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燕
(襄樊学院,湖北 襄樊 441003)
话语的拟声
——从张天翼小说看193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话语
陈晓燕
(襄樊学院,湖北 襄樊 441003)
30年代,伴随着国家权威话语和民间大众话语的渐趋喧闹,文学中的现代知识分子话语逐渐黯淡微弱。张天翼的小说以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发声,隐曲地传达了知识分子话语的深刻内容,同时成功摸索出一条知识分子话语言说的曲折路径,使现代知识分子话语在不利于己的强势语境中保持了自我的独立性。
1930年代;拟声;张天翼小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
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社会政治环境发生剧变的一段特殊时期,以现代启蒙主义为主要思想资源、以卓然的批判姿态独立于现代语境之中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此时所处的历史语境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国民党提出以“三民主义的文艺政策”来清理统一文坛,并于1930年提出建设“民族主义的文学”的口号。这宣示着国家权威话语已经粉墨登场,且来势汹涌。同样的历史空间里,在左联的倡导和组织下,以“无产阶级文学”为口号的左翼文学登入文坛,在左翼文学的推动下,五四时期一直处于匿名状态的民间大众话语以强健的姿态成为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在经历了五四时期的辉煌之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变得黯淡微弱,无论是从社会学层面还是从文学层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历史个案。左翼作家张天翼创作于1930年代的短篇小说涉及广阔的社会生活,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种种讯息,同时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深入探察1930年代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可以发现一种特殊的话语现象——拟声,以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在1930年代特殊语境中的无奈和策略。
先来看看张天翼在同一篇文章中所写的两段话。
“中国过去出了些什么货呢?所谓文学革命是造成小白脸文化的。······过去的作品是给这小白脸文化以好处的。所谓艺术价值也者,是从那些小姐少爷嚼巧克力糖的嘴巴里估定了的。作品在适应着小白脸,适应着小康之家的学生们。不是大众的。
可是大众并不停止在小白脸文化上。大众是突过了这小白脸文化又前进了。因此,一种比小白脸文化更进步的文化就应运而生:大众文艺是其中的一种。”
“怎样大众化,我们可以从内容与形式两方面来说。
内容当然要适应大众的:给大众以需要的知识,使大众知道自己的生活有着什么意味。大众是在痛苦着,我们要给大众解释这痛苦的来源,使大众知道自己的出路。”[1](p8)
通过细读我们会发现两段话之间包藏着尖锐的矛盾:第一段话张天翼显然是肯定了大众,认为大众文艺先进于小白脸文化。第二段话中,张天翼又要求“我们”,也即作者后来所说的“才从小白脸文化中蜕化出来”[1](p8)的知识分子要能够“给大众以需要的知识”、“使大众知道自己的出路”。一方面是肯定大众,鄙薄知识分子,认为大众先进于知识分子;一方面又要求“落后于大众”的知识分子教育大众、启蒙大众。这里,张天翼犯了一种情理混同的错误,而且这种情况并不仅仅在张天翼身上出现。1920-30年代,随着工农力量的壮大和革命意识的觉醒,工农阶层的革命主体地位逐渐确立,知识分子大都建立了这样一种认识:“在实际社会的生活中,一切被压迫群众不但是反抗统治阶级的力量,而且是创造新社会的主人。”[2](p114)20年代确立的劳工神圣论调在30年代得到极端的发展,知识分子对于工农的认识和态度由最初的肯定、赞扬变为此后的歌颂,在某些知识分子那里甚至发展为崇拜,因此张天翼笔下的“大众是突过了小白脸文化又前进了”这种赞誉真实地代表了192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对于大众的崇敬之情。这是在情感上的投入。但在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于大众又有充分的认识——在封建统治者愚民政策和腐朽的封建思想的长期毒害下,大众的思想文化水平是非常低下的,大众需要启蒙、教育和引导。因此茅盾说:“我们的作品一定要成为工农大众的教科书!”[3](p329)这是一种理性认知的结果。但是以张天翼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将情感认知与理性认知混为一谈,因而造成一种显见的矛盾。面对自己与大众的关系,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情大众、“与大众同行又保持距离,”[4](p302)的知识分子在1920-30年代只是一个独异的特例,并不具有普泛性。诸多拥有张天翼式大众观的知识分子才是当时社会存在的普遍现象,他们一方面同情大众、敬仰大众甚或崇拜大众,另一方面又意识到大众思想文化水平的低下。基于这种认识,这些知识分子深刻地明白只有代言或者模拟大众的声音,才可能帮助他们所敬仰的大众在众声喧哗的时代语境中逐渐发出属于大众的强有力的声音。但是代言只能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真实的情况是知识分子作为代言人发出的声音并不能完全代表大众,倒更像是对于大众声音的一种模拟,因此笔者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这种向民间大众话语的靠近和替代性的发声视作是知识分子话语的拟声现象。
所谓拟声,模拟者摹仿被模拟者的声音,发出声音。拟声的特点是摹仿,目的是发出类似于原声甚至完全一样的声音。1930年代的知识分子对于大众的肯定乃至于崇拜的感情为充当模拟者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能动的心理基础。其次19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对于大众文艺的倡导和推动无疑又为模拟行为提供了一种合法化的文学依据。凡此种种,一场合情合理合法的话语的模拟在1930年代的喧嚣语境中悄悄地上演了,逐渐成熟的现代小说成为话语模拟最盛行的领域,尤其是在张天翼的短篇小说里表现得非常突出。
1930年代的民间大众话语多以大众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作为言说场域,而且由于1930年代阶级矛盾逐渐上升为社会主要矛盾,民间大众话语的中心话题往往集中在政治批判。作为一个坚持生活于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张天翼对民众的痛苦生活状态了然于心,对民众的深切同情使他敏锐地捕捉到民间大众话语的核心话题,因而其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摹仿主要表现在大众题材的选择和政治主题的设置。他的小说中经常写到农民、士兵、城市贫民等,细致地刻画这些社会底层人民在统治者的政治压迫下的痛苦生活。《丰年》写一位农民于丰年之际贫穷至极且借贷无门,只得铤而走险抢地主的钱袋,最后被地主的保镖、自己的堂兄射杀。《报应》写农民丰收之后却无法还清向寺庙借贷的高利贷,还被和尚们当作抢劫寺庙的暴徒抓了起来;《笑》写地主长太爷不仅霸占农妇发新嫂的身体,而且还要求发新嫂“笑一个”来取悦于他,肆意践踏着农民的自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二十一个》、《脊背和奶子》、《奇遇》、《仇恨》、《一件寻常事》、《团圆》、《小帐》等,都是此类题材和主题。这些作品都是着眼于下层民众的不幸生活,深刻揭示了正是上层统治者对下层民众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才导致下层民众苦难生活这一深层原因。作品有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将阶级社会里存在着的尖锐矛盾和阶级对立淋漓尽致地剖露出来,呈现出清晰的政治批判意味。作品完成了一次次民间大众话语的言说,也完成了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成功模拟。
政治批判与民间大众话语并非两个对等的概念,前者是某个言说主体按照自己的价值判断对于社会政治做出的批判性言说,后者则是拥有着一套独特的深层建构的话语体系,两者分属于不同的概念体系。在某些特定的语境中,政治批判可以构成民间大众话语的重要言说内容,比如1930年代。但是政治批判绝非民间大众话语的专属,它也是知识分子话语的一个合理性内容。事实上,知识分子话语将政治批判视为其话语体系的合理部分,它始终秉持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对一切社会现象保持高度的警惕,它没有预设终极价值目标,但始终在现存社会体制中高扬其现阶段可能具有的价值目标,并以此为依据展开坚韧批判。正因为此,30年代的政治现实也应收纳于知识分子话语的批判视野,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批判理当是知识分子话语的合理内容,因此张天翼小说中的政治批判同时也完成了知识分子话语的言说。可见,在政治批判层面上,知识分子话语与民间大众话语在言说内容上有难得的重合之处。也是源于这种重合,知识分子话语才能够成功地实现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甚至有时因为张天翼有意识地模拟下层民众的语言,这种模拟还可以达到神似的程度。
然而,张天翼小说中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所取得的只能是有限度的成功。因为从理论上看,拟声发出的应该是被模拟者的声音,而从实践上来看,尽管模拟者有着惟妙惟肖地传达被模拟者声音的主观意愿,可是任何一种模拟都只能是模拟,都不可能真正地取代原声。通过模拟发出的声音固然可能在相当大程度上近似于原声,但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模拟者自己声音的某些痕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拟声永远只能是拟声,而不是原声。拟声传达的只是模拟者一厢情愿的主观相似,而不是客观上的原声。拟声中带有相当多不易察觉的模拟者的声音痕迹,往往偏离了被模拟者的声音原貌,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原声的声音,这种声音实际上并不属于被模拟者,其实还是模拟者的声音,只是被精心包装过而已。张天翼小说中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就留下了许多知识分子话语的痕迹,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其一是双重批判对象的预置。《三太爷与桂生》写地主三太爷设计陷害佃户招弟和桂生姐弟,最后将姐弟俩活埋,揭露了地主阶级的阴险狠毒,作品通过这种以地主阶级为批判对象的政治批判很好地实现了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但是饶有趣味的是,作家在作品中设置了一个叙述者——三太爷家里的佣人,三太爷与桂生姐弟结怨并陷害、活埋姐弟俩的整个过程都是通过这个叙述人讲述出来的。原本这只是一个叙述者,但这个叙述者却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祝福》中的佣人柳妈和《药》里的茶客们,他代表着生活在招弟和桂生姐弟俩周围、和他们身份相同、境遇相近的所有下层民众,但他面对一场谋杀时候的镇定、讲述时的平静和不时流露出的对于地主阶级的那股子恭敬劲儿令人不寒而栗。这个愚昧麻木的叙述者的存在将不觉悟的民众推向国民性批判的高台,暗示了作品隐含的另一个批判对象——深受统治者愚弄的下层民众。类似的情形还出现在作品《报应》里,小说在对和尚这些披着宗教外衣的地主阶级进行批判的同时,也批判了农民泰一的懦弱、不觉悟和不抗争。《脊背与奶子》中也描写了茶馆里一批愚昧、麻木、奴性十足的茶客们。此类作品里,除地主之外还将民众收纳于批判对象之内的处理显然破坏了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看上去相当成功的模拟,以启蒙主义思想为内在核心的知识分子话语终于没能有效控制住其国民性批判的潜意识,于无意中解构了民间大众话语,最终打破了在模拟氛围中营造的两大话语体系的一团和气,声音的模拟最终演变成一场技术拙劣的模仿秀。
其二是多重主题的预设。尽管张天翼的阶级题材小说作品以政治批判主题实现了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成功模拟,但在政治批判主题之外往往横生枝蔓讲述着其他主题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脊背与奶子》写地主长太爷以宗族的名义惩罚不愿满足他淫欲的农妇任三嫂,揭露了地主阶级的虚伪和狠毒。然而作品同时还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任三嫂这个农妇的某些意识,如果说她面对长太爷的调戏时奋力反抗还可能是出于封建社会妇女的贞节观的话,那么她在面对宗族严刑拷打时的毫不屈服、伺机逃离懦弱的丈夫和无耻的族长并直接投奔自己的情人,这些带有强烈主动性、目的性的行为则透露出鲜明的现代意识,以人的觉醒为前提、以争取人的利益和尊严为核心的现代意识。《笑》被视作张天翼较为成功的一个作品,其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它抓住了地主阶级施予民众的政治压迫中隐藏着的对农民尊严的践踏,虽然也是关于政治批判的主题,但作家有意避开阶级对立中的经济因素,在地主阶级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农妇“笑一个”的情节叙述中有意突出阶级对立中的精神因素,“写出了豪绅阶级不但侮辱摧残了这个女性的肉体,而且糟蹋她的人格。”[5](p147)作品于政治批判的旁侧隐隐地昭示以人的尊严为核心的人性主题。张天翼的士兵题材小说《仇恨》则是通过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将人性主题悄悄植于政治批判主题之下。
设置双重批判对象和构筑多重主题决定了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只是形式上的模拟,并且由于这种停留于形式的模拟永远不可能将真正的民众思想和意识传达出来,所以也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民间大众话语的言说。知识分子话语试图全面、真实地模拟民间大众话语,结果却在言之凿凿的言说背后无意中夹杂了自己的某些声音,尽管这些声音被大众化、民族化的题材和作品流露的对于民众的深切关怀严密包裹,它还是以自己的方式跳了出来,在大众化和民族化的掩映下大行其道,大放其彩。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知识分子话语对于民间大众话语的模拟不过是一场技术拙劣的模仿秀而已。
然而,知识分子话语的拟声并非毫无意义。事实上,在30年代特殊语境中,当政治话语和民族解放话语逐渐成为一种主流话语,知识分子话语渐被排挤,多少显出一些曲不高、和也寡的落寞,甚至在某些时候受到批判。在这种情势下,坚持知识分子话语的言说就显得至为艰难,而且也多少阻碍了知识分子走向大众、努力实现大众化的道路,悖逆了知识分子内心的方向。于是,拟声为知识分子走向大众适时提供一种可能性,极大地满足了知识分子替大众代言的主观愿望,同时也为知识分子话语备置了一套言说的合法化方式。在张天翼的作品里,大众叙述者的设置、非经济因素的挖掘、自然主义情节的描写等策略将知识分子话语巧妙地植入主流话语的声音系统之中,在模拟和代言的旗号下完成了知识分子话语在30年代的言说。而且多种声音杂陈其中,使得张天翼的许多作品很有些复调的意味。有趣的是,一场拙劣的拟声实现了知识分子话语的成功言说,包括作家本人在内的许多左翼知识分子却毫无察觉,张天翼的作品凭借着显在的民间大众话语得到了左翼文坛的肯定,胡风说:“人世随处都存在着矛盾或对立,作家底进步的意识差不多时时都敏锐地倾射在这上面。······天翼底这个注意焦点使他的作品得到了进步的意义”[6](p285)张天翼本人很快被左翼作家引为同道。当代的文化研究扩大了人们的研究视野,也调整了文学批评的标准,于是就有研究者提出30年代的张天翼在左翼内部“代表了左翼文坛内部的鲁迅方向”。[5](p148)鲁迅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奠基人,也是最彻底地践行者和维护者,即使在社会语境剧变的30年代,鲁迅仍然执着地坚持知识分子话语的言说。笔者以为,鲁迅方向就是无论任何时候都持守着以现代性为内核的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立场,不妥协,不屈从,不谄谀,不媚俗。然而由于“革命以来,言论的路很窄小,不是过激,便是反动,”[7](p133)鲁迅屡次遭到“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倡导者的指责。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张天翼坚持和维护知识分子话语的态度没有鲁迅那么鲜明,更没有因为坚持知识分子话语而与周围环境关系紧张,但是他已经在客观上坚持了知识分子话语的言说,确是“鲁迅方向”笃定的前行者。而在另一方面,较之鲁迅,他的作品又找到了一个成功处理知识分子话语与其他话语体系紧张关系的有效策略,这无疑为中国当代的知识分子话语的持续性言说提供了一条可贵的思路。
[1]张天翼.张天翼文集:第九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2]党秀臣.中国现当代文学资料选[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3]茅盾.茅盾文艺杂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4]李新宇.愧对鲁迅[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
[5]杨义.杨义文存: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6]沈承宽:张天翼研究资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7]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I207.65
A
1003-8477(2010)02-0130-03
陈晓燕(1974—),女,襄樊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 邓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