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迎春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2006年对于帕穆克来说,是非比寻常的一年。他不仅因为小说《我的名字叫红》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赢得了1 000万瑞典克朗 (约合137万美元)的奖金;更重要的是他将土耳其和东方文明从幕后推到了幕前,让世人又一次把眼光转向了那个曾经深深迷恋过的地方。帕穆克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灵感时表示激发他写作的动因是由于人们对历史的淡忘,虽然在战争背后隐藏的伊斯兰故事每个人都熟悉,但是在西方化的大趋势下人们却渐渐把这些故事忘却了。他的小说就是要唤起人们对往昔美好生活的回忆,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土耳其站在同盟国一边。战后,土耳其丧失了一部分领土,1923年土耳其成为一个共和国,凯末尔任第一任总统。在这个86%以上的人讲土耳其语、99%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凯末尔却努力使土耳其社会非宗教化,降低伊斯兰教的主导地位,并用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书写土耳其语,这些措施却为日后形成的一系列民族矛盾埋下了祸根。
在《寂静的房子》中,帕慕克通过对人物生存状态的关注,用独特的时空叙事手法,来表现他对民族深沉的爱、想象和理解。这部作品写就于1983年,主要讲述了祖父塞拉哈亭被政敌赶出伊斯坦布尔,带着他的妻子法蒂玛定居于天堂堡垒,他一生都在试图创作一部能够唤醒世人的百科全书,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完成。多年后,只有他的私生子,侏儒雷吉普作为仆人与法蒂玛一起生活在这个古旧而寂静的屋子里。每年夏天,孙子法鲁克、麦廷和孙女倪尔君都要从伊斯坦布尔来看望他们的祖母,他们每年都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然后就各回各屋、各干其事。在平静的叙述中,流露出了帕慕克以独特的艺术手法表达了他对社会、对人类、以及对民族的关注之情。
在存在主义的辞典中,“此在”意味着“有”、“生”、“停留”等意义,然而在帕穆克的作品,“此在”却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它意味着一种消失,它是挥发后残存在桌面上的红酒的痕迹,是花瓣掉落后留下的余香;在作品中,人物虽然生活着,但是从精神状态上而言,与其说他们存在,不如说他们代表着一种消失——纵然存在着,却无法定位自己的存在。在《寂静的房子》中,祖母法蒂玛的身边只有丈夫的私生子雷吉普作为仆人在陪伴着她。对于一个星期“连一步远的路都没有走”[1](P18)的老太太而言,她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吃饭以外就是无休止的遐想。在这里,主人公实际上只能呆在自己的家中,同时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一如往常,孙子孙女们每年都会如期来看她,都会重复那些即使过了一千年也不会发生改变的话语,而钟、古龙水瓶、报纸和手帕则“就那么待在那儿”[1](P20)……一切就这样在无意义重被反复上演着。她有人照顾,却又怀疑雷吉普别有用心;她盼望着孙子们的到来,却又认为和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是要“受受骗,就是为了要听那一两句敷衍的话”[1](P19),她无法使自己的生活充实和快乐起来,只能沉浸在无尽的遐想中,她时刻感觉到自己的孤独,认为孙子们仅仅“关心这房子,不是在想着我的问题,而是在想着他们自己的问题,我,还是独自一个人”[1](P20),她觉得时间滴滴答答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而喜欢在黑暗的夜里沉浸任思绪带着她到处游荡。雷吉普是一个侏儒,在生活中不仅要面对来自法蒂玛苛刻的指责和怀疑,同时还要面对来自人们的嘲笑。他卑微地尽力做好每一件事,然而却迷失在追寻着别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中,当他被人称赞为“天堂堡垒最老的人之一”时,他甚至高兴极了。他的存在被别人所忽视。
在天堂堡垒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为了“消失”而存在着:法鲁克等人路遇哈桑 (雷吉普的侄子)却装作没有认出来的样子;雷吉普把一行人带到法蒂玛的卧室门口,却要狡猾地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法蒂玛从十五岁起就不知为了等待什么而长期的等待;汽车上开着的收音机是没有人听的摆设……从全文整体来说,法蒂玛的存在是为了衬托已经去世的塞拉哈亭,进而引出整个土耳其的民族史,雷吉普的存在从侧面反映了土耳其连年战乱给人们带来的巨大的悲伤和痛苦,这种痛苦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精神;而法鲁克等人的存在则反衬出了当下土耳其青年迷茫而不知所措的生存境遇。因此,《寂静的房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安静的、毫无生气的,但是其中却包含着历史的动、历史的轰轰烈烈,包含着个人的剧烈的思想斗争。
表面上看来,天堂堡垒是寂静的、丑陋的,人物也是乏味、毫无生气的。但是仔细阅读文本,读者就会发现,作品所描述的内容和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内容是完全不同的:天堂堡垒充满着激烈地运动和斗争,人物也显出了不同的精神状态。作者在叙述过程采用了巧妙的时空结构,使作品的范围得以在更广阔的角度中展开。
在从时间的角度来说,作者将时间在进行无限压缩的同时,也将时间进行了无限的延伸。在这部作品中,人们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见面时的寒暄“总是那些相同的话”[1](P5);孩子们见到祖母时重复的也是一样的问候,甚至人物都能够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和见面时说的话。作者把多年重复的事情凝缩于一段时间,历史似乎是停滞的,这样的描写使读者对发生在土耳其那片土地上的情况有更加深刻的认识,促使人们对社会状况进行深刻的反思。另一方面,时间也在无限地延伸,而这种延伸体现在作品的叙述者上。在作品的叙述中,同一件事情,往往采用多个人物的视角来来阐述,这种叙述结构类似于《喧哗与骚动》,但是《喧哗与骚动》“承载了太多的意向和隐语,以至于每一个文学批评理论都可以在这部小说中找到注脚。”[2]在帕穆克的笔下,每一章都用不同的叙述者来讲述,每一件事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人物来讲述,这多种视角的交叉渗透了土耳其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同时,每个人物的存在似乎都不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存在,相反,更像是为了衬托别人的存在而存在,人物彼此之间互相呼应着彼此的行动、思想和意识,这样一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在层层叠叠的互相映衬中达到了矛盾和冲突的升华、集中,和结构一起形成了帕穆克独特的写作风格。比如在对去墓地一节的描写中,人们能够读到法蒂玛对丈夫塞拉哈亭的怀念之情,对于丈夫与其情人关系的深深憎恶,读到她对儿子有些残忍的爱,读到她对儿媳那个苍白而瘦弱的姑娘的深深疼爱之情。她在祈祷过程中不断地流着眼泪,任自己的思绪在随意地飞荡,她的怀念是真诚的。但是透过哈桑的视角读者却看到了另外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只有倪尔君向真主打开了双手,而法鲁克在用手帕擦汗、雷吉普在搀扶着法蒂玛,而麦廷甚至连祷告的样子也懒得去装。
从空间的角度来说,帕穆克也将空间进行了压缩和延伸。在他的笔下作品的主人公没有一个人物是稳定的居于世界一角的,他们都经历了空间位置的转移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如塞拉哈亭和法蒂玛是从伊斯坦布尔逃出来的,法鲁克兄妹三人是从伊斯坦布尔来天堂堡垒看祖母的,雷吉普则是因母亲而从乡下来到了天堂堡垒……众多的人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聚集在天堂堡垒,聚集在作者所选择的这个充满寓意的地方。陈旧、迂腐和令人窒息的天堂堡垒是各种人物矛盾冲突的焦点,法蒂玛深深地眷恋着这个地方,要保护这个地方,而麦廷则要求“把这栋房子推倒,然后盖栋大公寓楼”[1](P389),因为地产商会给他们一半的楼;在法鲁克眼里,这房子却越来越破败,越来越让他觉得可怕。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个地点,读者能够透过这一点,而了解到发生在盖布泽的党派斗争,了解到伊斯坦布尔发生的政变,以及整个土耳其的独立斗争史。另外,空间也是无限地被延伸的,而这种延伸主要是通过人物的思想意识来展开的,这就是对过去、对历史的思考。现实世界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意义是不完满的,人物需要向内心去进行深度的挖掘以摆脱现实的羁绊,在内心的挣扎中寻求精神的自由。天堂堡垒仅仅是一个物质外壳的存在,它没法办法承载人物灵魂的重量;空间不再是一个连续性的概念,而是断裂的,是凝固在某个点上的,在不断地移动,如果读者是通过法蒂玛的回忆来了解塞拉哈亭这个人物的,并借着他来了解土耳其纷繁的政治和宗教斗争的,知道了自由主义者塞拉哈亭因为政治原因被流放,为了唤醒国民意识而致力于百科全书的创作,知道了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将法蒂玛的首饰一一卖掉,和犹太人进行着亏本的交易,对于过去一百年左右发生的事情都是通过回忆来表现的……这样的描写方式带给读者以更广阔的想象的空间,时间和空间的结合形成了帕穆克小说中独特的时空结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时空手法都是借以表现人物、反映历史的一个手段,人物所生活的现实环境仅仅是一个符号,其存在恰恰是为了表征人物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使读者摆脱了作者的限制,在时空的转换中身临其境地感受了作品所描述的各种冲突。
帕慕克对于西方文化的接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的,其中蕴含着担忧和反思,激荡着他对祖国深深的感情,然而,这种感情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如充满电视机的蓝光照着的狭窄的街道、飞快奔驰的凯迪拉克汽车、各种咖啡屋和迪斯科舞厅等等,具有西方文化特征的典型事物不断向读者推进,使浓郁的民族文化似乎被掩盖得失去了光彩,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祖国的眷恋和忧虑,他借哈桑的视角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被称之为“工厂”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座现代监狱,可怜的奴隶们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都要在里面消耗自己的生命。当然了,之所以要让他们休息只是为了保证机器能够正常运转。”[1](P412)西方经济的扩张和侵略掠夺走土耳其的经济财富,更多的是民族精神的丧失。
因此,在帕穆克的笔下,在深深表现出民族哀怨的同时,他更在潜移默化地唤起土耳其人的民族感,唤起其他民族对土耳其的民族认同感。哈桑回忆穆斯塔法的话说“两个超级国家想要瓜分世界,犹太人马克思在说谎,因为引领世界方向的不是他所说的阶级斗争,而是民族主义,最具有民族主义的就是俄罗斯,它就是帝国主义;世界的中心是中东,而中东的关键就是土耳其。”[1](P228)土耳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在民族主义狂潮过去后的20世纪中叶,关于民族主义的斗争在各个国家依旧存在着,这一时期斗争的焦点在军事斗争的色彩大大降低以后,更多地是围绕着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独立而展开。帕穆克本身就曾受到过多种文化的熏染,他曾经直言像他“这样一个土耳其人,一只脚踏着东方,一只脚踏着西方,必须向西方的小说大师学习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3]而他所说的大师是指诸如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托马斯·曼、普鲁斯特和纳博科夫等,如果说普鲁斯特的叙事技巧影响了帕穆克作品的形式的话,那么其他几位大师的民族责任感必然会对帕穆克小说的精神产生重要的影响。
塞拉哈亭被征服赶出伊斯坦布尔以后,在天堂堡垒里埋头著书,他一生都在创作一部能够唤醒国家和民族、唤醒东方和世界的百科全书,在他看来,和写一部属于民族的百科全书相比,政治就微不足道、就什么也不是了。在多种文化冲突的今天,如何来构建本民族的文化并使这种文化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确是一个长期而艰辛的过程。因为“民族属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生活中最具普遍合法性的价值”[4](P2),民族性是20世纪经久不衰的话语,所以在帕穆克的作品中,这一问题都或隐或显地表现在各个人物身上。即使塞拉哈亭和法蒂玛被从伊斯坦布尔赶出来,但阅读文本就会发现,在人物的心目中,那里却是他们在一直向往回到的地方,虽然最终愿望无法实现。就这样,作者和主人公的通力合作,使读者对那里充满了期待和憧憬和想象,由此,土耳其文化、伊斯兰文化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推进到历史的前台来,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的对话和交流也在慢慢展开。帕穆克让世界关注土耳其、关注伊斯兰的目的也在有意无意间实现了,是帕穆克让人们重新记起这个地方。不断出现在文本中的凯末尔雕像宛如挥之不去的幽灵,不时在土耳其人的流血冲突和生活中闪过一面,似乎对民族命运的担忧和期盼一时间都注入了这个雕像中,为作品增添了无限神秘的色彩。帕穆克在努力使读者面对痛苦、阅读痛苦的过程中也产生希望和憧憬,在接受中完成了对土耳其的想象和了解。历史不再是严肃的材料的堆积,而是具有“娱乐性”的事实。在这个经受西方文明摧残的地区,信仰问题也让人触目惊心,伊斯兰教在同基督教等多种外来思想的斗争中逐渐发生着令人担忧的变化。他在作品中更多地通过人物的意识来反映过去的记忆,对伊斯坦布尔的描写就是这种深深地负载着这种历史的记忆,记忆是一种“历史众生的失落”、“如何在失忆的世纪里,铭记、镌刻过往的历史和事件,如何回溯各族群在不同时间点上备受主流文化侵袭、洗脑、压迫与支配的创伤”[5](P157),在不断地回忆和追求中来表现土耳其的民族焦虑,使得帕穆克在虚构一个个惊险的故事后,把这些都收入在他的文本中,更多的目光转向土耳其乃至整个东方的社会现状,这也是帕穆克能够震惊当代世界文坛的一个重要原因。
帕穆克能够以一种异常敏感的角度和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里,让读者对发生在中东的事情有深入的了解,对那里的生活有整体的把握,窥视了普通人在面对战争和冲突中所占据的立场,尤其是他通过法蒂玛把自己的反战立场表现出来,他的交错的时空观在表现人物深层意识活动中让读者完成了对那个民族的想象和了解,那部未完成的百科全书是土耳其民族精神的象征,然而伟大作品的没有完成也为世人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思索,在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中,能否坚持住自己的民族特色是一个备受质疑的问题。尽管帕穆克不喜欢讲政治,但是他却用文学来探索对人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探索,对人物的灵魂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追寻,他相信“民众会理解,整个民族也会理解”[1](P127)。
[1][土]奥尔罕·帕慕克.沈志星,彭俊译.寂静的房子 [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朱亚平.后视镜像——班吉意识观照下的凯蒂形象 [J].太原:名作欣赏,2009,(7):89.
[3]奥尔罕·帕穆克访谈 [J].译林,2007,(1):186-187.
[4][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吴睿又人译.想象的共同体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5]廖炳惠.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 [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