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回家的路在哪里?
——海子诗歌创作的故乡情结

2010-08-15 00:44:24施维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麦地海子麦子

施维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海子,回家的路在哪里?
——海子诗歌创作的故乡情结

施维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诗人海子在短暂的生命中创作了大量关于乡土中国的优秀作品,他从乡土中抽象出“麦子”、“村庄”、“土地”(包括麦地)等元素作为诗歌意象,在诗歌和生命行为中实践了他对“生命存在本身”的执著关注;并结合个体生存经验,使乡土在诗歌中得到了真实且富于诗性的呈现。

海子诗歌;故乡情结;麦地意象;返乡主题

故乡,是古今中外人们吟咏的永恒主题。人是孤独、弱小的存在物,除了要在母体内孕育三百多天外,从脱离母体呱呱坠地那天起,还要经历一年多的时间,才能直立行走。而其他动物,则远远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适应环境,就能够独立生活。正因为人的弱小和孤独,才使人们对自己的家园有着别样的依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倦鸟归巢,落叶归根,中国人的故园情结一点不比其他民族差。

然而,人们除了依恋生他养他的故乡外,还有对“精神的家园”、“精神的故乡”的切切追寻和深深怀念。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

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已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国。——《致流浪者》

以上是德国浪漫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作。这首诗也以“返乡”为主题,诗人已经厌倦尘世的纷扰与丑恶,期冀探寻人类高深莫测的归宿,企望回到自己心灵的故乡,与神同在,与天地永恒。

在20世纪末的中华大地上,与荷尔德林具有同样浪漫气质的诗人海子通过对故乡真挚的描绘也唱出了同样的心灵之歌。

在海子表现乡土的过程中,他创建了一系列个性化的相对稳定的诗歌意象,其中有三个基本元素:麦子、村庄、土地(包括麦地)。这些元素是他生命的基质,是海子对乡土中国精神和灵魂的把握。麦子、村庄、土地,辅以天空、河流、山岗、草叉等意象,我们能从诗人的诚挚构写中感受到一个跳跃着强烈生命意识的乡土中国向我们走来。

一、大地和麦子意象

1989年海子的死强烈地震撼了中国诗坛,他的挚友、诗人西川说:“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1]929海子用他的诗歌和生命点燃了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在这片纯净与寂寞的天空下,他用自己独有的意象符号,诠释出自己心灵的秘密。

1、始于大地的飞翔

海子诗中的大地,是他生命中的故土,是他精神上的家园。

海子的大地情结绝非偶然,它是海子的生活历程和心路历程双重作用的结果。海子15岁到北京上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乡村,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光着脚丫在广袤的土地上度过的,[2]477因此,“地”及其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麦地、雨水、青草、河流等)大量进入他的诗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海子的诗歌创作始于他的大学期间,而事实上,他的诗歌中直接描写都市生活的诗篇却几乎没有。“海子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处处落空的尴尬境况,导致他产生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然而一味的精神逃亡必然又会导致心灵的无限疲惫,而且也无法寻求到灵魂的归依……这样,当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转向田园(乡村)时,一种浓郁的田园情怀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3]200

海子现实的家园是由査湾和昌平组成,充斥的是贫穷、孤独和冷漠。家乡本来寄托了海子美好的回忆与想象,但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田园风光已无可挽回地消失了。1989年寒假,海子回了趟家乡。“这趟故乡之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凉之感。‘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他说。‘你在家乡完全成了陌生人!’”[2]481对于家乡的亲人,海子始终怀着难以回报的歉疚。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一直为无法给家里提供足够的支持而心中有愧。在一首诗中他这样写到:“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都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诗人叶赛宁·浪子旅程》)[4]430

但现实中,诗人在家中得到的是一种敬畏,他的父亲因为他是大学教师而不敢和他说话,海子为此伤心不已。“树林中孤独的父亲∕正对我的弟弟细细讲清:∕你去学医∕因为你哥哥∕那位受伤的猎户∕星星在他脸上∕映出船样的伤痕”(《春天》)[4]434

在海子的诗歌中,有着对乡村生活及自己的家庭的真切描述:“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4]220在此,我们看到了贫瘠又充满劳绩的乡村;但家园更是一种基于生命记忆的、经过美学提升之后的想象中的“家园”、“故乡”,带有形而上的“文化乡愁”意味。在海子笔下,家园有时被指称为“故乡”,如“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不语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4]422(《浪子旅程》);有时他又将它径直称作“土地”,如长诗《土地》;或“大地”,如“香味,来自大地的无尽忧伤”[4]211(《北方的树林》)。 家园是“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下,“卵石滚满了河滩”旁,可以“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的诗歌”的“五月的麦地”[4]53(《五月的麦地》),那“给我粮食”(《无题》)生长着“养我性命的麦子”的“麦地”[4]89(《麦地》)……

这是诗人心中对家园的呼唤和向往。还乡始终是海子心中的渴望,特别是当他精神受到伤害时,他泪流满面地总是朝着家的方向。在海子的诗中,我们很难发现以城市为意象和主题的诗篇,虽然他的诗歌生涯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都在繁华的都市,但他与城市却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对生活于其中的城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诗歌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这份对土地的深深依恋并不是以浓郁的爱的单一形式而流淌,与之相随产生的是对应的深刻而沉重的痛,一如海子经历中呈对抗性的农村—城市的两种生活。它们刺激着他的思考、他的创作,同时也带给他矛盾的痛苦。在海子的诗歌中,“大地”是“苦难而丰盛”,是“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面对深爱的黑土,海子写下了《答复》:“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4]375

海子的前期诗歌中土地意象系统带有浓厚的乡土情结,是一个从农村走出的海子对农村生活的真切怀念。亲情与故土,在这些回忆里被写得如梦幻般美丽,意象“麦子”“麦地”“谷物”等都是诗人从自己思绪、家乡的物象出发,带有明显的乡土气息与乡情,也正是这种乡情的冲动,才使海子把家乡的土地写得如此美丽、久远、深邃。海子用记忆中的美好来抵制现实的无奈与孤独,同时在对大地的抒写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海子前期诗歌正是在悠悠的回忆之中积蓄前进的动力,憧憬“以梦为马”的人生理想。

2、美丽而负伤的麦子

海子的抒情短诗中,最为人普遍称道的就是一系列以“麦子”、“麦地”为中心意象的“麦地诗歌”。从1985年1月的《熟了麦子》开始,短短数年时间海子断断续续地创作了这类后来引起中国诗坛震动的诗歌,海子也因此被称为“麦地诗人”、“麦地之子”。它们与那些“麦地”的外围题材——比如“粮食”、“村庄”、“草原”、“秋”等各成系列的短诗一起,共同构筑了独属于海子的麦地乌托邦。在麦地乌托邦中,大地构成了海子言说的原始而辽阔的语境,在这块充满神性的土地上,海子仿佛是大地之喉,大地本身在言说着。这些诗歌一扫同期诗坛也包括海子自己的繁复智巧,以一个本质诗人铅华洗尽、水落石出的心灵独白,使一个时代的诗坛罹受了一种本真生命的精神血洗。[5]201

“麦地”和“麦子”是海子诗歌中屡屡出现的意象。在《五月的麦地》中,“麦地”构成了诗人生命个体的生存背景,而当它在海子诗中屡次复现之后则上升为 “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们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成为贫穷、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写实”,“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的向往,正是把“麦地”视为“一种群体性的生命空间。 ”[6]

在海子到北京上大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农村。他曾自豪地对朋友说:“乡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2]477因而在他的诗作中出现乡村以及与此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大地、麦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麦子等)绝不是偶然的。被称为“麦子诗人”的海子,在《五月的麦地》《麦地与诗人》《熟了麦子》等诗歌中都表达了他对自己故乡生活的深深眷恋、对乡土生活的怀念与对故土的感恩之心。“麦地”在诗人的诗歌中成了他抒发乡土情怀的最好的一个意象。“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们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的接受/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 ”。 (《麦子》)[4]277

再看他的 《麦地》:“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敛翅膀/睡在我的双肩”。[4]34

诗人王家新曾经在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麦子。他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8]534拥有独特的农村生活经历的海子当然具有别的诗人没有的对麦子和大地的情感,而在麦地中的父亲的形象,更是在如梦、如画的诗歌中增强了作品的厚重感。于是在诗人的创作中,这首麦地诗也成了他早期的一个代表作品,淳朴灵动,同时流露出一股厚实之气:因为在诗人的心里的确存在一个农业家园,那里能够给人温暖、坚强和慰藉。

海子在描写这个他心中的农业家园、抒发自己的故土情怀的时候,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美感。他常常以一种难以阻挡的、有时候接近悲伤的情感来写故土、写家乡的人。这时候,思乡的诗人和故乡都幻化为一种理念,一种思绪,一种心情。比如他的《十四行诗·哭泣》:“天鹅像我黑色的头发在湖水中燃烧 /我要把你接进我的家乡/有两位天使放声悲歌 /痛苦的拥抱在家乡的屋顶上。”[4]202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只要我们打开海子的诗,我们面前就会呈现出: “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样/一直没有声响”。[4]311

作为文字的结晶,诗歌所体现的不仅包括现实生活,更能体现作者所寄寓其中的深刻内涵,海子的乡土情感就在其诗歌中若隐若现。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海子深爱着乡土中国,深感故土农民生活的艰难困苦;海子在那里找到了麦子——农业文明的象征之一,作为自己诗歌的中心意象和构建主题,于是麦子穿越五千年农业文明的隧道,随着诗人的灵感,横空出世;最终和大地相结合,为一支支已近乎绝迹的挽歌奠定了厚实而悲壮的基调。

诗人海子从我国文化的源头,为自己诗歌寻求到了“大地”和“麦子”意象。大地和麦子虽是如此平凡,然而却是由天、地、人三者合作创作的精品,是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共同的伟大的生命背景。

二、村庄——理想家园

农村是诗人海子的故土,那里有他的根。村庄是海子的根,是他所寻求的理想家园。长江水,在诗人海子的血脉里澎湃、奔流。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诗人,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开拓出崭新的天地。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在这个农业社会里,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生长在这里的人们,很自然地对自己的乡土有无限的眷恋之情。海子与大多数诗人一样,尽管远离乡土,儿时生活又是那么贫困,但对故土的思念却是那么甜蜜。乡土情结,灌注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同样也存在于诗人海子的诗歌中。

我们来看海子的《村庄》:“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4]21这个村庄是那白色芦花丛中的一只美丽的小船。海子抓住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亲情,用朴素的语言描绘出民间最美丽的一道风景:“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4]172揭示出人类千百年繁衍和发展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诗人以纯洁美丽的“芦花”象征少女——一位不久以后,同样静静注视儿子的母亲;用“村庄”象征人类广阔的生存生活空间。人类社会生生不息,人类的母亲也愈发伟大,让读者读后心潮澎湃,许多感慨也油然而生。

又如诗人的 《九首诗的村庄》:“……我坐在微温的土地上/陪伴粮食和水像九座美丽的秋天下的村庄……/住在我心上。”[4]578他触摸着秋,写村庄写大地,又充满柔情,这种柔情缘于15年的乡村生活,缘于对土地的深厚情感。我们可以把海子看作带有浓重乡土情结的独特的乡土诗人。在他的诗歌中,大量地表达了对于故乡村庄、麦子、土地的依恋,其中所流露的乡土气息,正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中的。经过海子天才般诗人的语言凝练,才有了这感人肺腑的篇章流传于世。

从海子大量都以“村庄”为主题意象的诗歌中,我们能察觉出他不是简单地歌颂乡土,海子,这个“黑夜的孩子”,已经深陷于对死亡“不能自拔”的崇拜。这一崇拜,是诗人找寻一种永恒归宿,一种可以寄托的精神家园的极端反映。家乡已是“空虚和寒冷的乡村”,诗人想归乡,然而回家的门已经砰然关闭;世俗中的追求,也无法让自己安居。同时他深知家园破碎、土地的徒劳,深知现代性的流浪、某种断裂已经开始,他为此而感到无比感伤,同时也表达了一种重返家园的向往。

尽管如此,我相信每一个诵读过海子诗篇的人,都能感受到四季的轮回,村庄的静穆,大地的生机以及麦子的芳香,而泥土的温情与严酷、欢乐与困苦又化作他生命的本质,更化作他简约明媚、流畅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5]40可以说,海子是那种执著于表现乡土的诗人,他在诗中所流露出来的清新、浓郁的乡土气息,不仅形成他诗歌的显著特征,同时也一扫1980年代后朦胧诗坛的沉闷气氛,甚至“改变了本时期新诗发展路向”[5]57。

三、返乡主题

对于一个关心生活的歌者,他对生活和环境的记忆,留意程度要大于想象中的一切。他们所留恋的是经过的生活,因而,已经发生过的事不论是否影响着今后的生存,都会成为永远的记忆,这是伟大的歌者。

海子,他是一个伟大的歌者。海子认为,关于乡村他至少可以写作15年,这15年的乡村记忆将成为他所有创作的“原材料”,是的,他是农民的真正儿子,大地名副其实的歌者,乡村是他的写作来源,在其诗歌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恋乡”情结。罗明誉说“他未及写满十五年便过早离去,可就在短短的几年中,他却给中国的农村诗歌带来了一次回光返照。 ”[10]378

1、写作的来源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本源之处”。[11]258故乡是许多艺术家的灵魂发源之地,同时也是他们渴望得到安静和抒情的地方。没有理由地说,故乡是游子们的母亲,艺术的附体。海子也是同样,他的激情一次次通过故土这片精神家园,向外界传递着他那喷气式的能力和燃烧着的疯狂。在他的诗歌里,不论是长诗还是短诗、诗剧,都被浓郁的乡土意识充斥着,笼罩着,其中充斥着强烈、扩充着的个人感情。

随随便便在他的诗歌里寻找,《麦地》里如“麦子”“一口井”“收割”“镰刀”等,《十四行:夜晚的月亮》里的“树林”“太阳”“灯盏”“村庄”等,《从六月到十月》里“妇人”“棉花”“小鸡”“木门”等这些都被一种乡土气息包围着,“这种原始形态不是起源意义上的生命形态”,[10]55而是弗来所说的“伟大的经典作品仿佛存在一种总的趋势,要回到原始的形态中去”[10]66。故乡和大自然以诗性和神性开启着海子的美丽的幻想,并且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大量的理性情感和带着原始气息的形象,进而以其丰富的内涵和神秘性给予他诗性的重染和暗示。渐渐地那片清晰的土地会是他理性的记忆,会使他传递一种文化,深深地扎在他的生命里,成为写作的来源。

2、大地的热情歌者

“麦地”“村庄”等独特的有代表性的词语在诗中占主导地位,引领我们认同。中国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一生一世离不开土地,“土地”是一种原型形象,它和“麦地”“村庄”“家乡”“粮食”等布满乡土味道的词语共同构成一幅原始大地的图画。

当西方艺术传入中国,中国诗人“崇洋媚外”般推崇外国的文化,把“向日葵”当做是自己的“文化主人”,这明显是错把别人的爹当作自己的爹。张承志在《金牧场》里写道:“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欧世界和美术界一直对向日葵寄托一种神圣的情思。”[11]389显而易见,“向日葵”是凡高拜慕大地的一个载体和归宿的合体,所隐含的是对大地的浓厚感情。海子的“麦地”的出现,一时间使中国的诗人和艺术家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母亲,犹如流浪的游子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它让诗人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熟悉的地方。作为一个诚挚的歌者,海子主要不是向“远方”和“未来”,而是奔向“大地”和“故乡”。他的“花朵”开在大地上,美丽且迷人。作为从乡村里走进城市的抒情诗人,大地感怀使他的诗歌有一种原始而令人沉醉的气息,知识分子的气质又使他的诗歌显得优雅而深情,他把精神放到了原点,心灵返回大地,泥土的醉人的气息,麦子丰收的景象,淳朴的乡情和亲情,花朵一样的爱情,把原始的习性都回到了土地——人类的起源、栖息和活动的地方。“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不语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4]189诗人是对着茫茫的大地的歌吟和思考,并由大地和故乡切入对历史文化的表现,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是一种苍凉而芬芳的气息,闪烁着一种神性的诗意的光芒;“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一块埋人的地方。”[4]111在这首诗中,我总是感觉到诗人在呼唤着大地,“亚洲铜”也许指的是中国广袤的大地,亲切而传神,仿佛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在呼唤着他的母亲。“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是一种自然更替的过程,完全来自于诗人在诗歌乡土意识里面的“从乡土到乡土”,或许,人本来就离不开大地的恩赐吧!这种出生和死亡的地方显得忠诚和沉静;“大地在耕种/一语不发住在家乡/像水滴、丰收和失败/住在我的心上”[4]90他的心胸如此宽广,如此无边无际,也许这是一种爱,深沉而无私的爱,只有“爱”才能给个体生命带来最大的幸福。海子追求的爱具有的博爱性质,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对大地的爱,爱作为一种崇高的精神价值,构成了海子个体生命幸福价值的重要内容。

然而残酷无情的现实时时侵入海子精心构建而又脆弱不堪的精神乌托邦,给他以沉重的精神打击,海子清醒地意识到他给予自己及他人生存以幸福承诺的虚妄性质:“幸福不是灯火/幸福不能照亮大地”(《麦地或遥远》)[4]89,这种理想与现实无比尖锐的冲突与对立,导致他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逃亡冲动,然而一味地逃亡又必然导致精神上的无限疲惫,而且也无法寻求到灵魂的皈依。面对理想在现实中几乎处处落地空的尴尬境况,回归乡土便是一济良方。这样,当生存处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回到乡村时,一种浓郁的乡土情怀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这使他能完美地理解这大地的真正含义。

海子他爱着这土地,歌唱的土地是承载着他的生命的开始和结束,他的记忆如此有意义和创造性,并且像甘泉一样湿润着他的诗歌的一方净土,这是多么伟大啊!在每个角落里,高歌或者低吟,都很少离开温情的土地,把精神和灵魂展示在一字一句中,这是一种乡土仪式上的还原性写作。[10]489

四、与天国同在

诗人海子为何这样痴情地赞美长满金黄麦地的故乡呢?这恐怕与海子当时生存的特定时空和艺术主张有关。

首先,198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不管在政治制度、文化、经济领域,都给人以变动不居之感,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诗人不可能不思考。政治、经济在改革初期的不规范、不成熟,必然带来一些不公平、不合理,甚至是丑恶的、肮脏的。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美的?什么才是善的?在罪恶的现实世界里,“原罪的人”怎样才能实现灵魂的超越,实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呢?要克服理性与感性、灵魂与肉体、有限与无限、经验与超验、现象与本质的普遍分裂,只有依靠诗歌这样一个中介(这在具有浪漫气质的诗人眼里更是如此)。只有诗、美的经验和宗教,才能使诗人摆脱分裂达到统一,也只有这样,才能使诗人归根返本,返回故里。“麦地”成为海子魂牵梦萦的地方,就自然而然了。

另外,海子痴情地赞美他心中的麦地,还与他对诗歌艺术的主张有关。海子认为,“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10]505海子努力追求一种伟大的诗歌,用他的语言来说就是,“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社会,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10]426海子所谓的“大诗”是超越了现实的对人类精神进行不懈追求的诗歌。这种人类精神普遍意义上的大诗在《麦地》里有着生动的讴歌:

……

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

收麦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们一起干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妻子们兴奋地

不停用白围裙

擦手

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

我们各自领着

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

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

洗了手

准备吃饭

就让我这样把你们包括进来吧

让我这样说

月亮并不忧伤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4]431

这是人类在消解了种族、偏见、文化歧视、时空差异后呈现出来的大同世界的图像。“我”与仇人、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都和解了,全人类回到“麦地”广阔而慈爱的胸怀里,其乐融融。这当然是理想主义者乌托邦式的幻想,但海子却不这样看,“时光与日子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正是这种信念的坚定不可动摇,才有了超越时空的尼罗河、巴比伦河、黄河的人民所面临着的同样的生命状态。在诗的瞬间,诗人克服了现实世界的异化和分裂,超越了有限与无限的对立,追求到了一般个体生命寻找到的生存价值和意义,从而把握了超时空的永恒的美的瞬间。刘小枫说:“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丧失人灵、神灵隐循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 ”[12]41也正是由于要成就“大诗”的理想,使诗人走向了天国之路。怎样作诗就怎样做人的海子,命中注定要走向他设计的“麦地”之路。因为自从文艺复兴以后,基督教精神对世界无意义的解决遭到了怀疑。现实世界与诗人心中的真实世界的格格不入与矛盾冲突,使诗人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无比荒谬。信念随之彻底绝望也就在所难免。刘小枫说:“谁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命中注定要倒霉,因为他站到了一个没有信念依恃的危险边缘。用歌德的话来说,谁站在这样的边缘,就得自杀或者发疯,别无出路。 ”[12]41屈原自杀了,荷尔德林疯了,歌德笔下的维特自杀了,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了……面对现实世界的“精彩绝伦”的荒谬,诗人海子不可能像一般世俗者那样去承担荒谬,也不可能像陶渊明似的隐者那样去逃避荒谬,海子选择了一条宁可以特别的方式让荒谬输的道路,诗人为超验的形而上学而死,荒谬输给了他!从这个意义上讲,海子成就了他的“大诗”,海子成为了伟大的诗人。

1989年3月26日,海子抱着圣经走向了天国,与天国同在,与上帝同在,与他的麦地同在。一个永远值得敬畏的生命飞向了他钟情的流动着金子的麦地,他的生命在天堂中得到了永生与不朽——海子与天国同在,与上帝同在!

在文章的结尾,我想起了朱大可先生的文章《先知之门》,他认为海子的死意味着海子从诗歌艺术向行动艺术的急速飞跃。经过精心的天才策划,他在自杀中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或者说,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谣和死亡绝唱。这使海子之死,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和崇高的悲剧色彩。

海子之死就像他的诗歌一样,引起了世人强烈的震撼,也给了我们警醒。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信仰和价值尺度的时代,一个诗人自杀了,迫使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以及我们所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托。

[1]西川.死亡后记[A].海子.海子诗全编[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3]崔卫平.不死的海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

[4]周俊,张维.海子、骆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

[5]程光玮.中国当代诗歌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6]佘爱春,刘素琴.执著关注生命存在——论海子诗歌中的乡土中国[J].语文学刊(高教版),2007,(1)

[7]邵敏.落地的麦子不死——海子诗歌“麦地”意象再认识[J].语文学刊(高教版),2005,(5)

[8]万孝献.麦田里的守望者——论海子大地乌托邦的诗意栖居[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6,(6)

[9]汪剑钊.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

[10]罗明誉.神话诗人——海子[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8

[11]周瓒.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12]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I207.2

A

1009-9530(2010)05-0049-05

2010-04-18

施维(1988-),女,安徽枞阳人,安徽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猜你喜欢
麦地海子麦子
麦子熟了
中国三峡(2022年6期)2022-11-30 06:15:14
德令哈,没了“海子”你还剩下什么
意林彩版(2022年1期)2022-05-03 10:25:07
麦子比人高 不是开玩笑
今日农业(2021年13期)2021-11-26 11:50:54
麦子的回忆
学生天地(2020年22期)2020-06-09 03:07:52
后记 一生的麦地
青青的麦地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金桥(2019年10期)2019-08-13 07:15:40
蓝天与麦地 千阳万亩旱作梯田
当代陕西(2019年12期)2019-07-12 09:11:54
九寨沟观海子(外四首)
岷峨诗稿(2019年4期)2019-04-20 09:02:10
路过一片麦地
壹读(2018年9期)2018-01-24 17:0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