, 号外宅郎君。又养子六百人, 监诸道军。”[3]8390而以朱温为主力的军阀势力在剿灭唐末宦官集团的同时却沿用了他们旧有的统军方式。

五代军阀养子之风盛行亦与少数族的习惯不无关系。有载道: 唐朝中叶, 安禄山曾“养曵落河八千余人”。[4]卷14虽然历史上对于安禄山当时是否确有八千余兵力表示怀疑。但除却对数字是否夸大的质疑外, 人们对该收养行为的本身却是坚认的。五代承唐朝遗风, 许多参与收养的军阀及其收纳的假子亦为少数族。李克用假子甚多, 他“本姓朱耶氏”,[5]331代北沙陀人。而他的少数族义儿除了李嗣源外, 还有嗣恩、 存信等人。嗣恩“本姓骆, 吐谷浑部人也”; 存信“本姓张氏, 其父君政, 回鹘李思忠之部人也”。[1]390李克用死后, 其亲生子李存勖继晋王位, 后梁贞明四年(918), 契丹贵族撒剌阿拨发动族内政变失败, “帅其众奔晋, 晋王厚遇之, 养为假子, 任为刺史。”[3]8841而李嗣源亦有假子名张彦超, “本沙陀人”[3]9080。足见, 在五代军阀收养假子的风尚中, 总或多或少地带有少数族的风气。

但无论是继承唐朝积习也好, 受少数族风气影响也罢, 五代军阀假借虚拟父子血缘, 最为根本的原因还是服务于争霸战争的需要。这种需要集中反映在两个方面——首先是笼络将才的需要; 其次是控制军队的需要。

五代时期政局混乱, 军阀争霸越演越烈, 诸镇节帅缠斗不休, 势力此消彼长。当藩镇节帅通过兼并战争成为一朝帝王, 同时造就了五代政权独特的帝王、 军阀二位一体的政治特性。亦因五代君王皆出身军旅, 深谙诸路节帅拥兵自重的严重后果。因此, 无论谁取得了中原地区的最高统治权后, 皆对重要藩镇进行析分、 削弱, 对敌对势力进行直接的、 持续不断的军事打击。另一方面, 地方军阀始终觊觎王位, 弱肉强食, 致使五季之世大小战事从无止息。在动荡的政局中, 君权神授的观念受到公开的挑战, 军阀们认识到决定战事胜负的根本在于“居大镇, 拥强兵”[3]8949的道理。后晋军阀安重荣即公然道: “天子, 兵强马壮者当为之, 宁有种耶!”[5]1302安重荣的话不仅点破了一个真相, 亦剖白了所有参与争霸战军阀的心思。强大的军事力量是争霸的依托和根本, 为了在混乱的战事中占据优势地位, 不断扩张自己的实力, 稳固自己的统治, 军阀们必须使用一切手段吸纳士兵、 笼络将领。基于此上心理, 他们无不重视行伍建设。一方面积极地搜括普通兵士, 另一方面不遗余力地网罗将才, 最大限度地扩充军事力量。这样的持续收纳和掠夺, 加上连年战争的不断损耗和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无比残酷性以及军法的严苛, 怕被抓没为兵的百姓多背乡远走, 而已为士兵的则逃军背伍, 亡匿山林。为防止士兵逃散, 朱温曾“命凡军士皆文其面以记军号。”[3]8687然而凶虐、 严苛的军法没能从根本上解决兵将逃逸的问题, 充溢史籍的依旧是“士卒疲弊, 多逃亡。”[3]8691到了五代末期, 士兵短缺的现象或有严重之势, 甚至出现了国家与寺庙争夺兵源的记载。后周显德二年(952)五月有敕: “自前多有逃避军人投寺院出家, 在所僧徒不畏官方, 便与剃削。起今后, 有向曾在军门, 面带瑕痕, 逐处寺院辄敢容受者, 其本人及师主、 三纲知事、 邻房同住僧等, 仰密切收捉禁勘申奏。地方官所由, 不能觉察, 重行科断。”又敕: “应有怀才抱器, 或武或文, 寄跡空门, 莫遂展志, 其中有愿出仕宦者, 仰遂处长吏发遣赴阙; 少壮骁勇之人, 愿在军门者, 亦仰申奏, 必当量材录用。”[6]202一面是对收容逃匿兵士者给予最为严厉的惩处, 一面是对愿从军者的优惠政策, 这足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兵员供给与需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普通士兵尚且如此, 而骁勇善战、 足智多谋者更成为炙手可热的稀缺人才。然而, 面对各路军阀的多方笼络, 所谓将才们追名逐利, 朝秦暮楚者尤多。因此, 如何最大限度地搜罗之、 驾驭之, 是摆在每一个参与战争的军事将领面前的一道考题。

笔者认为, 在古代中国社会中, 联系人与人之间最基本、 最重要的纽带有两条: 即血缘与地缘。在无从借地域关系笼络更多人才时, 五代军阀化“亲将”为义子, 化帝王为“父君”, 将彼此粉饰成温情脉脉的孝子与慈父, 紧紧地叩住了血缘一线。这种策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暂短而有限地巩固了军阀与其手下将领之间的关系。

五代军阀起家藩镇, 而唐末藩镇节帅所拥有兵力的主体正是牙兵和亲兵。牙兵, 唐已有之,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载, 广德元年(763年)六月“庚寅, 以魏博都防御使田承嗣为节度使, 承嗣举管内户口, 壮者皆集为兵, 惟使老弱者耕稼。数年间有众十万, 又选其骁健者万人自卫, 谓之牙兵。”虽然组建牙兵以护卫节帅安全为名目, 但时至唐末五代各路牙兵已颇具规模, 它们在东征西讨中逐渐成为军阀争霸战中最为重要的武装力量之一。牙兵直属藩镇节度使, 朝廷无力节制, 其将领多是节度使腹心亲信, 本来最为青睐倚重, 但随着牙兵军力的不断扩充, 其骄横本性日益滋蔓开来, 骄兵悍将动辄对主帅施行废立, 频频哗变。《新五代史》有载: “魏州牙兵骄, 数为乱。”[1]462主帅与牙将之间亦渐由充分信任变得极端猜忌。昭宗时, 王珂镇守河中, “牙将刘训夜入珂寝白事, 珂叱之曰: ‘兵欲反邪!’训乃解衣自索而入曰: ‘公苟怀疑, 请先断臂!’”[1]459足见, 拥兵牙将在节度使心中已然变成随时可能反叛和危机自身性命的巨大隐患。当节帅日益不安, 意识到牙兵娇纵难制且必治之时, 便复置亲军以掣其肘。史载: “(乐)从训聚亡命五百余人为亲兵, 谓之子将, 牙兵疑之, 籍籍不安。”[3]8374亲兵虽然是作为牵制牙兵的一支武装力量出现的, 但无论牙兵也好, 亲兵也罢, 它们的根本属性却别无二致, 都是节帅的私兵。管理私兵就不仅需要用军纪约束之、 军法恫吓之, 更要使用怀柔手段抚慰之, 用最为行之有效的纽带牵连之, 而世间最为亲密忠诚的关系莫过父子人伦。化“以兵卫将”为“为子卫父”, 在冰冷的将兵关系之外罩上一层温情脉脉的父子亲情面纱, 这无疑是种明智的选择, 亦恐为最早的亲军被称为“子将”的原因。

五代时期军阀纷纷养子, 后唐武帝李克用甚有亲军直号“义儿军”, 节帅与军将间皆假以父子名分, 最大限度地开掘与激发了士兵军将的孝义忠贞之心。李克用正是借用养父子关系, 一方面笼络吸纳了大批人才, 另一方面又暂短遏制了私兵桀骜态势。众多养子将士浴血奋战, 披肝沥胆, 最终大败后梁军队, 为后唐开国奠下基业。 “(后)唐自号沙陀, 起代北, 其所兴俱皆一时雄杰虣武之士, 往往养以为儿, 号‘义儿军’, 至有天下, 多用以成功业……”[1]385虽然, 时至今日, 义儿军兵士的数量、 队伍规模已不可详细知, 但后唐大量著名军事将领出身义儿, 甚至亲任过“义儿军使”确是不争的事实。

二、五代军阀的收养模式及其地位与作用

笔者按五代军阀假父子之间是否存在血缘或亲缘关系, 以及是否发生过事实上的养育行为为标准, 将五代军阀养子大致分为如下两种模式: 即, 第一种: 养父子之间存在某种血缘或亲缘关系的; 第二种: 养父子之间没有血缘或亲缘关系的, 此类中又包括完全没有养育关系的和存在实际养育关系的。

通常而言, 五代军阀养父子之间存在某种血缘或亲缘关系的, 养父往往对养子进行过实质上的养育与教导。如后唐末帝李从珂乃明宗李嗣源养子, 史载: “末帝, 讳从珂, 本姓王氏, 镇州人也。母宣宪皇后魏氏, 以光启元年岁在已巳, 正月二十三日, 生帝于平山。景福中, 明宗为武皇骑将, 略地至平山, 遇魏氏, 掳之, 帝时年十余岁, 明宗养为已子。”[5]625当李嗣源强行与魏氏结成姻亲的同时, 亦将魏氏的儿子吸纳为家庭成员, 使之切实地进入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中来。王阿三由此改姓易名为李从珂, 被排入李氏子班。复如后晋少帝石重贵与石敬瑭乃同宗同族, 原为叔侄关系, 重贵本“高祖之从子也。考讳敬儒, 母安氏, 以唐天祐十一年六月二十七日生帝于太原汾阳里。敬儒尝为后唐庄宗骑将, 早薨, 高祖以帝为子。”[5]1067再如周世宗柴荣, 本应唤养父郭威为姑父。郭威担任马步军使时, 自觉落魄, 却娶得出身“世家豪右”的柴氏为妻, 柴氏不仅系出名门, 更每有“内助之力”, 而柴氏侄儿柴荣“幼而谨愿, 后甚爱之, 故太祖养之为己子。”[5]1599需要指出的是, 我们此处例证中的三位假子均继承了养父的皇位, 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历史现象。首先, 后唐明宗李嗣源, 后晋高祖石敬瑭以及后周太祖郭威在收养这三位养子的时候均未登上王位。李嗣源其时“隶武皇帐下”[5]482, 掌太原一带骑兵; 石敬瑭收养石重贵时隶属李嗣源, “领亲骑, 号三讨军”[5]978。因此, 首先, 三位养父后来的君王身份不能否定其军阀出身的事实。其次, 在五代历史上, 这类存在血缘或者亲缘关系的养父子在整个军阀养子现象中所占数量最少, 我们也只能寻到少数个例。与之相较, 第二种收养模式才是绝对主体。

在五代军阀收养义儿的风潮中, 绝大部分属于第二种模式, 即养父子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 且此部分的主体是不存在实际养育关系的, 结为父子, 完全是为了假借一种虚拟的血缘关系达到巩固和扩展自身政治势力的需求。见传于《旧五代史》与《新五代史》中的不少养子都确知其出身本家, 例子不胜枚举。如“符道昭, 蔡州人也。为秦宗权骑将, 宗权败, 道昭流落无所依, 后依凤翔李茂贞, 茂贞爱之, 养以为子, 名继远。”[1]218又如, “李嗣恩, 本姓骆。年十五, 能骑射, 侍武皇于振武, 及镇太原, 补铁林军小校。从征王行瑜, 奉表献捷, 加检校散骑常侍, 渐转突阵指挥使, 赐姓名。”[5]710复如, 后唐明宗李嗣源为武皇李克用义子, 嗣源生父李霓曾为李克用父亲李国昌爱将, 镇守雁门。史载, “武皇之镇雁门也, 孝成厌代, 帝年甫十三, 善骑射, 献祖见而抚之曰: ‘英气如父, 可侍吾左右。’每从围猎, 仰射飞鸟, 控弦必中, 寻隶武皇帐下。武皇遇上源之难, 将佐罹害者甚众, 帝年十七, 翼武皇踰垣脱难, 于乱兵流矢之内, 独无所伤。”[5]482正如我们此上征引的几段材料所反映出的一样, 五代军阀收纳义子的身份往往都是军将, 他们既非生于颠沛流离之家, 又非年幼体弱, 嗷嗷待哺, 而是已能追随主帅征伐四方的职业军人, 更是其中的骁勇善战者。因此, 从人伦的角度来讲, 这类养子已经没有切实被他人收养并抚育的需求。事实上, 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军阀养父的抚育。

此外, 因两军交战, 迫于政治形势拜认义父或出于欣赏收认义子的情况亦屡有发生。养父子之间没有血缘或亲缘关系, 亦不存在切实的养育过程, 而是出于个人利益暂时联合, 难于真正相互信赖。当两方的政治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 养父子关系顷刻瓦解。后唐明宗养子元行钦本为幽州守将, 奉刘守光之命“募兵云、 朔间……是时明宗掠地山北, 与行钦相拒广边军, 凡八战, 明宗七射中行钦, 行钦拔矢而战, 亦射明宗中股。行钦屡败, 乃降。明宗抚其背而饮以酒曰: ‘壮士也’, 因养以为子。”[1]271然而, 这样的英雄相惜并未持续太久, 他们最终还是走上了相互残杀的结局。后唐庄宗末年, 李嗣源兵反, 元行钦就站在了义父的对立面上, 还杀死了嗣源的亲生儿子李从璟。“庄宗崩, 行钦出奔。行至平陆, 为野人所执, 送虢州, 刺史石潭折其两足, 载以槛车, 送京师。明宗见之, 骂曰: ‘我儿何负于尔!’行钦瞋目直视曰: ‘先皇帝何负于尔!’乃斩于洛阳市……”这类的养父子关系更昭然地揭示了五代军阀与下级战将间收养与被收养关系的本质——薄人情, 重时宜; 人伦假, 利益真。[1]272

军阀收养义子的根本目的在于满足争霸战争的需求, 在这一目标指引下, 他们多选择笼络能征善战、 足智多谋的兵将为假子。但是, 成年的骁将可遇而不可求, 且不易控制, 于是军阀们亦注重对幼儿义子的吸纳与培养。“朱友恭, 寿春人, 本姓李, 名彦威。丱角事(梁)太祖, 性颍利, 善体太祖意, 太祖怜之, 因畜为己子, 赐姓, 初名克让, 后改之。”[5]257养子年龄较小, 本领尚弱, 养父们就或多或少地对这类义儿担负起实际的教养之责。史载: “谢彦章, 许州人。幼事从周为养父, 从周怜其敏慧, 教以兵法, 常以千钱于大盘中, 布其行阵偏伍之状, 示以出没进退之节, 彦章尽得其诀。”[5]221显见, 五代军阀对养子的教育主要集中于军事方面, 专注于培养能征善战、 足智多谋的将才, 以期不断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和军事实力。谢彦章善于排兵布阵, 并非天赋异禀, 而在于养父葛从周的专项培养。

在古代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下, 军阀争霸的终极目的在于一统天下, 因此, 有祥瑞之兆、 命相富贵者就更为称意, 为了得到这样的义子, 争霸天下的军阀们不择手段地离人骨肉, 巧取豪夺。如, “李嗣昭, 本姓韩氏, 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李克用)出猎, 至其家, 见林中郁郁有气, 甚异之, 召其父问焉。父言家适生儿, 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 命其弟克柔养以为子。”[1]387

五代军阀收养假子的模式不同, 义子们所享受的待遇亦差别很大。一般来讲, 养父子之间存在血缘或亲缘关系的, 义子的身份地位较高, 前有详例, 不复冗言。而第二种模式中, 以幼孤身份被纳为养子行列, 并被赐予名姓, 其名字可排入同族兄弟, “编入属籍”[5]481的养子政治地位亦较高, 因其与养父相处时间较长, 可能切实融入养父的家庭生活, 这样的义儿甚至可以获得与养父亲子们同等的继承权。举一例说明: 梁太祖养子朱友文深得养父喜爱, 几甚于亲子。“初, 帝为四镇节度使, 凡仓库之籍, 置建昌院以领之; 至是, 以养子宣武节度副使友文为开封尹、 判院事, 掌凡国之金榖。”[3]8675朱温起家于宣武, 自任节度使, 而以友文为副使复掌管仓廪、 钱米, 足见其地位之超然。朱梁初建, 大行赐封, “乙酉, 立兄全昱为广王, 子友文为博王, 友珪为郢王, 友璋为福王, 友贞为均王, 友雍为贺王, 友徽为建王。”[3]8680朱温对友文的偏爱还远未结束, 他不仅以养子出身而先于诸亲子被册封, 更几被立为储君, “博王友文多才艺, 太祖爱之, 而年又长, 太祖即位, 嫡嗣未立, 心尝独属友文。”[注]另据薛居正《旧五代史》卷十二, 梁书十二, 宗室列传第二记载: 博王“为东京留守, 嗜酒, 颇怠于为政。”[1]137亦是因此, 友文的存在引来众兄弟们强烈的危机意识和深切的憎恶与敌视, 以致朱友珪弑父篡逆, 首先“并杀友文”[5]165泄愤。

军阀们竭力地收养兵将, 致使义儿的数目惊人的庞大, 史载“爱州将杨延艺养假子三千人”[3]9064。显然, 这三千名假子绝不可能都是由杨延艺抚育成人的, 亦不可能都成为养父的家庭成员, 更无法奢望继承其军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仅仅是得到义子虚名而已, 实为军阀的亲军。更多时候, “养以为子”俨然成为一种荣誉, 战而优则养。后唐武皇李克用曾大量聚集骁勇善战之士, 并“往往养以为儿, 号‘义儿军’”[5]385。显然, 李克用亦绝不可能待这以千万计的军士个个如同亲儿。而收认某一群人为义儿也无需经过费心地逐一甄别与选掇, 所谓“义儿军”就是对军阀本人而言, 最为可靠、 最有战斗力的队伍。众义儿将非但无从进入到养父的家庭生活中去, 普通士兵甚至不及更名改姓。假以“义儿”之名, 其实质不过军事将领维系军心, 推表恩信的手段——化“以兵卫将”为“以子卫父”, 养育关系根本无从谈起。

三、五代军阀养子风盛对军政与时局的影响

在五代军阀混战的舞台上, 无论以何种形式收养的义子都有其独特的政治功用, 他们扮演了不同的历史角色。朱温义子友恭即是其养父政治角逐中一枚重要的棋子。朱友恭自幼追随朱温征战四方, 累立军功。朱温篡唐建梁初期, 政治与军事斗争形势仍异常复杂。一方面, 他正与河东、 幽州等强敌缠斗不休, 而以李克用为首的众军阀表面仍尊奉唐室, 拒不承认朱梁为正朔, 时局正如罗绍威所言: “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 皆以翼载唐室为名, 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3]8668; 另一方面, 虽然昭宗已然逊位, 但人们对于唐王朝的感情依旧深厚, 朱温“威望大沮”[3]8668、 中外离心, 连朱温自己的兄长朱全昱皆言: “朱三, 汝本碭山一民也, 从黄巢为盗, 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 富贵极矣, 奈何一旦灭唐家三百年社稷, 自称帝王!行当族灭, 奚以博为!”[3]8673足见, 大唐虽灭, 昭宗李晔的存在却每每使朱温惴惴不安, 由是, 他密诏友恭与氏叔琮弑杀唐皇。昭宗被鸩杀后, 朱温得偿所愿, 却仍要惺惺作态, 他“阳为惊骇, 投地号哭, 骂曰: ‘奴辈负我, 俾我被恶名于后世邪!’”而后, 先流放友恭与氏叔琮, 后“使张廷范杀之。严威(友恭本名)临刑大呼曰: ‘卖我以灭口, 其如神理何?’……遂见杀。已而还其姓名。”[1]469在此过程中, 养子友恭成为朱温最得力的侩子手和代罪羔羊, 毫不意外地落入养父精心设计的圈套。先利用, 再灭口, 而后彻底撇清关系, 其间哪有丝毫的父子之情可言!无怪《资治通鉴》胡注曰: “史言假父假子皆以利合, 非人伦之正。”[3]8728

假子们的利用价值是巨大的, 他们不仅可以成为养父政治斗争中的一枚妙棋,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直接冲锋陷阵, 掠地杀敌。李克用以“义儿军”起家, 聚集“一时雄杰虣武之士, 往往养以为儿……至其有天下, 多用以成功业。”[1]385李嗣昭成年后成为晋军一员大将, 矫健勇猛且胆识智谋过人。后梁初建, 朱温派康怀贞、 李思安攻潞州, 嗣昭固守一年, 直至城中粮米军资用尽, 李嗣昭仍从容登城宴饮诸将, 迷惑敌军。“流矢中嗣昭足, 嗣昭密拔之, 座中皆不觉。”[3]8692堪称有勇有谋。梁太祖曾数次派遣使者传书招降, 但嗣昭斩使焚书, 不为所动, 这份忠勇固然是个性使然, 但亦与其义子的身份及这种身份带来的忠孝观念不无关系。李克用假子嗣源更是战功卓著, 几为后唐打下半壁江山。在与后梁的对决中他力挫勇将王彦章, 时为后唐第一勋臣, 史载: “李嗣源军至大梁……是日, 帝(后唐庄宗)入自梁门, 百官迎谒于马首, 拜伏请罪, 帝慰劳之, 使各复其位。李嗣源迎贺, 帝喜不自胜, 手引嗣源衣, 以头触之曰: ‘吾有天下, 卿父子之功也, 天下与尔共之。’”[3]8899复如李克用养子李存孝, 勇武过人, 史载“存孝猨臂善射, 身被重铠, 橐弓坐矟, 手舞铁撾, 出入阵中, 以两骑自从, 战酣易骑, 上下如飞。”[1]392当李克用与孟方立争夺邢、 洺、 磁三州时, 存孝未尝不在军阵之中, 为晋军势力的延展立下赫赫战功。

传统意义上的养育关系已严重畸化, 名不符实, 给军政与时局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首先, 五代社会上层广泛存在着的假子之风, 使传统家庭、 人伦观念遭受冲击, 孝悌观念却被严重扭曲, 不仅养子对养父不孝, 义兄弟之间更为不悌。“手足”反目, “父子”成仇, 明争暗斗的事情屡见不鲜。围绕养子继承及政治地位的问题, 家庭成员激烈碰撞, 甚至相互残杀, 子弑父、 父杀子、 兄弟阋墙的情况屡见不鲜。养父子、 兄弟之间关系错综、 纠结, 互为奥援、 共铸江山者有之; 相互篡啖、 杀而后快者更有之。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义儿传》中悲叹道: “呜呼!世道衰, 人伦坏, 而亲疏之理反其常, 干戈起于骨肉, 异类合为父子。”前文所引, 后梁朱友珪妒恨友文、 弑杀生父朱温、 篡夺皇位正是生动一例。

五代军阀养子风行, 致使各军阀在对外混战不已的同时, 军队内部亦纷争不断, 内耗严重。史载, 李存信与李存孝俱为李克用养子, 存信“材勇不及存孝”[1]390-391, 因屡下谗言陷害存孝, 造成义兄弟间心存嫌隙, 彼此交恶。大顺二年, 存孝在与幽州李匡威的对峙中引军稍退, 本来纯为战略所需, 却落为存孝口实, 他诬告存孝所以“避赵不击”乃是存着不忠之心。面对义兄弟的算计与构害, 存孝百口莫辩, 惊恐难安, 怒而降敌。及其后, 李克用围困李存孝, 存孝登城而呼: “儿蒙王恩, 位至将相, 岂欲舍父子而附仇雠, 乃存信构陷之耳。”[1]393然而, 存孝的表白并未唤起李克用心底的父子之情, 养父亲手将义子绑缚于后车拖回太原并施以车裂极刑。不久后, 李克用派遣军队驰援朱宣, 遣李存信屯兵莘县, 存信复被罗弘信所败, 致使李克用爱子落落陷于敌手。李克用由是心生怨恨, 其后存信安塞战败, 李克用终于发作: “‘昨日吾醉, 公不能为我战邪?古人三败, 公已二矣。’将杀之, 存信叩头谢罪而免。由是大惧, 常称疾。天复二年卒, 年四十一。”[1]391可惜骁勇善战、 “猨臂善射”、 重铠在身仍能于战阵之中更易马匹“上下如飞”的存孝, 和“能四夷语, 通六蕃书”的存信, 他们的才干在为他们换取了军阀义子身份的同时也为他们安排好了横死的命运。此上情况说明, 五代义儿军将间为了个人利益彼此陷害, 甚至势同水火, 不仅无从才尽其用, 亦不可能同仇敌忾, 反而将大部精力消耗在内部的勾心斗角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 这违背了军阀收养义儿的初衷。这些义儿皆为军将, 主帅之下, 军将不合, 亦直接导致了整个队伍力量的涣散。

此外, 在五代的政治收养中, 为人所养的假子终究处于势弱地位。他们的主观意愿难以被尊重。五代军阀养人为子亦使用强权, 或巧取豪夺, 离人骨肉; 或施加压力, 强以为之, 这无疑益增加了养父子关系的不稳定性, 养子们朝秦暮楚, 与养父断绝关系, 甚至转认仇敌为父的情况时有发生。后唐明宗登基后, 众多在前朝假以国姓的军将就纷纷上奏愿还本姓以便与庄宗撇清关系。养父子关系松动, 不利于在军事争霸中形成合力, 遇有强敌即土崩瓦解。而诸假子们若惯为菟丝子则必须继续寻找新的攀附物, 当各种政治力量处于不断析并整合之中时, 整个社会的军事与政治斗争形势将会更为复杂。

其次, 五代军阀养子对传统血亲社会造成冲击, 被视为国之根本的宗法制度无法如常推行。在古代中国, 血缘和地缘是维系人际关系的两大纽带。而宗法制作为最根本、 最核心的规范, 严格确定了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行为标准, 不仅成为衡量继承人资格的唯一标尺, 亦为整个国家权力的交接定下规闳。宗法制规定详细, 约束严格, 血统芥蒂鲜明, 其中尤以王族的血统最为尊贵, 不容混乱, 立嗣长、 幼有分, 继承嫡、 庶有别, 所谓“立嫡以长不以贤, 立子以贵不以长”[7]卷五。在承继爵位及财产时, 为捍卫嫡长子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利益, 甚至顾及不得继承者个人的品行、 学识、 身体乃至智力状况。于是, 在中国古史上, 体弱多病、 才能平庸、 智力低下的皇帝不乏其人。而伴随着君主专制政治的日渐强化, 皇室血亲继承制度更趋严密、 完备, 为确保江山不落入外姓手中及突显皇族血统的至尊地位, 帝王收养义子的情况绝少发生。不仅如此, 为限制地方豪强假借收养义子名目扩张势力, 威胁皇姓, 国家甚有明文规定限制民间的养子行为。《唐律疏议》做为唐朝的基本法典详细列有立嫡与养子方面的法规, 其卷四载: “无子者, 听养同宗于昭穆合者, 若违令养子, 是名违法。”同书卷十二复载: “养杂户男为子孙者, 徒一年半, 养女杖一百……养男从重, 养女从轻”。其规定甚为严苛, 不仅收养人必须为无子者, 而且被收养人亦必须与收养人存在某种亲缘关系。五代军阀的养子行为不仅毫无不遮掩, 甚有竞赛之势。显而易见, 其养义子已全然脱离了一般的人伦道德范畴, 而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政治模式。养子政治使“亲亲”、 “尊尊”的宗法制原则受到空前挑战, 本来的“父子有亲, 长幼有序”变成了父子不亲, 长幼无序。人伦颓丧, 弑杀生父的逆子横生[注]如朱友珪、 刘守光、 杨彦鲁等。, 继承中频出混乱, 养子对权位的争夺极为严重, 其后果是进一步加剧了政局的动荡。义儿皇帝纷纷登上王位[注]五代十四帝中, 养子出身者共计4人, 占总数的28.5%。严重冲击了传统的帝位嗣承原则, 嫡长子继承制难于执行。这直接造成了一种事实, 即为数众多的王子都有了角逐帝位的机会, 竞争混乱而无序, 他们不仅要堤防亲弟兄、 叔伯, 对父亲的假子们亦不能放松警惕。史载: “晋王存勖立, 诸假子皆年长握兵, 心怏怏不伏, 或讬疾不出, 或见新王不拜。”[3]8690看到如此情况, 李克用养子李存颢感到有机可乘, 他频频于暗中煽风点火, 挑拨李克宁与李存勖的叔侄关系, 进而怂恿李克宁密谋兵变。李克用临死前曾托孤于弟弟克宁, 若非存颢的挑唆, 克宁绝不会变节而致杀身之祸。更不会使河东在殇噩甫定, 新晋王初立, 未及秉承父亲遗志——荡平朱梁之际就必须首先面临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与自相残杀。李克宁政变失败, 暴露了李氏义兄弟间暗藏的重重矛盾与危机。军阀养子风气的嚣盛, 使得同样的情境仍在反复上演中, 后唐愍帝李从厚即位后, 便着手削夺李从珂的兵权, 抑制其势力, 致使从珂深感危机, 据城而反, 并最终登基称帝。当“出于丐养”[1]385的假子都可以成为高高在上的“真命天子”, 拥有精兵锐骑的军将又如何能不觊觎王位。当上至王侯下至军将都卷入了大位之争, 时局只能是越发地动荡不安, 此亦不失为五代王朝更迭频仍之因由。

五代军阀养子风盛显然是对传统宗法制的一种公然悖逆, 它不能代表整个历史发展的大势, 但亦不能简单地被归入历史逆流。这是因为, 养子之风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特殊历史时期特殊的军事斗争形势, 归根结底是其时代的产物。而史实亦证明, 五代军阀的养子风气终究慢慢消散, 不能得以长久盛行。这主要是因为其违背了人性的基本原则。血缘和地缘是维系中国古代社会人际关系的根本, 而养子风盛冲击了血缘纽带, 注定其只能做为一种短暂、 特殊的历史现象。五代养子成风也从侧面反映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的血缘贵族体系先经唐朝的荡涤, 再至五代烽火焦灼, 世族大家的概念已经瓦解, 中国开始了一个由血缘贵族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转化为一个被实权贵族统治的社会。而经过五代之后, 至宋代血缘贵族最终衰落, 官僚贵族开始崛起, 并在此后的历史进程中长期保持了卓然的社会与政治地位。

最后, 以“养子”的方式笼络和管理军队, 无法从根本上改变骄兵悍将遍布朝野的局面。用养父子关系维系军队终究是种权宜之计, 无法从根本上保证亲兵的政治立场, 亦无助于军阀对自己的亲兵建立起起码的信赖。所谓养子, 其实质是军阀以义儿名义收服笼络的战将豪杰, 因其骁勇善战, 堪负征伐之任, 各路具有野心的军阀政客都争相笼络之。养父与绝大多数养子是或长或短的利益结合, 即“以利合而相资者邪!”[1]385身为名义上的父亲, 军阀们深知养子们的摇摆不定的立场, 煌煌然曰为“父子”, 实为自欺欺人, 若然用法太苛, 轻则被义儿将领抛弃, 重则直接将其推入政敌的怀抱, 反戈相向。李克用曾慨然道: “此辈胆略国人, 数十年从吾征伐, 比年以来, 国藏空竭, 诸军之家卖马自给。今四方诸侯皆悬重赏以募勇士, 吾若束之以法, 急则弃吾, 吾安能独保此乎?”[5]359足见, 以假子为亲军将领不能解决五代骄兵难制的问题。笔者认为, 要从根本上剔除五代军队骄横的痼疾就必须转变其私兵的本质, 只有将军队所有权收归中央朝廷才能直捣骄兵根基。而这一任务在宋代枢密院主掌军事, 三衙二司体系形成后方得以完成。

参考文献:

[1] 欧阳修. 新五代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2] 欧阳修. 新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3] 司马光. 资治通鉴[M]. 北京: 中华书局, 1956.

[4] 司马光. 资治通鉴考异[M]. 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3.

[5] 刘昫. 旧五代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6] 王溥. 五代会要[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7] 阎若璩. 尚书古文疏证[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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