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元夕词:民俗文化的载体

2010-08-15 00:43陈海娟
关键词:民俗

陈海娟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江苏 连云港 222006)

宋代元夕词:民俗文化的载体

陈海娟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江苏 连云港 222006)

宋代元夕词,作为活跃的民俗文化载体,生动客观地展示了当时特有的民俗风情、人文心态。本文试以灯火照亮的元宵意境、男女相恋的元宵情境作为研究视角,探讨宋代元夕词所展示的民俗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宋代元夕词;民俗文化载体;莲灯意象;相恋情境;女性服饰

“世上不存在一种抽象的艺术生活,……任何社会生活都是打上民俗印记,具有民俗特征的,抽去了民俗特征,也就没有了具体可感的社会生活。”[1](P9)同样在宋代元夕词中词人也用心、用情,用独特的艺术构思和高超的艺术手段,将生活具体化、将风俗艺术化了。正如沈松勤先生所言:词“不完全是纯文学、纯审美的,在数量上,不少都是当时社会风俗的载体。”[2]宋代元夕词,作为活跃的文化载体,生动客观地展示了当时特有的民俗风情、人文心态,在“俗文学”的表象之下,从容展示自己真实的文化内蕴和独特的审美特性。

一、灯火照亮的元宵意境

夜游观灯,是宋人元夕这一天最有吸引力的娱乐活动。这一夜“家家灯火、处处管弦”,“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3](P942)据《西湖老人繁胜录》载:元夕之夜“南自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灯光不绝”。制灯、张灯、赏灯,元宵节庆气氛在色彩斑斓的烛火照耀下日趋高涨。文人感物而发,“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宋人元夕词多写灯火意象,即由此生。

(一)莲灯意象

由于长久以来观灯习俗的传承与发展,宋代制灯技艺已相当高超,甚至“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4](P1313)球灯、槊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形式多样,数不胜数,但以莲灯最多,在宋代元夕词中汇成了一片莲灯的海洋。如词云:

“星桥火树,长安一夜,开遍红莲万蕊。” (张先《鹊桥仙》)

“纤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 (欧阳修《蓦山溪》)

“何须更待元霄到,夜夜莲灯十里红。” (周邦彦《鹧鸪天》)

在耀眼夺目的灯的世界中,莲灯最是朴素不过的了,为何长期得到世人的赏识,在时人风雅的词境中也赢得了一席之地呢?法国哲学家丹纳曾经说过:“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5](P7)岁令时节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同时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民俗物象与价值。民俗对词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而词又在表述着民俗事象,深化着民俗观念。

(二)莲灯的文化内涵及象征意义

在中国民俗与象征中,莲花颇受重视,这在很大程度上似乎要归于佛教的影响。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是洁净的标志,是佛家“八宝”之一。据说连佛祖释加牟尼诞生的神话也与莲花有关,《因果经》记载:“太子生成,子时树下亦生七室七茎莲花,大如车轮,菩萨随即堕莲花上。”[6](P70)

正如曹植形容洛水女神时所言:“灼若芙蓉出清波”(莲,又名“芙蓉”),作为佛教八大祥物之一,昭示着圣洁无瑕的莲花,逐渐固化为人的高洁品质的象征,这一理念在周敦颐的《爱莲说》中被发展到极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青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文人推崇莲的清正个性,女性喜爱莲的冰清品质,这一偏好恰恰吻合了宋代理学家的意志,所以莲花一度被看作贞女的象征。因此“夜夜莲灯十里红”(晁端礼《鹧鸪天》)成为上元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然而自唐玄宗开元时起,因“放灯三夜”而升温的元宵节,至宋太祖开元年间又加两夜,新都汴京从正月十四要“闹”到十八方休,人称“五夜元宵”。“是人都去看灯去”,连足不出户的老实人张胜在上元夜都如是说。时间的延续使得许多不期而遇的爱情不断升温高涨,打着官方节庆的幌子,上元节成为众人心照不宣而心向神往的狂欢节。因而在这狂欢之夜原本昭示着纯洁的“十里红莲”,而今只能笑看世间百态,无奈地接受眼前连续发生的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错误”了。如词云:“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江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相思与爱恋在莲灯照彻的夜空中悄然传递,特殊的节俗氛围逐步造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理性背离或理性缺失。

二、男女相恋的元宵情境

万俟咏《凤凰枝令》词序中记载了一个耐人回味的故事:“景龙门,古酸枣门也。……自腊月十五日放灯,从都人夜游。妇女游者,珠帘下邀住,饮以金瓯酒。有妇人饮酒毕,辄怀金瓯。左右呼之,妇人曰:‘妾之夫性严,今带酒容,何以自明?怀此金瓯为证耳。’”[7](P808)该妇女为何偷了金瓯还振振有词,甘冒生命危险也要刻意留个“恐被儿夫怪”的证据呢?结合宋代民风民俗略作思考,黏附在该词背后的民俗信息就充分显露出来了。正如柳永《迎新春》所言:“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换言之元宵节是青年男女相识、幽会乃至定情的好时机,是古代的“情人节”。所以这位妇女“与夫婿看灯相失,蒙皇帝赐酒,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家与公婆为照”。[3](P263)但宋代礼教森严、理学禁锢,男女青年怎会萌生寻觅爱情的念头,在元夕夜怎会有如此“遭遇爱情”的机会与方式呢?不妨从当时的社会心态、民风民俗等角度略作思考。

(一)市民意识的觉醒

宋代城市经济的发展与繁荣,给市民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从而逐步滋养了他们性情中浪漫的一面,在享乐之风的推动下,士大夫文人的爱情观趋向开放。他们风流多情,杯酒之间,寻觅追逐声色之乐。风流才子柳永自不必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终日放浪形骸于秦楼楚馆,人们同情他的无奈,却忽视了他的“博爱”。即使在诗文中一展庄重之态的欧阳修,家中也养了七八个歌妓,极典型地体现了宋代士大夫性格上庄重与风流的两重性,其大胆而率真的恋情词将宋代文人纸醉金迷、花天酒地、歌舞享乐的逸乐生活暴露无余。在宋词创作中,以男欢女爱、离别相思为主题的恋情词所占比例最大,成就最高,但多是吟咏婚外恋情及相思之作,因而宋代恋情词无形中成为宋代士人浮靡享乐生活的一个缩影。

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给士大夫文人提供了放纵的权力;茶楼酒肆、瓦舍勾栏等娱乐场所的开放,给他们创造了潇洒风流的空间。而歌妓舞女或是清丽可人,美貌多情,或是才华横溢,聪明伶俐,很能引起士人与之交往的激情与冲动。相互交流,诗酒唱和,没有家庭、伦理的束缚,也不受道德、法令的遣责,所体验到的是与传统而平静的婚姻生活完全不同的一种放松与闲适、新鲜与刺激。正如罗时进先生所言:“自中唐以后渐趋崩弛的礼教,在有宋三百多年中确实得到了改造和重振,但这种以‘礼’为中心的教化只能是宋代社会维持功能的一种发挥而已,它没有也不可能改变宋代君臣的逸乐要求。”[8](P302)

不过宋代也是理学形成并走向昌盛的时代,思想趋于全面禁锢,男女恋情的传递与表达并不属于同一层面,女性只是男性泄欲玩弄的对象,随时可以弃之如故履。因此才有了诸如程颐所言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二程遗书》)这类不平等的伦理观。司马光在《涑水家仪》中也对女性家礼作了强调,“妇女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门,必拥其面”。女性几乎完全被囚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宗室天地中习女红、敬父母、事翁姑,严禀妇德,承担社会赋予她的角色义务。而自唐以后,放夜之风的盛行、元夕游玩赏灯的盛典无疑给男女青年接触、相爱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二)放夜之风的盛行

“紫府东风放夜时”(贺铸《思越人》),“金吾不禁六街游”(柳永《玉楼春》)。因为“帝城放夜,望千门昼”(周邦彦《解语花》),所以“士女无不夜游,罕有居者”。[3](P2322)此时女性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暂时摆脱了长期以来附着在身的精神枷锁,走出闺门,享受了一回“人之为人”的自由与快乐。正如郭应祥《鹧鸪天》词所云:“春归莲焰参差里,人在蓬壶快乐中。”挡不住的好奇,按捺不住的兴奋,象块有魔力的磁石强烈地吸引着异性男女欢呼雀跃的心。“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李清照《永遇乐》),自然是“雕轮宝马如云”(毛滂《临江仙·都城元夕》);然而即使“花底馀寒料峭”,依然是“庆万家、珠帘半卷,绰约歌裙舞袖”,“重锦绣幄围香,阖凤管鸾丝环奏”(陈允平《宝鼎现》)。尽管“春雨满江城”,但“年少总看灯”,“便无灯,也自盈盈”(刘辰翁《唐多令》)。此时翩翩少年,芸芸丽人,成为灯火掩映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在有情人眼中,桂华银蟾不足奇,火树银花不为怪,“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定格。

元夕观灯,金吾不禁,任从官民游赏玩乐,这不但是观灯赏月的好时节,更给青年男女相识相恋提供了良好时机。或于人众稠密处眉目传情,或在灯火阑珊处秘密约会,浓丽的灯火,浪漫的夜色给有情人营造了幽会的“情境”。所以上元夜少年郎关注的是“鬓惹乌云,裙拖湘水,谁家姝丽”(万俟咏《醉蓬莱》),“暗尘随马,人物似神仙”(王庭珪《满庭芳》);多情女“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贺铸《薄幸》),甚至“个处频回首,锦坊西去,期约武陵溪口”(贺铸《鹤冲天》)。有情男女在公开场合隐秘地传递着不为世俗认可的恋情,表达城市男女对情爱的大胆追求,这是情感的交流,亦是对礼法道德的背叛。

尽管理学家们试图以道德、人伦的权威性扼制人的本性,但在理性的表象之下,人对情感的需求及欲望的渲泄更以喷薄而出的势头冲击着礼法、荡涤着礼教。据《旧唐书》载:“景龙四年上元夜,放宫女数千人看灯,因此多有亡逸者”,[9](P149)不难想象,此亡逸者多是私奔“潘掾”(美貌男子代称)而去,所以词中所写的不管是暗送秋波、一见钟情,还是瓜田李下、鸳梦重温,这里的“情”并非词人自我情结的寄寓和虚构,而是一种时尚与民俗的聚焦。

但是青年男女要追逐所谓的“爱情”,首先要跨越世俗的门槛,跨越思想上的障碍,因为他们追求的、获得的都是不被认可的走私的爱情。因此尽管内心满怀激情与幻想,但表面上还要恪守礼教、顺应世俗、保持传统风范,通过元夕节庆女性的服饰与佩饰便可清楚地看出她们徘徊于礼教与人欲之间的矛盾心理。

(三)元夕之夜的女性服饰

“在人类活动中,也许没有比选择穿着更鲜明地反映我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了。”[1](P1)服饰是文化的一面镜子,它不仅体现了一种物化了的个人心态,同时也展示了传统的道德伦理、价值观念、风俗信仰等。

据《武林旧事》载:宋人元夕观灯,“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珠、销合金、蝉貉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3](P717)这是宋代妇女元夕之夜外出观灯的普遍装束。

《金瓶梅》写道:惠莲在元夕之夜“跟着众人出来走百病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下注云:“走百病儿,又作走百媚儿。”这里王汝梅先生将“走百病儿”解释为“走百媚儿”,可见元夕观灯是妇女在公开场合一展娇姿的好机会。元夕节庆,参与者本该以华丽光鲜的服饰装束出现,充分展示自己的美好形象的同时,也迎合了节庆心态,这应是大众共有的服饰心理。但为何在这样的节庆场合“衣多尚白”呢?

这得从宋代推崇的文化观、伦理观谈起。随着理学、道学思想体系的形成完善,唐代宽松的思想文化氛围受到了大力约束,世人的思想与形体逐步被束缚于一个缺乏个性的牢笼中。宋代“宣扬的‘三纲五常、仁义为本’、强调要‘存天理、灭人欲’,这种哲学体系直接影响到当世的美学理论,出现了宋、尤其是南宋一代的理性之美。”[11](P293)诸如建筑外观喜用白墙黑瓦,不事铺张;绘画多用水墨淡彩,不推崇金璧辉煌;宋代服饰更是一反唐代雍容华贵的倾向,追求恬静淡雅。

尽管元夕放夜给世人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活动空间和心理空间,但约定俗成的礼仪风范不可能骤然消失殆尽,对服饰款式、色彩的偏爱已积淀为一种大众审美心理,贮存在人的潜意识中。在宋代这个注重“理性”的时代,人们推崇的仍是稳重端庄、文雅纤弱、淑贤平和的女性之美,而表现个体性格的坦荡热情则会被视为轻佻浮躁,因而元夕夜展现在人们眼前的便是“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周邦彦《解语花》)。但在众多淡雅的服饰色彩中,元夕夜宋代妇女对白色情有独钟不是偶然的巧合。俗话说“欲待俏三分孝”,这白色如月光般皎洁的“白绫袄儿”会使人在红烛彩灯掩映中更显纯洁、飘逸、灵秀,所以在顺应世俗的背景下,“衣多尚白”成为多数女性的审美选择。

“衣多尚白”是元夕夜女性服饰的共性特征,佩饰、头饰则体现了她们张扬的个性。如词云:“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李清照《永遇乐》),“闹娥斜插,轻衫乍试”(杨无咎《人月圆》),“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李邴《女冠子》)。珠翠、玉梅、雪柳、菩提叶、销合金……,充分展示着女性爱美的天性,她们的出现使得冬寒料峭的夜晚更多了几分盎然的生机与活力。在这缔除了清规戒律、伦理规范的一刻,人的思想复归放松,本真天性得以释放,她们尽情追求美、展示美;追逐爱情、体验爱情,这时最让人感动的是那份律动的生命力与内在的热情。

来自上古的元夕节庆活动伴随着社会的文明进程,历经了世俗化的变革。伦理道德对市民的诸多限制,在“金吾弛禁”、“与民同乐”的借口下被冲溃。温柔夜色、皎皎明月、灼灼花灯、盈盈佳人、翩翩少年……身边的一切都成为刺激文人创作灵感的活性因子,款款触动词人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引发词人绵绵无尽的感怀。在他们笔下,元夕风物随其情感流动、相融,其词作犹如一幅幅多彩的民俗画卷,反映与深化着宋代特有的时代精神与社会风貌,成为宋代民俗鲜活的文化载体。

[1]程啬,董乃斌.唐帝国的精神文明—民俗与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沈松勤.两宋饮茶风俗与茶词[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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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乐竞泓等.服饰·人的第二皮肤[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11]华梅.服饰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陈海娟(1975-),女,硕士,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宋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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