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新闻舆论与政治格局演变——以“善后大借款”事件为例

杨晓娟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6）

●新闻传播研究

民初新闻舆论与政治格局演变
——以“善后大借款”事件为例

杨晓娟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6）

民国初年，财政危机日迫，袁世凯政府为维持政局的稳定，开始了“善后大借款”的交涉。交涉前期，唐绍仪力图摆脱列强的财政控制而签约“比款”，却因此引发了新闻舆论的轩然大波。在这场舆论大战中，列强和袁世凯联合制造的“反唐”舆论占据了主流地位，由此导致人们对唐绍仪的“误读”，唐内阁由此而倒台。交涉后期，面对反对借款的舆论高潮，袁世凯政府采取了强硬钳制政策。虽然在袁世凯政府的强力控制下，反借款舆论终被平息下去，但却为袁世凯将来的众叛亲离以及统治的终结埋下了隐患。由此，可藉以反思新闻舆论对政治格局演变的影响。

大借款；反借款舆论；唐绍仪内阁；袁世凯政府

民国成立，财政岌岌可危，已处万难境地，政府无日不以整理财政为忧，于是向列强借款之议遂起，以济燃眉之急，史称“善后大借款”事件。在内忧外患的情势之下，“大借款”被政府视为关系其生死存亡的重中之重，因而也成为举国上下关注的焦点，更是新闻媒体争相追逐的焦点。各大报刊形成的广泛一致的“反借款”主流舆论对民初政治格局的演变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以往学术界对“善后大借款”（下文简称大借款）的研究，多注重于交涉谈判过程的叙述剖析，而对此事件中新闻舆论与政治格局的关系却鲜有涉猎。美国大众传播学者利奥·杰夫里斯在论述大众传播媒介与政治时指出：“政治是对权力的追求和对权力的操纵，而在这两个过程之中，大众传播媒介都是具有影响力的活动者。”在社会生活中，大众传播媒介与政治存在着互动关系，其社会功能的演变，使它越来越成为各政治集团追求的权力工具，进而成为政治格局变化中的活跃因素。民国初年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报刊在“大借款”这一重大政治事件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并在政治力量对比中产生过重要影响。本文以报刊为基本资料来源，选取民初“大借款”为标本，对这个特殊社会政治情境中新闻舆论与政治格局的关系加以细致考察。

一

借款之初，由中华民国的第一届内阁总理唐绍仪与外国列强进行借款磋商。唐内阁由南北各方面人物组成，代表各种势力，其中同盟会人数居半，所以这届内阁人称为“同盟会中心内阁”。唐绍仪就任内阁总理后，中央财政体系崩溃，民穷财尽，朝不保夕，以致全国财政命脉仰于外债。因前清实业借款而组成的英、美、法、德四国银行团，向民国政府提供垫款，在财政上予以支持。这些垫款，要待将来达成大借款协议后一并清偿。1912年3月9日四国银行团利用袁世凯要求垫款的急切心情乘机致函提出，“此后银行团对垫款和借款应享有优先权的条件”，企图垄断对华的贷款权，限制北京政府的借款范围，以便肆意勒索。由于袁世凯急于取得垫款，只得接受“四国银行团”的条件。北京兵变之后，银行团以局势不稳为借口停止提供垫款，要袁保证除四国银行团外，不接洽任何重要借款，以便垄断对华贷款的权利。唐绍仪对银行团的要挟十分不满，企图摆脱银行团的财政控制，声明中国此后借款，皆有选择之权，决心利用各个财团之间的矛盾，实行独立的自由借款政策。于是，他撇开银行团，3月15日未经该团得悉，条陈袁世凯，和比利时财团达成了一笔1 000万英镑的借款协议，可谓“比款事件”，并携带这笔借款的一半，即500万元南下组阁。

唐签约比款受到多方仇视。首先是列强力图通过借款来控制中国财政，进而控制中国政局，因此，不能容忍唐绍仪违背袁世凯保证，摆脱银行团控制的独立行动。四国银行团得悉该款签约后，便以该款有违之前所开条件，要求停议借款，并提出质问书。其次，袁世凯对唐不断提拔，使唐从一个品级低微的幕僚，逐步升迁至清王朝的大员。如今，唐绍仪虽然担任了责任内阁的总理，但袁世凯仍把唐看成自己的僚属。袁绝不能容忍唐独行其是，独立施政。唐在组阁期间，偏离袁力图削弱同盟会的策略，早己引起对方不满。但善于玩弄政治手腕的袁世凯，不便于从正面直接打击唐绍仪，因而他首先从侧翼借助于其他势力以“借款问题”对唐进行舆论轰炸。

因此，当唐绍仪一回到北京，银行团立即向他施加了强大的压力，竟要唐绍仪取消比国借款，公开谢罪。他们采取措施，阻挠比国债票的发行，使唐绍仪与华比银行在南方续订的200万英镑借款无法续付，截断了中国政府另行借款的渠道。同时，唐在借款问题上遭到了列强和袁世凯为首的反唐势力接二连三的新闻舆论攻击。先是《大陆报》“有以其英比借款为失信者，大为骇异”的报道。接着列强在《东方杂志》等报刊上公开指责“中国用款习为冒滥”，并以唐绍仪在南方滥用比款为借口，正式向中国政府提出了财政监督的无理要求。唐绍仪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拜遏四国公使表示道歉，并在与袁商议后取消了比款。但唐在与银行团谈判大借款条件时，断然拒绝了监督中国财政的要求，谈判趋于破裂。这使银行团大为恼火，蓄意打击唐绍仪，《民权报》称银行团扬言：“非唐辞职，不能借款。”[1]《京津泰晤士报》攻击唐绍仪“不愿借款告成”，“以致中国各界误会各国政见，竟有排外举动”[2](P662)。

自唐绍仪5月3日拒绝了银行团监督财政的无理要求之后，袁派报纸就与列强的反唐论调相呼应大造舆论，他们将借款失败及列强要求监督中国的财政，均说成是唐绍仪滥用比款而造成的，污蔑他“肆意挥霍，自召外辱”。袁世凯认为唐损害了他和帝国主义列强的关系，便改派财政总长熊希龄与银行团交涉。自此，唐绍仪不再像刚刚被任命为总理的时候“兴高采烈”了，转而“意气凋丧”，甚至到“面色消瘦过半，日食一碗”[3](P4)的地步。

作为袁世凯御用党的统一党、共和党方面，除了“动用机关报数家力诋唐外，又示意该党参议员对唐进行弹劾，以图推倒唐内阁，代之以统一党人熊希龄为首的内阁。”[4]各家报纸对于统一党机关报诋毁唐绍仪的言论，并未加以验证，而是跟风而至。如《盛京时报》载闻，有共和党、统一党国务员在财政会议上“痛击唐总理弄小策之非者，”参议员“查外人要求之强硬至此者，不外唐总理滥用小计密借比款，以招四国之愤怒之所致，因多批难唐总理之政策。”[5]5月11日《申报》要闻《借款纠葛始末记》中，披露舆论痛斥唐绍仪“外交失败，且素性豪侈用金钱如泥沙，不但外人要知其用途，参议院也要知其用途”。江西共和党议员李国珍，作了长篇发言，责骂唐是“亡国总理”，声色俱厉地指责唐“前后外交之失败，既以滥用失信用于外人，又善发皮[脾]气，致伤各国感情，不啻以国家为孤注，使中华民国几无存在之余地。”[6]5月12日参议院开议又力攻唐总理借款滥用，致使唐绍仪处境更加尴尬，于是有了辞职的打算。5月28日，各报又登载消息称：“唐绍仪赴参议院密商借款事项，又遭到多数参议员严厉质问:第一，外交失败；第二，挥霍无度；第三，不按约法办事，很多事情都是程序违法。”在外敌面前，参议院非但没能和政府连成一气、相互合作、共同协商解决渡过财政危机，反而乘火打劫对唐绍仪提出弹劾，不但给外人提供了监督财政的口实，并且加重了唐内阁的政治危机，促使其迅速走向失败。

反唐政治势力的最终目的，是推倒唐内阁，“借款问题”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在“反唐”舆论已完全占据主导地位后，统一党拟乘机排斥唐绍仪以灭杀同盟会之势力，利用机关报“非难唐总理之失政”，并倡言弹劾唐绍仪。随之，提出唐绍仪不信任案于参议院。唐绍仪在参议院受窘后，即赴总统府谓“参议员如此诋毁，以后不好任事，拟即辞职”7]。虽经袁世凯假意挽留而暂时未去，但在内外夹击下已是终日惶惶，无心政事。

在新闻舆论铺天盖地反对声浪中，唐因反对借款，而遭到袁世凯为首的异派的舆论攻击，个人的政治形象被“误读”，成为一个“内失信于国民，外见变于邻国，”[8]并脾气暴躁，几无一事见称于舆论的不堪形象，在公众的道德观念里，这样的人已无可以自容之地步，万难胜国务总理之任。赵尔丰尤为激烈地称：“唐氏不去，国耻不雪”，最终因借款问题颇受国内外“舆论反抗”的唐绍仪进退两难，只得呈请辞职。最终导致了唐内阁的倒台。

二

1913年2月，大借款合同业已议定，并拟即予签字。在此期间，“六国银行团”内部列强之间的矛盾也有了进一步发展。1913年3月18日，美国新任总统威尔逊发表声明，宣布退出善后借款的交涉。“六国银行团”便成了“五国银行团”。列强联合阵线的破裂，迫使银行团在借款条件上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而在北京政府方面，由于旧债积欠累累，筹款无门，各省都督又连电索调，急如星火。特别是南方的“二次革命”正在积极酝酿，整个形势岌岌可危。袁世凯为稳定政权，迫切需要列强的财政支援。所以，在银行团将借款条件稍加降低之后，在未经参议院同意的情况下，北京政府就于1913年4月26日和“五国银行团”的代表，签订了《善后借款合同》。

自民国成立以来，政府所有对外借款都须经过参议院审核通过，方能生效。袁世凯自知善后借款的苛刻条件在国民党占多数的国会中是通不过的，便未经国会议决，径行签字。4月24日，北京《顺天时报》首先发表了借款告成的消息。时任参议院正副议长的国民党人张继、王正廷闻讯后，乃用个人名义发表了反对的通电，指责袁政府“擅自签押，违法专行”，呼吁全国人民设法挽救危机。

此时，正值宋教仁案发生，此前的政治格局中，尽管袁世凯出于加强个人专制权力的需要，与革命党不断发生矛盾，但辛亥革命的余波依旧荡漾，革命党人在中央和地方仍掌握一定的权力，所以袁政治势力与革命党人基本上表面上保持着合作竞争的良性互动关系。因此革命派在一般意义上还不反对借款，只是反对苛刻的借款条件。而宋案后，袁世凯扼杀民主的一面暴露无遗，革命派与袁世凯势力的武力对决已在所难免，任何有利于袁世凯统治的借款，都会为革命派所不容，而违法借款则只是为革命派反对借款提供了一个合理理由。在议会与袁世凯政府抗争的同时，国民党领导新闻舆论界针锋相对地对违法借款表示强烈抗议，顿时借款案成为南北舆论风潮的一大议题，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张、王通电发表于报端，立即得到南方国民党势力的响应。“反对（借款）气焰，布满南中。……上海新闻界尤著论攻讦，不遗余力。慷慨悲歌之言，借款亡国之论，宣言通电，弥漫全国。”[9](P214)黄兴发表通电，“深望政府俯从民意，非得人民代表之画诺，一文不敢苟取，[10]企图阻止大借款的签字。湘赣皖粤四省都督群起通电询问，指斥这次借款的违法性质，抨击袁世凯政府“私借巨金”，“财权先亡，国本随之，陷民国为埃及之续，以前清专暴所末敢出者，竞见诸民国之政府。海内外烈士前仆后继，躬冒万死，缔兹民国，而政府甘以断送于借款之下，”“不经院议违法借款，人心一失，窃恐虽有大力，无以善其后”[11]。孙中山在上海也曾与上海汇丰银行交涉，要求其电阻总行签字。他指出：“袁总统必不能再被选为总统，请于袁总统任内万不借款。”[12]对于以上反对“违法借款”的消息各大报刊均作为报道的重点。

在反对借款的通电陆续在报上发表后，借款问题已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以袁世凯为首的北京政府不得不采取了一定的举措，进行舆论对抗。

首先，袁亲自出马进行反宣传。他先是威吓反对者说：“值兹邦本未固，各地不逞之徒，包藏祸心，群思借端煽惑，倾陷我四万万人民共有之民国（之时）。该都督有保障人民，维持治安之责；正宜主持公论，力挽狂澜，不意竟有此随声附合之旨，淆惑视听，殊堪骇诧”。[13]同时指使他的部下北方军阀联合斥责国会反对借款是“不顾大体，无理取闹”。同年5月8日，袁世凯政府向两院发出咨文，以列强逼债相威胁，要求两院承认大借款。咨文说：“设再迁延，（列强）势必横加干涉，实行监督财政，致陷民国有破产之虞……值兹财政艰窘，国际债权催逼更甚，借款一日不成，国本一日不定。此次合同签字，在势无可取消。”[14]袁世凯完全无视国会表决，态度十分强硬。

其次，袁政府加强了对舆论的钳制。袁政府在借款到手后，肆无忌惮使用强权高压的高成本手段控制舆论，以维持系统运转。先是在控制或收买舆论机关，对反对违法借款消息进行封锁。譬如:孙中山在大借款签字后，发出通电尽力阻止银行团着手交款，他们对此消息进行了封锁。然后由内务部通过邮电系统，检查新闻，扣压电稿，并阻挠上海《民立报》、《民权报》等国民党系报纸向内地发行。北京宪兵一再前往国民党系的《国风日报》、《国光新闻》、《中国报》、《中央新闻》、《民主报》、北京《民立报》等报社横加干涉。5月初，内务部自称“本部有整齐言论之责”，指责北京《国风日报》等有“万恶政府”、“杀人政府”、“国贼独夫”等污蔑之词，通饬各地转饬报界“嗣后不得再有此任意污蔑之词，公然煽惑。”5月12日，《国风日报》社著有论说“攻击政府用武力压言论之非”。民政部派出大批军警包围《国风日报》社，拘捕该社编辑、工作人员多名，并威吓说：“禁止而后登载攻击政府文字”，京师报馆因之惶恐不已。5月底，《国光新闻》又遭到蹂躏。虽然经过交涉后，被拘人员得到释放，但在袁世凯的高压之下，报社随时有被封禁的危险。

由于袁世凯严酷地压制舆论，实行舆论一致政策。新闻界一旦触犯了统治者的戒律，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人人自危，导致了反借款舆论浪潮的平息。

显而易见，各种政治势力追求权力和操纵权力的过程中，新闻舆论是具有影响力的重要因素，甚至可以影响政治格局的演变。

大借款前期，在新闻舆论的斗争中，“反唐”势力发动了有组织、有力度、有目标的攻击，新闻媒体与政府中的反唐力量保持了同一性，新闻舆论被牢牢控制住。使一个有着先进民主政治理想、维护民族主权的正面政治人物唐绍仪，终被误读为内外皆无信用的品性不佳之人，使责任内阁制面临的是本不该有的舆论危机。在舆论斗争中的失利，反映了主张责任内阁制的同盟会在政治斗争中的不成熟。而唐内阁动摇瓦解，则标志着同盟会党派在与袁世凯的初次政治博弈中以失败告终。

在大借款后期，由于唐绍仪内阁的倒台、宋案的发生，标志着袁世凯为首的政治势力在与革命派的政治博弈中取得胜利，把革命派基本排除在政府权力之外。在拥有了绝对的政治资源后，袁世凯政府对舆论媒体进行了刚性控制的初步尝试。至此，政治格局开始向有利于袁的方向发展，预示了民初民主政治尝试的失败。

当然，以此为开端，以后袁世凯对新闻舆论进行了一次次大肆镇压。这些对舆论的刚性控制行为，表面上看来成效显著，却隐藏着不断淤积的矛盾，对于政权的稳定与发展是极其不利的。这些矛盾终会被激化，以局部甚至全局性的革命事件集中地宣泄出来，引发社会动荡，或直接引发政权的更迭。1913年二次革命以及1916年袁称帝后的众叛亲离即是明证。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舆论支持是政治的生命，一个政治制度建立和巩固依赖于民意的支撑，离开这种支撑力，政治制度最终会彻底的崩溃。

［1］民权报［N］.1912-05-09.

［2］中国二十世纪通鉴（第一册）［M］.北京：线装书局出版社，2002.

［3］黄远生遗著（上卷二）［M］.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4.

［4］民立报［N］.1912-05-14.

［5］关于借款事宜之传述［N］.盛京时报，1912-04-25.

［6］参议院之正式秘密会［N］.时报，1912-05-30.

［7］大公报［N］.1912-05-25.

［8］参议院将提出弹劾总理案［N］.盛京时报，1912-05-12.

［9］大中华民国史［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32.

［10］民立报［N］.1913-04-27.

［11］民立报［N］.1913-05-08.

［12］亚细亚日报［N］.1913-04-30.

［13］政府公报［Z］.1913-5公电.

［14］改府公报［Z］.1913-05-09.

News Report and Evolution of Political Structure at the Beginning of Republic of China

Yang Xiaojuan

At the beginning of Republic of China,the financial crisis forces Yuan Shikai's government to negotiate" Reorganization Loan".At the initial stage,Tang Shaoyi signed the loan contract with Belgium in order to rid of the control of the four nations,triggering the argument and debate in news report.The anti-Tang opinion dominated by Yuan Shikai and the four nations took the lead so the public misunderstood Tang Shaoyi's intention,resulting in the collapse of his cabinet.At the final stage,in the face of the public opinion opposing the loan,Yuan Shikai adopted the high-hand policies.Although such opinion is oppressed,it became the hidden trap for Yuan's later ruin.This case verified the influence of news report on the change of political structure.

reorganization loan;anti-loan opinion;Tang Shaoyi's cabinet;Yuan Shikai government

G212

A

1673－1573（2010）01－0096-04

2009-12-10

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民初新闻舆论与政治互动”（编号:20090422）阶段性成果

杨晓娟（1976-），女，河北邯郸人，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及新闻史研究。

关 华

责任校对：华 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