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伦理的高扬与人性的缺失:红色女性形象偏失论

2010-08-15 00:46龙长吟
怀化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伦理革命

龙长吟, 王 兰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0)

伦,序也;理,治也。伦理,就是协调人的欲望与利益关系之秩序准则。为了实现最高理想,革命者按照革命的原则与标准行事,这就构成了革命的伦理道德。而红色女性作为革命者和女性的双重身份,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既受伦理支配也受人性制约。改革开放前新文学中的红色女性总是被深深的烙上了时代的烙印,女作家也多以中性意识反映她们的生活,很少涉及性别问题和女性自身的精神思考。红色女性成为她产生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图解,女性逐渐迷失了自我,革命伦理与人的爱欲撕扯着,她们的性别特征逐渐消退,几乎都成了“铁娘子”的无性化的类型形象。这种道德在场、人性的缺失,连“女性解放”也被简化为阶级斗争和阶级革命的附属物。

一、革命与无性化

女性欲望过于膨胀,会使得性别之间的平等走入取消性别差异的误区。鲁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鼓励女性在争取自己民主地位的同时,提醒和告诫女性:“在真正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在心理和生理上,男女是有差别的,即使在同性中,彼此也免不了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同等以后,才会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1](P598)相反,女性如果完全没有欲望,那就成了没有血肉、没有自我的圣女。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的长期斗争中,涌现了无数有血有肉、可歌可泣的女革命者。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改革开放前塑造的红色女性,大都在高扬的革命伦理下逐渐迷失了女性自我,女性特征消退,导致一种无性别差异的生存状态。其实,“筋骨强健,线条分明,皮肤黑红的雕像与用力量来保护家庭的男子的威严相称。而包含在温柔的女性的优美作为孕育,哺乳孩子的象征具有特殊的美。”[2](P145)

红色女性的无性特征的具体表现,首先是不事修饰。女性大都拥有妙曼的身体,姣好的面容,对男性有巨大的吸引力。为发挥女子的优势,她们都遵循“女为悦己者容”的生活法则,非常注重穿着打扮。“时装的在场总是提醒着性别的在场”。[3](P63)可是改革开放前文学作品中的许多女革命者的服饰和装扮,总是穿一身军装,留一头短发,不但没有化妆品,连衣着和发式都不再有性别上的界限。与男性一样投入社会斗争,参与社会劳动,只差没有赤膊上阵了。服装对于此时的女性来说,已不再显示个人的性别特征和表达自我的审美品味。韦珍“穿着白衬衫,蓝粗布裤子,背个草帽”(杜鹏程《在和平的日子里》),玉洁“那纯黑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制服以及那平梳的发式” (丰村《美丽》),都令人难以看出女性的情趣。

然而,服饰于性别之间的暧昧还只是表面层次的,最严重的是,男女性格不少也趋于暧昧。柔弱性是女性很显著的一个特点。尤其是在传统观念中,女性的魅力全在她的娇弱无力,她的芳容憔悴,她那沉默无言的泪珠儿,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肝肠寸断以及一切身心方面的楚楚可怜。法国作家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一书中也曾有过论述:“对弱者的怜悯,对不幸的同情,毫无功利性的心灵的激扬,这些都远比政治道德更符合妇女的本性。”[4](P123)在战争年代,动荡的战争环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化对性别角色分工的限制,国家危难要求女性投身为民族生存而斗争的洪流,参加革命,崇尚男性特质成为当时许多女性的共同追求。女性逐渐剔除了柔弱、害羞、含蓄等内敛的品质,代之以刚强,爽朗粗犷的外向性格,感染着时代强劲,剽悍,开阔的阳刚之气,女性意识被“无性化”取代。但她们并没有到达无性化的程度。即便穿的都是蓝布裤子,白衬衣,可是女性爱美的天性往往在一些细微不起眼的地方,在那看似统一整齐的装扮上体现出来:统一的平梳发式或一条乌黑的发辫,总是梳得一丝不乱,或者是加点小花样,如《白毛女》中喜儿发辫上扎的红头绳,从而显现女性细腻的心思和爱美的天性。可是注意到这一点的作家并不普遍。“女英雄”“女模范”“铁娘子”形象成为一代妇女解放的标本,尤其是“文革”时期八大“样板戏”中的女主角。这些女性在追求中性甚至男性气质和行为方式时,失落了作为女性的性别意识,使得女性解放在很长一段时间仅仅停留在社会解放层面而难以深入到女性个体的、生命的价值层面。女作家们也多以中性意识反映时代生活,很少涉及性别问题和女性自身的精神思考,文学作品成为意识形态的图解,红色女性和女性解放,自然而然被简化为阶级斗争和阶级革命的工具。

二、革命与爱欲

女性视爱情为生命,同时女性最具浪漫气质,最富有激情和幻想。西方著名女权主义理论家兼作家西苏说过:“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个通向激情的门槛。”这还不够,应当加上:“妇女的脑袋装有一千零一根神经发射幻想的火箭。”女性自古以来比起男子要更加多思善感,这源于她们发达的直觉和感觉系统。

可是在红色女性形象塑造中,这些女性特征不断被弱化。在革命与爱欲的关系处理上。为了实现革命的理想,革命者只按照革命的原则与标准行事,与上个世纪20、30年代,茅盾和许多革命作家笔下的“时代女性”反一调。“时代女性”形象固然有些幼稚,但在革命伦理旗帜下完全抹杀女革命者的欲望和爱情更不合人性人情。茅盾在他早期小说《蚀》三部曲中,革命成了性的狂欢。他的这些作品正好是1927年后出现的“革命+恋爱”症候的显著体现。之后蒋光慈更是着力于“革命+恋爱”的写作而出名。这类作品自此大量涌现并风行一时。从革命事业与浪漫情欲的冲突到相互之间的爱恋促进革命的发展,最终达到革命至上的结果,是当时这类写作的一套公式。说到底,这套公式最终也是为革命服务的,但到底还是允许正常爱欲的存在。

情欲当然是极难控制的,爱欲可以作为革命的驱动力,也可以成为革命的阻碍。所以当婚恋自由、性解放为主要内容的个性解放已不再具有代表性时,也是革命将性解放的颠覆耗尽的时候。性解放不再具有先锋作用,革命的发展反而需要束缚情欲的泛滥,性的革命到此谢幕,时髦一时的“性解放”完全被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所取代。当“性”被阶级化,被视为堕落的标志完全派给反动派时,凡是淫荡的或者有性要求的男人女人就必然成为资产阶级和封建阵营的“红男绿女”。而正面人物,无产阶级革命人物则被自然的塑造成一个纯洁,无欲的圣人,以此形成鲜明的对照。仿佛他们只与无性的纯粹忠贞的精神恋爱有关。1958年出版的《青春之歌》以林道静的婚恋为成长的基本线索并因此获得读者的喜爱,但成为共产主义战士的林道静与江华结为夫妻,还是写得苍白教条,最没力量。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作者只抓住了革命者的身份,忽略了她的女性身份。身处革命漩涡的林道静,女性特征不再有,完全成为了权力话语的附属品,被概念化和符号化,只有革命这根弦,男女主人公连情欲的萌动都没有。《新儿女英雄传》当中的杨小梅和牛大水的恋爱就处于高度纯洁的状态,杨小梅圣洁得几乎不对男人构成诱惑。就连他们的婚姻也是组织上安排的甚至在热烈的新婚之夜的表白都充满着同志式的关心。

这种“无性”逻辑在样板戏中发展到极致。所有的人性人情关系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革命战友和同志。《海港》《龙江颂》中的女支部书记方海珍,江水英,只有支部书记的政治身份,女性的身份被彻底忽略。剧中除了演员的外观是女人外,完全没有一点女性的特征。刚刚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牢笼中逃脱出来的女性,为了反封建反传统而走向革命,却从一个“性压迫”的深渊走向另一个“性放弃”的深渊。谢冕在《文学的绿色革命》当中说:“文学的统一化和净化到了如此的程度,这种文学实在是可怕。”[5](P27)其实,样板戏中的女性形象在文革前的艺术形态当中还是有爱情,有婚姻,有女性的人性特征的,只是越来越稀薄。

人都由血肉之躯和灵魂两部分构成。血肉的能量产生欲望,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女性生理和心理内部天生的无法遏制的激情和对自身及外部世界的敏感,使得女性成为“无性”伦理观的直接受害者,因为敏感的人往往比反应迟钝的人受到的伤害更深。她们更真切的感受到无爱无欲之痛,又无力改变现状,被革命伦理与爱欲的冲突撕扯着,这是一种道德的在场,却是更深层次上的人性的缺失。亚里士多德、孔子、康德、黑格尔等大师们认为,道德就是以合乎人性的方式,以增进人的自由为目的恰到好处的自控行为。人类诚然是道德的存在,但首先是人的生命的存在。当生命力奔逸的时候,有时也跳出了道德的外圈,便和理智也忤逆,有时也许会不顾利害关系,而踊跃与生命的奔腾中。这也许才是生命最真实的状态吧。倘使什么都囚禁,又怎能透彻地品味出深深的人的意味呢?

这里不得不说到革命与爱欲的一个含糊莫辨的共同点:献身。没有无缘无故的献身,献身总有理由。革命与爱欲的献身差异在于性情气质。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中,保尔为革命献身,冬妮娅为爱情献身。革命意识的觉醒意味着,身体的情欲必须从属于革命。只有为了革命,夫妻情爱才有可能。冬妮娅选择的是单纯的朝朝暮暮,不带社会功利性的家庭生活,保尔没有权利说这样的生活不附丽于革命就庸俗了。革命有千万种正当的理由,包括讴歌同志式革命情侣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个人爱欲权利。最初的道德是禁忌规范,自我控制,而禁忌规范及自我控制是通过对外在具有灵性神秘性的神灵的信仰及相关祭祀仪式实现的。革命时代的红色女性特殊情况下走上祭台成为祭品是必要的,因为革命需要她们心甘情愿地做它的奴仆,并且还让她们从心理上获得一种为革命献身的崇高和自豪感。但把它即红色女性的唯一或生命归属,就不对了。

三、小我与大我的对立统一

从伦理与政治的关系来看,政治是伦理的统帅,研究伦理学自然会将其视野引向政治学。强调以人为本的,是个体伦理、情感伦理;当国家民族生存受到威胁时,救亡图存将成为直接目的,伦理则隶属于政治,强调整体至上的,是政治伦理、社会伦理,德性伦理。女革命者在个体伦理与革命政治伦理间游走。在革命年代,女性解放无法独立进行,势必纳入民族解放的范畴,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女性只能服从甚至牺牲于更高的整体利益。英国哲学家伯兰特·罗素说:“伦理学就是要调解个人与他人、社会之间的冲动和愿望的冲突,把矛盾纳入秩序的轨道。”[6](P6)战争年代,个人与社会的激烈冲突,迫使女性追求中性甚至男性气质和行为方式,失落了作为女性的性别意识,女性解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仅仅停留在社会解放的层面,难以深入到女性个体的生命价值层面。革命事业和红色女性浪漫情欲之间的冲突,实质上是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调控问题。

在改革开放前的年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伦理的核心,集体主义是革命伦理的基本原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革命伦理的要求,不为名、不为利、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为革命、一心为人民是革命伦理的重要内涵和行为准则。这一核心价值观至今也不应改变。问题是,期间有没有个人利益的位置。如果“集体利益取代了个人利益,社会普遍缺乏个人意识。”[8]如果以完全牺牲个人利益为代价换取社会整体利益,这种做法,恩格斯早就批评过,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教训更是痛心地证明了这种方式的失败。

统治阶级通过将自己与社会等同起来的方式,使自己的道德成为全社会的道德,以期获得普遍性与合法性。阶级社会的道德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但是,无论个体伦理、情感伦理,抑或是社会伦理,德性伦理,追求个人和社会生活的双重保存与和谐发展,才是至善的伦理,才是人类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说,以权利义务关系为核心,以人的自由为目的,才是促进社会发展和个人自由实现的最先进、最公正、最富有生命力的伦理。因此,塑造有血有肉的红色女性形象,归根到底,就是要正确处理情感理论与德性伦理的关系,正确处理个体伦理与社会伦理的关系,尊重小我,服从大我;保证小我与大我的同时并存与共同发展,正如鲁迅提示的那样。鲁迅面对自我个体在历史中的压缩甚至迷失,曾不无心酸而茫然的问道:“我们把黄金时代都预约给了别人,我们拿什么留给我们自己?”而那些红色女性也应该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们把青春都献给了革命,可是我们拿什么留给了自己?”光注重革命伦理的高扬,无疑是生命主体意识的丧失,使自己成为了堂皇号角下的傀儡。我们必须非常警惕堂皇的号角和历史理性主义使自我丧失自由选择的权利。

在对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时代凋谢的就是艺术品的光韵。[7](P87)而改革开放前革命伦理高扬下的红色女性就像一件件被机械复制的艺术品,一样的纯洁,一样的装扮、举止,失去了作为个体生命的独特性,当然也就失去了作为女性的鲜活的生命力和温柔的魅力,变得毫无生机。许多女革命家在革命的烈火中,以一种自焚的方式找到一种牺牲的崇高快感,感受到一种浴火重生的快意,这是历史的存在。作为革命者的她们重生了,但作为人,作为女人的生命却被毁灭了。文学作品中的红色女性,她们在为革命献身的过程中,应当毫不回避、如实书写她们鲜活的生命的生命在一点点被消耗殆尽的同时,人性的抵抗、挣扎和升华,逐渐成为立体化的大写的“女人”的形象。

[1]鲁迅.鲁迅全集 (第四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今道友信.徐培等译.关于爱 [M].北京:三联书店,1987(旧版).

[3]珍妮弗·克雷克.舒允中译.时装的面貌 [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4]斯达尔夫人.论文学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5]谢冕.文学的绿色革命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6]伯兰特·罗素.肖巍译.伦理学和政治学中的人类社会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7]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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