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枣庄
(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四川成都610110)
“直从韩柳到孙丁”
——论王禹偁与孙何、丁谓的关系
曾枣庄
(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四川成都610110)
王禹偁所著诗文改变了唐末五代雕绘纤弱与宋初奇僻艰涩之习,被誉为北宋诗文革新的先驱。王禹偁还善于发现、奖掖人才,孙何、丁谓就是他奖拔扶携的著名后进。孙何、丁谓齐名,为文宗韩、柳,且丁谓诗宗杜甫,王禹偁第一次与他们交往便一语中的,以“直从韩柳到孙丁”概括二人的文风及成就。王禹偁对孙、丁的奖拔招致时人攻击,但他竭力盛赞并维护二人,孙、丁在当时的名气之大与王禹偁有直接的关系。王禹偁中年早逝,不知道丁谓以后的所作所为,但他生前也已觉察出了丁谓的问题,并曾与丁讨论如何做人。
王禹偁;孙何;丁谓;诗文
司马光说:“孙何、丁谓举进士第未有名,翰林学士王禹偁见其文大赏之,赠诗云:‘三(当为二之误)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好合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二人由此诗名大振。”①王禹偁是宋初著名文学家,孙何、丁谓何许人?为什么王禹偁以韩愈、柳宗元比之?王禹偁与孙何、丁谓是什么关系,他们各自在文学史上有何地位?这就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
一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钜野(今山东巨野)人。九岁能文,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授成武县主簿。徙知长洲县,改大理评事。端拱初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献《端拱箴》,又献《御戎十策》,为太宗所称赏。拜左司谏、知制诰,判大理寺。一生曾三次被贬。以泸州尼道安诉讼徐铉案受牵连,坐贬商州团练副使,移解州。召拜左正言,直昭文馆,出知单州。召为礼部员外郎,再知制诰。至道元年,为翰林学士,知审官院兼通进银台封驳司。又以上疏言孝章皇后礼仪事,坐谤讪罢职,出知滁州,移扬州。真宗即位,上疏言事,召还,复知制诰,预修《太祖实录》。再因宰相张齐贤、李沆不协,以禹偁议论轻重其间,落知制诰,贬知黄州,作《三黜赋》②以见志,有“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兮,虽百谪而何亏”之语。徙蕲州,病卒,年四十八。
禹偁以行道为己任,为文著书多涉规讽,切中时政弊病。他是北宋诗文革新的先驱,以变革文风为己任。所著诗文尽变唐末五代雕绘纤弱之习,也不为柳开等宋初作家奇僻艰涩之文,认为“文以传道明心”,应“易道易晓”,故其文章“远师六经,近师吏部”,“简易醇真,得古作者之体。”③其骈俪文用典精切,辞藻宏丽,为一时大手笔。散文以记事散文见长,多传世名篇,如《答郑褒书》、《答张扶书》、《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待漏院记》、《录海人书》、《唐河店妪传》、《四皓庙碑》、《寿城碑》等,均为其散文代表作。苏颂《小畜外集序》云:“前后三直西掖,一入翰林。辞诰深纯,得裁成制置之体;册命庄重,兼典谟训诰之文。《端拱箴》切劘上躬,《待漏记》规警时宰。上《三贤疏》,推原前代之失,不异方今;《请东封赋》,前知盛德之事,必行圣代。论议书叙,理极精微;诗歌赞颂,义专比兴。虽在燕闲,或罹忧患,凡有论撰,未尝空言。此其纪事述志之尤最者也。……窃谓文章末流,由唐季涉五代,气格摧弱,沦于鄙俚。国初屡有作者,留意变风,而习尚难移,未能复雅。至公特起,力振斯文,根源于六经,枝派于百氏,斥浮伪,去陈言,作而述之,一变于道。后之秉笔之士,学圣人之言由藩墙而践阃奥,繄公为之司南也。”④苏轼《王元之画像赞叙》也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⑤。由此可见他在宋代文学史上的巨大影响。
其诗五言学杜甫、七言学白居易,《示子》诗云:“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⑥足见其诗歌创作宗旨。其诗有感慨国事、心系百姓疾苦者,如《庆州败》、《感流亡》;有表现农民疾劳者,如《畲田曲》,均似白居易的讽谕诗。也有一些诗风格平和晓畅,如《病起思归》,纪昀以为“元之诗学白,此二诗和平清稳,乃胜乐天”,真为“诗人之笔”。⑦另外,《锡宴清明日》、《清明》、《春日杂兴》、《送孙何入史馆》、《过鸿沟》诸诗,均为脍炙人口之作。词作仅有《点绛唇》(感兴):“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小村渔市,一缕孤烟细。”⑧刻画景物,清丽可爱。著有《小畜集》。
二
禹偁喜奖掖后学,后进有词艺者,多为之延誉称扬,当时名士多出其门下,俨然为一代文学宗师。
孙何、丁谓就是他奖拔扶携的著名后进。
孙何(961—1004)字汉公,蔡州汝阳(今河南汝南)人。幼年好学,十岁识音律,十五岁能属文。淳化三年状元及第,为将作监丞,通判陕州。召入朝,擢直史馆,迁秘书丞、京西转运使。为右正言,改右司谏。真宗朝权户部判官,出为京东转运副使,徙两浙转运使,加起居舍人。景德初判太常礼院,知制诰。此年冬卒,年四十四。著有《孙何集》,已佚。
孙何为文宗韩、柳,言辞壮健,与丁谓齐名,时人称为“孙丁”。所作《两晋名臣赞》、《宋诗》、《春秋意》、《尊儒教议》,闻于时。其《文箴》上自尧舜,下至宋初,历评文章得失,认为周、孔六经,为世权衡,孔门游、夏,得粗表精,无所发明,可嗣孔者,只有孟、荀。他对六朝文风尤为不满:“千词一语,万指一意。缝烟缀云,图山画水,骈枝俪叶,颠首倒尾。”直至唐朝中叶,文纲复张,“凌轹百代,直趋三王。”但晚唐五代,“文复喧卑。制诰之俗,侪于四六。风什之讹,邻于讴歌。”他说宋初鸿儒很多,应去邪归正,语思其工,意思其深,力树古风,无使唐文独称于世。⑨这是一篇重要文论,可看出宋初古文家的主张。
其《论诗赋取士》云:“诗赋之制,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咏轻近之物,则托兴雅重,命词峻振;述朴素之学,则立言遒丽,析理明白。其或气韵飞动,而语无孟浪;藻绘交错,而体不卑弱。颂国政则金石之奏间发,歌物瑞则云日之华相照。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觇器业之大小。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赡,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言赋家者流。”⑩清人孙梅云:“自唐迄宋,以赋造士,创为律赋。用便程式,新巧以制题,险难以立韵,课以四声之切,幅以八韵之凡,栫(堆积,以柴木堵塞)以重棘之围,刻以三条之烛(限时完成)。然后铢量寸度,与帖括同科;夏课秋卷,将揣摹其术矣。徒观其绳墨所设,步骤所同,起谓之破题,承谓之含接,送迎互换其声,进退递新其格。”这两段话充分说明了律赋在破题、立韵、引经据典、构思命句、缘情体物等各个方面都要求很严,确实“非学优才高不能当”。
宋文向以繁冗受讥于后世。孙何《答宋严书》、《送宋严应进士举序》,对宋严文评价甚高。这是一篇批评文章繁冗的重要要书信:“文之繁久矣,源于《离骚》,派于《子虚》、《上林》,汗漫于晋、魏,怀襄于齐、梁已降,今之世尤甚焉。何则?师道丧而词人众也。师道丧则简易之理亡,词人众则朋党之誉起。故往往激昂自负曰:‘我工于手笔,薄于小文而不为。’腾口相和,以成其名。洎索而观之,则支离重复,孟浪荒唐之词,无所不有,古非古,律非律。既不能刊正经史之误,复不能明白仁义之奥,但披说蔓语,骈章赘句,长其编,大其轴,以多为贵耳。斯实蠹教贼文之巨者也。”此文深中宋文之弊,“今之世尤甚”,但作者并未达到“使圣朝言无枝叶”的目的,其后之文尤其是南宋文更为冗长。
王禹偁十分推重其文,淳化元年(990)十一月作《送孙何序》云:
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富春孙生有是夫!先是,余自东观移直凤阁,同舍紫微郎广平宋公尝谓余曰:‘子知进士孙何者耶?今之擅场而独步者也。’余因征其文,未获。会有以生之编集惠余者,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其间《尊儒》一篇,指班固之失,谓儒家者流非出于司徒之职,使孟坚复生,亦当投杖而拜曰:‘吾过矣。’又《徐偃王论》,明君之分,窒僭之萌,足使乱臣贼子闻而知惧。夫《易》之所患者,辨之不早辨也,斯可谓见霜而知冰矣。树教立训,他皆类此。且其数千万言,未始以名第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余是以喜识其面而愿交其心者有日矣。今年冬,生再到阙下,始过吾门,博我新文,且先将以书,犹若寻常贡举人,恂恂然执先后礼,何其待我之薄也。观其气和而壮,辞直而温,与夫向之著述相为表里,则五事之言貌,四教之文行,生实具焉。宜其在布衣为闻人,登仕宦为循吏,立朝为正臣,载笔为良史,司典谟,备顾问,为一代之名儒。过此则非吾所知也,岂止一名一第哉!告归许田,序以为赠,余非多可而易与者也。凡百君子,宜贺圣朝得贤、吾道之不坠尔。
这篇序概述了唐末宋初文风的衰弊,他和何孙相识相知的过程,对其多篇文章给予了很高评价,称之为“一代之名儒”。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三云:“河东柳先生开以高文苦学为世宗师,后进经其题品者,翕然名重于世。尝有诗赠诸进士曰:‘今年举进士,必谁登高第?孙何及孙仅,外复有丁谓。’未几,何、仅连榜状元,谓亦中甲科,先生之知人也如此。”孙何状元及第时,王禹偁有《闻进士孙何及第因寄》诗:‘昨朝邸吏报商山,闻道孙何得状元。为贺圣朝文物盛,喜于初入紫微垣。”
时王禹偁贬商州,苏易简令榜下诸生为王送行。释文莹《玉壶清话》卷四载:“(王)泊近郊将行,时苏易简内翰榜下放孙何等进士三百五十三人,奏曰:‘禹偁禁林宿儒,累为迁客,漂泊可念,臣欲令榜下诸生罢期集,缀马送于郊。’奏可之。至日行,送过四短亭,诸生拜别于官桥。元之口占一阕付状元曰:‘为我深谢苏公,偶不暇取笔砚。’其诗云:‘缀行相送我何荣,老鹤乘轩愧谷莺。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诸生。’”至道中,孙何直史馆,王禹偁有《暴富送孙何入史馆》(卷四):“汉公得高科,不足唯坟素。二年佐棠阴,眼黑怕文簿。跃身入三馆,烂目阅四库。孟贫昔不贫,孙贫今暴富。暴富亦须防,文高被人妒。”末二句表明王对孙的关切,也是有感而发。王对孙、丁的奖拔曾招致时人攻击,其《答郑褒书》云:“前年八月,仆自长洲令征拜右正言、直史馆;既满岁,迁左司谏、知制诰。天下举人日以文凑吾门,其中杰出群萃者,得富春孙何、济阳丁谓而已。吾尝以其文夸大于宰执公卿间。有业荒而行悖者,既疾孙何、丁谓之才,又忿吾之无曲誉也,聚而造谤焉。以吾平居议论,常道浮图之蠹人者,乃殆为吾《沙汰释氏疏》,盛于髡褐之徒。又云孙何著论以无佛,京城巨僧,侧目尤甚。未几,吾坐事贬官商洛,谤者得志,喉如响而舌益滑也。明年,孙、丁俱取高第;又明年,吾被召赴阙,而谤焰稍衰。”他还要郑褒不要以他和孙、丁之交告人:“生持吾文而往,道如孙、丁者,示之可也;苟非其人,不独厚吾之谤也,又将窒生之进也。”
三
丁谓(966—1037)字谓之,后字公言,苏州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少时与孙何友善,游场屋时同袖文谒王禹偁,王大奇之,以为韩、柳后二百年始有此文,世人称之“孙、丁”。在王、孙、丁三人中,丁的官位最高,享年最长,争论也最大。淳化三年登进士甲科,为大理评事,通判饶州。逾年,直史馆,以太子中允为福建路采访使,改转运使,为三司户部判官。领峡路转运使,迁刑部员外郎。权三司盐铁副使,擢知制诰,判吏部流内铨。景德四年,知郓州,兼齐、濮等州安抚使。明年,召为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加枢密直学士。大中祥符初,伪作天书祥瑞之事,助真宗封禅泰山,迁给事中,拜三司使。祭祀汾阴还,进户部侍郎,参知政事。历工、刑、兵三部尚书,出知升州。天禧初,徙保信军节度使。三年复参知政事,除枢密使,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仁宗以太子听政,加门下侍郎兼太子少傅。出知河南府,未行,复入相。乾兴元年,封晋国公。仁宗即位,进司徒兼侍中,为真宗山陵使,坐与内侍相勾结获罪,降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再贬崖州司户参军。徙雷州。明道中以秘书监致仕,居光州。景祐四年卒,年七十二。著有《丁谓集》八卷、《虎丘录》五十卷、《刀笔集》二卷、《青衿集》三卷、《知命集》一卷。今仅存《丁晋公谈录》一卷。
较之孙何,丁谓可说是劣迹斑斑,真宗朝的各种乌烟瘴气的事,都是他与王钦若所促成的。他最信迷信,晨占鸣鹊,夜看灯蕊,以卜吉兆,用祥瑞来奉承真宗,常奏有仙鹤翔舞。以至寇准一日坐山亭,见乌鸦数十飞过,开玩笑说:“使丁谓见之,当目为玄鹤矣。”寇准初与丁谓善,曾荐其才于李沆。沆说:“谓诚才,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丁谓因寇准的称誉,渐致通显,事寇甚恭。一次于中书会饮,羹污寇须,丁谓徐起轻拂,寇笑道:“参政(时丁谓任参知政事),国之大臣,乃为长官拂须耶?”丁谓既惭且恨,遂成仇敌。真宗死后,寇准再贬雷州司户参军,词臣所草制词,他都不满意,亲加两联:“当孽竖乱常之日,乃先皇违豫(指真宗患病)之初。缘此震惊,遂至沉极。”他把真宗之死也归罪于寇准,欲置寇准于死地。凡与寇准相善者,均逐出朝,李迪就是其一。仁宗年幼即位,刘太后掌握实权,丁谓更加得势,把李迪贬为衡州团练副使,并派侍禁王仲宣押迪到衡州,多方困辱,迫其自杀。有人对丁谓说:“迪若贬死,如士论何!”丁谓却回答说:“异日诸生记事,不过谓‘天下惜之’而已。”李迪在丁谓失败后虽被重新起用,但一代抗辽名臣寇准却死于贬所,确实“天下惜之”。
丁谓机敏有智谋,狡诈过人。据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二载,他随真宗巡幸,真宗诏赐辅臣玉带。当时有辅臣八人,而行在只有七条玉带,真宗准备把价值数百万的御带加上,以足其数。丁谓想得御带,而位居七人之下,估计自己得不到,就说可用小衣带代替,回京再换玉带,真宗同意了。丁谓所得小衣带仅如指宽,真宗过意不去,仍以御带赐给他。为一赏赐,他也如此绞尽脑汁,更何况权位。丁谓虽能欺骗真宗,却难欺骗天下。一日,丁谓、夏竦同看杂技表演,丁求夏赋诗,夏即席赋诗一篇:“舞拂跳珠复吐丸,遮藏巧使百千般。主人端坐无由见,却被旁人冷眼看。”意谓魔术师的技术再高明,也只能蒙蔽主人(暗指真宗),不能欺骗冷眼旁观的人。丁谓览诗“变色”,可见深深刺中了他的要害。仁宗继位后,丁谓贬岭南、海南近十年,天圣末,他通过玩弄权术使仁宗怜悯他,命他北移道州。天下人都担心他被起用,穆修为此作诗道:“却讶有虞刑政失,四凶何事亦量移?”可见时人对他的厌恶。
王长丁九岁,王端拱年间知制诰时,丁还未进士及第;王去世时,丁才三十五岁。因此,王禹偁所称美的丁谓,是青年时代的丁谓,并不知道他以后的所作所为。但王生前也已开始觉察出丁谓的问题。吴聿《观林诗话》载杨元素语:“近世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犹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果如其言。”丁谓进士及第后不久,致书于王,表示欲与世浮沉,自堕于名节,王在《答丁谓书》中说:“名之于人,亟且大者也。盖修之于身,则为名节;行之于世,则为名教。名废,则教几乎息矣。且名恶(何)可近邪,恶可得耶?苟无其实,虽欲近之,远矣;虽欲得之,失矣。……今谓之第一进士,得一中允,而欲与世浮沉,自堕于名节,窃为谓之不取也。”后来丁谓的问题就出在“与世浮沉,自堕于名节”上。王禹偁贬官黄州,丁谓认为是由于王“高亢刚直”造成的。王谓自己“刚直”是实,而“高亢”则无。因为自己为小官,皆勤心尽职;为知制诰、翰林学士,父事倍吾年者,兄事长吾年者,谓其“高亢”,是“以成败为是非,以炎凉为去就者”。“当吾在内廷掌密命,亲我者不曰子高亢刚直,当不容于朝矣;又不当面折某人邪,不当廷争某事邪。及吾退而有是说,非知我者也。”信中还驳斥了丁谓言韩愈“不当责阳城不谏小事,不当与李绅争台参”,王认为这是韩愈“举其职”,“塞其渐”,“退之皆是”。这封信的内容均涉及如何做人的问题,丁谓一生诗文皆好,就是未做好人。研究丁谓一生功过,足使有文无行者戒。
丁谓为人虽不可取,但博闻强记,善于文章,尤工于诗,以诗文著称于时,为王禹偁所盛赞。王禹偁《送丁谓序》云:
主上躬耕之岁,仆始自长洲宰被召入见,由大理评事得右正言,分直东观。既岁满,入西掖掌诰,且二年矣。由是今之举进士者,以文相售,岁不下数百人。朝请之余,历览忘怠,然有视其命题而罢者,有读数句而倦者,有终一篇而止者。或诗可采,其赋则无有也;或赋可称,其文则无有也。能全之者,百不四五,况宗经树教、著书立言之士乎?去年得富春生孙何文数十篇,格高意远,大得六经旨趣,仆因声于同列间。或曰:‘有济阳丁谓者,何之同志也,其文与何不相上下。’仆未之信也。会有以生之文示仆者,视之,则前言不诬矣。是秋,何来访,仆既与之交,又得生之履行甚熟,且渴其惠顾于我也。今春生果来,益以新文二编,为书以投我,其间有律诗、今体赋文,非向所号进士者能及也。其诗效杜子美,深入其间;其文数章,皆意不常而语不俗,若杂于韩、柳集中,使能文之士读之,不之辨也。由是两制间咸愿识其面而交其心矣,翰林贾公尤加叹服。是知道之尊人也,岂位也乎哉;学之富人也,岂赀也乎哉。今之不勤于道、不力于学而望人之知者,宜视丁氏子之道何如哉!告归许田,序以为赠。
此序与《送孙何序》一样,也概述了他和丁谓相识的过程,对“岁不下数百人”的士子进卷,他只能看看题目,或只读数句,或只看一篇,很少有像丁谓这样诗、赋、文俱佳者。其诗效杜子美,文效韩、柳,“格高意远,大得六经旨趣”。其《荐丁谓与薛太保书》称丁为“今之巨儒”:“有进士丁谓者,今之巨儒也,其道师于六经,泛于群史,而斥乎诸子;其文类韩、柳,其诗类杜甫,其性孤特,其行介洁,亦三贤之俦也。”
雍熙四年(987)冬,宋太宗“畋近郊”,丁谓作《大蒐赋》,其序云:“司马相如、扬雄以赋名汉朝,后之学者多规范焉,欲其克肖,以至等句读,袭徵引,言语陈熟,无有己出。观《子虚》、《长杨》之作,皆远取傍索灵奇瑰怪之物,以壮大其体势。撮其辞彩,笔力恢然,飞动今古,而出入天地者无几。然皆人君败度之事,又于典正颇远。今国家大蒐,行旷古之礼,辞人文士不宜无歌咏,故作《大蒐赋》。其事实本之于《周官》,历代沿革制度参用之,以取其丽则。奇言逸辞,皆得之于心,相如、子云之语,无一似近者,彼以好乐而讽之,此以勤礼而颂之,宜乎与二子不类。”在丁谓现存诗文中,能看出其文论主张的,就仅剩下这则短序了,但已足够证明他的文论是师韩愈“唯陈言之务去”的。他尖锐批评后世文人多模仿(规范)汉代大赋,同其句读,袭其典故,语言陈旧,意无己出;接着他对汉代大赋既肯定其艺术成就,又指出其内容有失“典正”,所述“皆人君败度(骄奢淫佚,败坏法度)之事”。最后讲自己所作《大蒐赋》与相如、扬雄赋之不同,内容皆本于周代礼制,参考历代制度沿革,取其美好的法度(“丽则”);言辞皆得于心,无一近似相如、扬雄之语。读过全赋,应承认这不是自夸之词,而是大体符合所悬标准的。赋文首揭大蒐目的:“仲冬,天子严祀事,答神佑,伫农隙,谨蒐狩,踵教本,稽典旧。礼容左右,武事前後。等尊第卑,上长下幼。人民丰浓,物色繁富。盖亦阅军实于介胄,非徒恣游畋于禽兽者哉!”次写前期的准备工作:“莱莽苍,芟拥遏”;“风萧萧而野鸣,云阴阴而昼结。麋鹿狼狈以投林,狐狸踉跄而迁穴”;“所畋之野,备物咸毕。”次写畋猎之盛而又动皆合礼:“围开一方,悯尽杀也;舍顺取逆,彰怀来也;出表不顾,耻逐奔也;等别三级,贵宗庙也。”末为作者议论,认为大阅之制,兴于三代,目的在使“民知方,兵识变”;“后之王者,反礼叛经,荒乐诛杀,放怀荡情。”汉武“穷畋极猎,夸国耀兵”;魏晋以下,局促谨守,礼乐不兴;李唐虽时运会昌,仍不讲大义。只有宋太宗“缉羲、轩之绝绪,新姬、孔之旧章。”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数句:“彼唐、汉之士,修崇礼仪,封禅之征诞,明堂之说奇。此数事不详于尧舜文武之书,臣宁敢狂斐而陈诸?所以赋《大蒐》而歌盛礼也,俾千古知至德之巍巍。”这表明在太宗时,他是不赞成封泰山、建明堂的。而在真宗时,他官居显位后,却迎合真宗旨意,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南谒亳州,大建玉清宫。此赋写法确实没有“远取傍索灵奇瑰怪之物,以状大其体势”,而是咸叙事实,纵论古今,而仍有“笔力恢然”的艺术效果。
宋代古文家例能四六,丁谓也不例外,如“梦幼泡影,知既往之本无;地木火风,悟本来知不有”(《朱崖答胡则侍郎书》);“心若倾葵,渐缓长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泽之春”(《北迁道州谢表》);“炎荒万里,岁律一周,伤禽无振羽之期,病树绝沾春之望”(《谢复秘书监表》),都是为人传诵的名句。仁宗亲政后,他上表自辩,中有“虽迁陵之罪大(真宗去世,丁谓为山陵使,擅易皇陵地,此为被贬导因之一),念立主之功多”语,“仁宗读而怜之,乃命移道州司马。”惠洪云:“丁晋公贬崖时,权臣实有力焉。后十二年丁以秘监召还光州致仕时,权臣出镇许田,丁以启谢之,其略曰:‘三十年门馆游从,不无事契;一万里风波往复,尽出生成。’其婉约皆此。”意谓自己被贬皆权臣所为,但含蓄不露。可惜丁谓所作四六,今多为残句,只有《真宗皇帝御制赐诗跋》、《饭僧疏》为完篇。他在南迁途中,梦见南岳懒瓒禅师,遂以白金一笏施僧寺,作《饭僧疏》云:
伏以佛垂遍智,道育群情,凡欲振于倾危,必豫形于景贶。某白衣干禄,叨冢宰之重权;丹陛宣恩,忝先皇之优渥。补仲山之衮,虽曲尽于寸心;和傅说之羹,实难调于众口。尝于安寝,忽梦清容,妙训泠泠,俾尘心而早悟;真仪隐隐,恨凡目以何知。盖以智未周身,事乖远虑。既祸临而不测,诚灾及以非常。出向西京,感圣恩而宽宥;窜于南裔,当国宪以甘心。咎实自贻,孽非他作。念一家而散处,思万里以何归。既为负国之臣,永废经邦之术。程游湘土,道假垔山。正当烦恼之身,忽接清闲之众。方知富贵,难保始终。直饶鼎食之荣,岂若盂羹之美?持形归命,恭发精诚。捐施白金,充羞净供。仰苾 之高德,报懒瓒之深慈,冀保此行,乞无他患。惟愿天回南眷,泽赐下临。免致边夷,白日便同于鬼趣;赐归中夏,黄泉亦感于君恩。虔罄丹诚,永系法力,卑情不任激切之至。
从内容看,这篇疏文,毫无价值,他虽说“窜于南裔”是他“咎实自贻,孽非他作”,但实际上对他在真宗朝的所作所为,毫无悔过之意。“补仲山之衮”,语出《诗经·蒸民》:“衮职有缺,惟仲山甫补之。”“和傅说之羹”,语出《书经·说命》:“若作和羹,惟尔盐梅。”他是像仲山甫辅佐周宣王那样曲尽寸心,但即使商代名相傅说,也同样众口难调,使人人满意。他认为自己的过错在于“智未周身,事乖远虑”,失于防范而已。这里全文举出这篇四六文,旨在说明他的四六文不同于西昆派的四六文,而与王禹偁的四六文相近,用典较少,明白晓畅,属古文家的四六文。
丁谓虽存文不多,但多属散文,其《书异》云:
淳化元年,许夏旱。五月乙卯,震,雨雹,大风拔木,屋瓦悉飘。人以为神龙所经,虽骇而不异,士同其辞。大夫曰:然,吁,可悯也!《春秋》书灾异,于其国之君膺之。设有流变,则方访诸史卜,顾其政事,贬往而修来,以应天之变,以承天之戒。是天不虚谪,人有诚应也。今则不然。都诸侯之位,灾异之属则曰:“非吾土也,其天王膺之”;又曰:“在吾治内,吾将闻之,示吾不政也。”于是又止之。民命撃之,都邑倚之,事有善则曰:“吾之力及之”;不祥则曰:“系邦国之历数,在人主之修复也。”忌人言而耻言于人,曷见其访卜史也?断历数而推之于人主,曷见其顾政事也?人君得闻之而审之,以贬损而应之,斯可矣,矧又畏而不使闻之乎?语曰“迅雷风烈必变”,畏天怒也,况若此之异耶?苟为政者见而不顾,则苍生何恃哉?天之警戒何示哉?仲尼书之于经,盖垂训也,况目之乎?岂观书者不取古乎?为政者将违天乎?
呜呼,欲共理者,慎求诸。
有喜事就大吹大擂,这是我的功劳(“吾之力及之”);有不祥之事,就“忌人言而耻言于人”,以防“示吾不政”,露出治理无方。至于“苍生何恃”,民命何倚,根本不考虑,他们唯一考虑的是如何骗取上司的信任、提拔。报喜不报忧,这是古今官吏的通病,丁谓写这篇文章时,还未进士及第,还未作官。可惜他作官后,也成了报喜不报忧、“迎合上意”的人物。吕祖谦没有因人废文,这篇文章收得很有价值,可使历代报喜不报忧的官吏耳热;以其文衡丁谓之行,更足为言不顾行、行不践言者戒。全文围绕一个“异”字,从正反两面写古今对不详之事的两种态度,文末一串反诘语句,更简劲有力。
丁谓存诗较多,《全宋诗》辑得丁谓诗124篇,多为咏物诗。其《咏泉州刺桐》云:“闻得乡人说刺桐,叶先花发始年丰。我今到此忧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忧民切”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从《北苑焙新茶》可知,他更关切的似乎的讨皇帝的欢心:“北苑龙茶者,甘鲜的是珍。四方惟数此,万物更无新。才吐微茫绿,初沾少许春。散寻萦树遍,急采上山频。宿叶寒犹在,芳芽冷未伸。茅茨溪口焙,篮笼雨中民。长疾勾萌折,开齐分雨均。带烟蒸雀舌,和露叠龙鳞。作贡胜诸道,先尝只一人。缄封瞻阙下,邮传渡江滨。特旨留丹禁,殊恩赐近臣。啜为灵药助,用与上樽亲。头进英华尽,初烹气味醇。细香胜却麝,浅色过於筠。顾渚惭投木,宜都愧积薪。年年号供御,天产壮瓯闽。”丁谓对茶颇有研究,曾著《北苑茶录》三卷。他在诗序中说:“社前十五日即采其芽,日数千工,聚而造之,逼社即入贡,工甚大,造甚精,皆载于所撰《建阳茶录》(即《北苑茶录》),仍作诗以大其事。”此诗围绕“甘鲜的是珍”的“珍”字,历写采茶、焙茶、贡茶的全过程,末以“头进”、“初烹”的龙茶味醇、色浅,远甚顾渚、宜都之茶作结,在“谨布置”上,确有杜诗五排风味。但就其所作所为而言,却与杜诗精神相距十万八千里。以至近百年后,苏轼还在《荔支叹》中怒斥道:“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所谓“前丁后蔡”、“今年斗品”,苏轼自注说:“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襄)”;“今年闽中监司,乞进斗茶(参与评比之茶),许之。”北苑贡茶的始作俑者就是丁谓,而且越演越烈,遗患无穷。
王禹偁据以论定丁诗似杜的诗篇,也许都不存世了,但其现存多数诗篇确实不愧“诗类杜甫”的评价。七绝如《九华山》云:“宿月鸥凫立浅沙,落花芦荻露人家。天寒夜静长无物,一片清江浸九华。”一幅清冷寂静的九华山月夜图,着一“浸”字,生色不少。又如《江上雨》:“雨惊鱼食钓翁归,手把丝纶下藓矶。家在渡头冲湿去,碎声繁点逐蓑衣。”真是善抢镜头的录影高手,为我们摄下了钓翁冒雨急归的全过程。再如《垂虹亭》:“悠悠风物四山新,苒苒山屏万古春。多少江山人不看,却来江上看行人!”前二句平平,后两句出以议论、感慨,通篇就顿然生色,意味无穷。
司马光《续诗话》云:“丁相谓善为诗,在珠崖犹有诗近百篇,号《知命集》,其警句有‘草解忘忧忧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所引诗指他贬官海南时所作的七律《山居》:“洞口清香彻海滨,四时芬馥四时春。山多绿桂怜同气,谷有幽兰让后尘。草解忘忧忧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争如彼美钦天圹,长荐芳香奉百神。”“彼美”指藿香,他在诗题下自注说:“雷化以南,山多凌零藿香,芬芳袭人,动或数里。”诗以藿香自喻,谓藿香与桂同气而香过幽兰。草有忘忧草,忧什麽?花有含笑花,笑何人?诗的主旨与《饭僧疏》相类,毫无反省之意。但吕祖谦编《皇朝文鉴》也选了此诗,主要是从其艺术价值著眼。忘忧草,含笑花,顺手拈来,而属对精切,表意充分,虽至晚年而才气不衰。
丁谓在海南,还作有一首《有感》:“今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在京华。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夜听猿啼孤树远,晓看潮上瘴眕斜。吏人不见中朝礼,麋鹿时时到县衙。”苏轼在海南作诗甚多,但没有任何一首能如此诗,把海南当年的荒凉烘托得这样淋漓尽致,特别是“麋鹿时时到县衙”一句,真可谓生花妙笔。杜甫夔州诗、苏轼岭南诗常为人称道,丁谓现存诗也以谪居海南之作为压卷,虽其人品根本不能与杜甫、苏轼相提并论。
注释:
①《洓水记闻》卷三,四库全书本。
②《小畜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③沈虞卿《小畜集跋》,《小畜集》卷首。
④《苏魏公文集》卷六六,1988年中华书局本。
⑤《苏轼文卷》卷二一,1986年中华书局本。
⑥《小畜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⑦《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四,198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本。
⑧黄昇《花庵词选》卷四,四库全书本。
⑨《皇朝文鉴》卷七二,四部丛刊本。
⑩《寓简》卷五引,四库全书本。
From Han Yu and L iu Zengyuan to Sun He and D ingWei——and onWanf Yucheng’s Relationship with Sun He and DingWei
ZENG Zao-zhuang
(College ofArts&Sciences,Sichuan Normal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110,China)
Wang Yuchengwas the famous writer in early Song Dynasty.His poems and articles changed the style of sculpture and painting at the end of Tang Dynasty and the rare,intricate style in early Song Dynasty.He was praise as the starter of the reform of poems and articles.Who were Sun He and Ding Wei?Why did Wang Yucheng compare h imself to Han Yu and Liu Zengyuan?W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 tween them?What were their historic positions?The paperwill answer these questions.
Wang Yucheng;Sun He;DingWei;poems and articles
book=7,ebook=221
K825.6
A
1673-2103(2010)04-0067-07
2010-04-23
曾枣庄(1937-),男,四川简阳人,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教授,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退休教授,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副会长,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