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宁
(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北京 100081)
陈染小说创作的“变”与“不变”
——陈染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与成长主题述评
王宁宁
(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北京 100081)
陈染作为 20世纪中国当代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之一,凭借女性独立而丰富的个人资源进行了不懈的张扬女性主体意识的文学创作。如果将陈染小说创作作为一个连续的过程和整体加以考察,我们会从中发现其不断的更新与发展变化,也会找到其一以贯之的不断深化的不变的主题。那就是陈染在三个不同创作阶段所表现出的:女性意识由女性个体自我体验、自我探求、自我反思的低级层面逐渐发展和嬗变到自我确认、自我超越、自我实现的高级层面的呈变化状态的过程;以及缘于生命的需要与自我倾诉的写作,在不断体认与探求中,人物逐渐摆脱内心格斗、自我纠缠,而走向某种确定明晰的指向,再现和深化了女性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的女性成长主题。
陈染;小说创作;女性意识;成长主题
陈染是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第三次高潮的主要作家之一,她一直忠实于文学本身,用文字反映人类特别是女性群体的生存困境。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和个人化写作的特点,作品曾获首届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奖。她被认为是中国“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作家,也是20世纪90年代大陆文坛最具争议的女作家之一。我们应该将陈染小说创作作为一个连续发展的整体来加以考察,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难从中发现陈染小说创作的“变”与“不变”:“变”即其创作的由表及里、由外而内的不断更新与发展变化;“不变”是指其一以贯之的不断深化的不变的女性成长主题。
陈染的小说创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从这三个不同的阶段,我们可以看到其创作过程中的发展与变化。
陈染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是她早期的80年代的创作,属于校园文学创作时期,在文坛不具有影响力。陈染在读大学时开始写诗,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她的处女作是1985年发表的《嘿,别那么丧气》。这时的作品更多是作者青春期心态的真实呈现。在当时文学思潮的影响下,她的小说抒写了青春期的自我毁灭、死亡情结,以及忧郁、自恋、叛逆、流浪等年轻人特有的心理情结。1985年至1986年间她写作了《世纪病》、《人与星空》、《孤独旅程》、《归,来路》等小说,这些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切入叙述,描绘了主人公与现实生活的对抗与反叛以及对世俗价值的怀疑与悖逆。小说《消失在野谷》的自杀冲动、《纸片儿》中黑暗的毁灭描写等等,可以说是作者个人心路历程和成长过程的缩影。1989年的中篇小说《角色累赘》充满了反讽精神和幽默诙谐的气质,小说中的“我”摆脱了抑郁、低沉的格调,于自身注入新的活力,呈现出明亮和智性的色彩。可以说此阶段的写作是缘于生命自我的需要,是一种女性个体生命体验的倾诉,也是女性成长感知世界、青春探求、自我反思的阶段。
陈染的第二个创作阶段是进入90年代的前五六年,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中篇小说《与往事干杯》,作品还有《嘴唇里的阳光》、《独语人》、《在禁中守望》、《潜性逸事》、《凡墙都是门》等小说集。从小说的篇名便能看出陈染的灵气和特立独行。这一阶段的小说作品在文坛产生了影响,其鲜明的人物形象引人注目,陈染主要探讨了女性的生存困境。这时的陈染渐渐进入到哲学层面的思考,她不再单纯抒发青春期的躁动、感伤和反叛,少女主人公走出了校园,成长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立场的知识女性,比如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损楠、黛二。读者不难发现,这些主人公与作者在精神层面的某种关联性或心灵上的某种同构性。特别是在多部小说中出现的黛二这个女性人物,几乎成为陈染中后期小说创作的链条,是具有符号意义的最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黛二等主人公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个体由叛逆迷惘走向独立理性的成长历程。
从1996年至今,是陈染创作的第三个阶段,也是其成熟期。小说《私人生活》可以说是陈染小说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她创作的高峰。这一时期,她逐渐将创作的重心转向了散文,著有《时光倒流》、《声声断断》、《谁掠夺了我们的脸》等多部散文集以及访谈录《不可言说》。小说在她的创作中所占的比例较少,2004年出版了《黛二小姐艳史》和《离异的人》两部小说集。《离异的人》、《梦回》、《碎音》和《残痕》等小说中的人物多是平凡的女性,尤其是家庭中的少妇。虽然人物描写具有了现实感,但是人物的孤独感一如既往,特别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和疏离感,女性内心的迷失感和不安全感更加明显,她们是被现实彻底“离异的人”。陈染用一种散淡平实的笔触表现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无处不在的隔膜与冷漠。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别人,甚至包括真正了解自己,女性应对自我和现实拥有清醒的认识和自省的掌控。这一时期的小说虽然数量不如以前,但其影响不小,它们承接了作者完整的人生体验,我们可以在她此时的小说中看到作者人生观念的转变。在以生命为代价寻找人生的意义之后,陈染用自己的小说告诉所有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陈染似乎在这一阶段完成了女性意识由低级向高级层面的自我超越、自我突破的嬗变和更生。
女性的“成长”较之男性更加艰难。“成长”对女性而言,不仅意味着社会化,也是一个女性自我体验、自我觉醒的过程。
陈染小说中的女性,与社会常常处于一种相对隔绝的状态。她们更多接触的是家庭成员和少数朋友,而且较多同性。她们多是生活在残缺的家庭里,缺失父爱、逃避母亲、同性相亲,没有一个健全的成长氛围与和谐环境。因此女性成长过程中充满了自我迷失、自我纠结、自我突围的痛苦,在屡败屡战的心理博弈中,女性不断地自我确认、自我觉醒,最终因女性主体意识不断增强而越来越显独立和成熟。
陈染的成名作《与往事干杯》和代表作《私人生活》都是书写女性成长经历的成功之作。
小说《与往事干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主要讲述了一个女孩子肖濛的成长经历及与老巴父子两代人的恋情故事。十七岁的少女与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邻居男人发生了一种“不彻底的”的性关系。这种关系在少女搬家之后,无疾而终。少女成年之后,与一个来自海外的中国男孩一见钟情。准备结婚的时候,姑娘突然发现这个男孩正是那位邻居老巴流失在海外的儿子。于是她拒绝嫁给男孩回国了,而那男孩在送她上机后回家的路上,死于车祸。
《与往事干杯》,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来看,女孩爱男邻居是对缺失父爱产生恋父情结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与老巴爱情的无疾而终又是乱伦情节支配不得不退出的游戏。后来她爱上这个男人的儿子,则带有浓厚的母性色彩,或说恋子情感。虽然男孩一再说他不在意她与他父亲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她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求婚。“我”作为主人公,对命定性看得十分清楚,“我”体会到了一种“乱伦”的罪孽感。恋父式的性爱是乱伦,恋子式的性爱亦是乱伦;同一个女人既恋其父,又恋其子,更是乱伦。因此,这个故事的悲剧结局是必然的。作者通过隐喻在诉说一种女性命运的必然,永远存在于“过去”和“将来”,唯独没有现在的绝望和尴尬,一种别无选择、无处告别的“常态”。
《私人生活》是陈染1996年发表的一部引起了文学界轰动的“女性成长”长篇小说。小说以倪拗拗的视角,即一个成长着、对世界进行冷峻观察的视角,向我们呈现着一个女孩眼中的世界,书写了这个女孩从身体到心理意识的觉醒和成长过程。陈染由于个人实际生活中来自父亲的阴影记忆,在其少女时代就形成了对于男性世界的怀疑、不信任、甚至憎恨,从而将天性中的亲密之感投向女人。倪拗拗所面对的男性世界是残酷而卑下的,小说塑造的父亲和班主任 T先生作为倪拗拗的天敌,成为倪拗拗对男性世界仇恨不断增长的重要因素,而倪拗拗作为一个父权的专横压迫下的女性,就注定要与这个男性话语霸权作永无止境的战斗,“恋父情结”变成了“弑父情结”。
《私人生活》也表明了陈染对性别秩序的无视和跨越,她以蔑视世俗的无畏精神宣告了女同性恋的合理性。正如陈染在《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一文中所说:“我的想法是:真正的爱超越于性别之上”,“有时同性比异性更容易构成理解和默契,顺乎天性,自然而然,就像水理解鱼,空气理解人类一样”,“人类有权利按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东西!异性爱霸权地位终将崩溃,从废墟上将升起超性别意识。”小说中倪拗拗与禾寡妇之间的同性恋正印证了陈染的观点。“禾是属于我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照见自己”。尽管这是一部所谓“准自传体”小说,但是完美的禾寡妇确是陈染想象的艺术虚构。身体的欲望和美感在陈染笔下第一次冲决了禁忌的围栏,并且成为两个女人共同拥有的逃避孤独,相互抚慰的憩息园。而最终集所有女性的所有美好、美德于一身的禾寡妇也难逃悲剧的被炸死的结局,这表达了作者关于美好的事物容易消失的意旨。
需要注意的是关于倪拗拗与尹楠的所谓纯洁崇高爱情的解读。当倪拗拗为尹楠的离去而伤感地仰望苍茫天空之时,模糊地看到蓝天之上有一银灰色的飞行物在浮动,“到了近处,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来是一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不是尹楠,那个大鸟一样翱翔的人,原来是我自己!”尹楠不过是虚幻记忆中的人物,虚假的历史回忆,造就了虚假的美感,也充实了倪拗拗式的美丽回忆。尹楠只是“我的臆造”。透过世界种种表象,特别是通过小说中男女之间的爱情虚幻假象的提示,陈染试图让读者领悟人类情感的最可靠的自恋极限。
小说着力描写了倪拗拗对于母亲的依恋以及她和禾的同性之恋。在拗拗的情感世界里,这是情感的依靠与依赖,无可非议。然而,当母亲死去,禾永远生活在虚幻漂渺的世界之中,“自我”便成为唯一的可靠的支撑。小说最后写到“零女士的诞生”:当零女士面对外部世界的进攻,她除了依靠“自我”,别无选择。小说中塑造的女性人物,除了母亲和禾,还有一个始终徘徊在字里行间、无法抹去的“自我”影像。倪拗拗在一扇大镜子前精彩的“自恋”描写,使读者真切感受到了“自我”形象的存在,所谓手淫的描绘已然超出伦理道德的范畴,是对女性自我抚慰、依持自我的深层心理体现,揭示出“自我”世界的愉悦与安宁。总之,陈染的作品具有极强的女性意识,其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多具有较强的自恋倾向。自恋在这个四分五裂的环境中是对精神的自我肯定,是坚守理想与追求、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的自我赏识和价值认同。
《私人生活》精细地摹写了一个女人的身心成长史,描写了她生命历程中的一系列改变、塑造以及人生遭际,倪拗拗就是在与周围人群与世界的碰撞摩擦中,逐渐成长、成熟,不断寻找着自身,确认着自身,超越着自身。小说是女人对自己生命经验和历史记忆的梳理与勾陈,呈现出女性成长历史的意义,倪拗拗的奇特个体性将成为人类所有特性中的一种,其个体的人格是由对所有人都共同存在的独特性所决定的。陈染把个人化写作和女性主义写作有机地结合起来,表现了对个人话语和女性话语遮蔽的抗拒。王蒙说:“这就是独一无二的陈染!她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词汇,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符号!”
《与往事干杯》和《私人生活》两部小说的主题都是女性成长,不过前者是由爱情为切入视点叙写少女成长为女人的一段身心历程;后者是一部关于女性个人生活史的全景画册。张颐武认为:《私人生活》“不仅讲述了一个女性个人成长的历史,还涉及到一些精典的社会主义时代的回忆。个人成长的记忆,并不是女性个人的体验,还有着相当的公共性,与我们的日常生活都非常接近,是社会主义向市场社会转变过程中一个中国的个人的经历。” 徐坤认为,在当代女作家中,陈染是比较特殊的,“尤其是在艺术感觉上,在对生活的细枝末节的把握上,一唱三叹,细腻而到位,她的天斌、才气非常高。”陈染“在思想上非常有深度,她是一种智慧型的写作,在十几年如一日的写作中,她不断地从自在而入自觉,她的文本中处处弥散着女性迷乱而又清幽的个人体脸,飘动着女性思想与智慧的凄美的光环,使小说的女性表喻方式有大胆的隐秘性和极强的前卫性”。
总之,陈染小说创作的三个不同阶段,应作为一个变化的整体来看,即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表现了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由幼稚蒙昧而到自省自励的变化过程;而其小说创作一以贯之的主题是女性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的女性成长。无疑,陈染的小说创作在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中占有一个重要而独特的地位,即使她不再写作,中国当代文学史也会有她一笔。
[1] 陈染. 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J]. 钟山,1994,6.
[2] 王蒙. 陌生的陈染[J]. 读书,1996,5.
[3][4] 林金荣. 陈染《私人生活》研讨会发言纪要[J]. 博览群书,19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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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427(2010)11-0071-02
2010-08-09
作者系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文法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