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万,高永芳
(1.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2.云阳县江口中学,重庆 404506)
论陪都文学的都市性与乡土性
陈永万1,高永芳2
(1.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2.云阳县江口中学,重庆 404506)
抗战时期,大量的现代作家齐聚陪都重庆,并造就了丰厚的陪都文学。他们在作品中竭力展示出了重庆都市性与乡土性相结合的城市特质,这种都市性与乡土性的文学呈现不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二元共振的关系。
重庆;都市性;乡土性;二元共振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重庆以战时陪都身份迅速获得了全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说,抗战时期作家们的特殊生存处境造就了丰厚的陪都文学。战时重庆既有其都市性的一面,也有其乡土性的一面。以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张恨水、冰心、梁实秋、林语堂等为代表的文学大师和以路翎、萧红、沙汀为代表的文坛新秀纷纷齐聚这块肥沃的土地,重庆作为他们安身立命的第二故乡,是他们生命与情感体验最为独特的一页,也是他们整个人生经历中不能磨灭和释怀的一个驿站。
独特的重庆生活体验使他们惯以“下江人”的视角来打量重庆。“下江人”是抗战初期重庆人对来自于长江下游地区人的称谓。随着内迁人口的增多,凡是外省人,不管南北都称“下江人”〔1〕。这些入渝作家也大多来自下江,以“闯入者”的身份进入重庆。他们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眼光将重庆的都市与乡村作为其叙述与想象的重要内容,他们在作品中不光表达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和文化记忆,还展示出了重庆这座城市的特质。入渝作家们对战时重庆都市与乡土的文学呈现这一现象是值得关注的,这既有利于从全新的角度探讨战时的重庆形象,也有利于从现实的层面上建构重庆的文化形象和提升重庆的城市品位。
客观上说,战时重庆在物质的繁华与文化的厚重上无法与北京、上海相比,殊异的时代背景把重庆带到了现代文学的地图上来。大多数入渝作家只把重庆当做临时避难的栖息地,因此他们对重庆的描摹带有一种“下江人”的漂泊意识和过客意识,总抱着早日离开这座纸醉金迷之都的希望,难免他们对重庆的言说不带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虽然他们对重庆的都市空间有一定的描摹,例如茅盾就曾说:“重庆可以比拟从前的上海”〔2〕。但他们更多地用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批判性眼光来审视重庆的都市气象,着重体现在对现实重庆政治的黑暗、社会风气的怪异、下层人民生活的苦难等方面的书写,在他们笔下,重庆呈现出一幅社会黑暗、贫富差距巨大、人民生活暗无天日的都市图景。
巴金的《寒夜》是史诗性的陪都叙事。在他的笔下,重庆充满着现代都市气息:繁华的街道、琳琅的洋货、高档的咖啡馆、豪华的酒店、国际性的银行、大型的舞厅、公司和穿着时尚的男女,然而在这样一座华美的、异常绚丽诱人的都市中,散发出来的是一股令人寒冷的都市气。社会的小人物汪文宣虽有着崇高的理想和满腔的爱国热情,但难免在妻子的背叛、同事的嘲讽、精神与病痛的折磨、对现实的绝望中凄苦地死去。矛盾的《腐蚀》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了女特务赵惠明在重庆被腐蚀后堕落的生活图景,残酷的斗争和艰难的都市生活,使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而在内心上忏悔不已。紧张的人际关系,使她时刻提防着别人的迫害。老舍1949年写于美国的《鼓书艺人》反映了其想象化的重庆都市记忆。在歌舞升平的陪都社会里,被认为是连“骨头缝里都下贱”的方宝庆一家,得不到做人的尊严,处处受欺凌,处处都是危险。
通俗大师张恨水一方面着力于对重庆繁华的街道、时尚的男女、舒适的茶楼等展示重庆都市性方面的描摹,但他更多地是对当时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投机主义之风盛行的畸形社会与炎凉世态的无尽批判与揭露,在他的笔下,整个城市是各种欲望的化身。他的《八十一梦》、《牛马走》、《偶像》、《第二条路》、《巴山夜雨》、《纸醉金迷》等作品都是以重庆为背景的小说。这些作品写出了重庆“纸醉金迷”的都市气,官僚、阔太太、国难商人、掮客们投机倒把、沆瀣一气。《纸醉金迷》中的田配芝变成金钱的奴隶后抛弃了家庭、孩子,沉醉于自己的金钱梦。而公教人员则沦落到了九儒十丐的地位,《牛马走》中的西门德博士、区亚雄,《傲霜花》中的大学教师梁又栋、华傲霜等,都为生活所迫,选择了下海做生意的“第二条路”。
重庆多雾,素有“雾都”之称。现代作家往往在其作品中用“雾”这一隐晦的意象来表达自己深层的创作意图。“雾”意象的使用标明了重庆都市的自然特质,也深刻说明他们的创作受了重庆地域文化的影响。仅题目与之相关的戏剧就有老舍的《残雾》、宋之的《雾重庆》、袁俊的《山城故事》、李辉英的《雾都》、端木蕻良的《新都花絮》等。老舍小说《鼓书艺人》中将重庆的雾季作为小说在时间推演上的叙事动力。重庆的冷雨冷风、天寒雾浓,让人如掉入冰窟。作品中宝庆一家挣扎的心酸,让读者品味到鼓书艺人的悲惨遭遇。在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傲霜花》、《纸醉金迷》、《魍魉世界》中,雾是黑暗污浊的现实的隐喻,是知识分子生活贫困、内心压抑、灵魂扭曲以及迷失人生方向的象征。雾使重庆彰显着扑朔迷离的都市气息。
纵观中国现代文学,似乎现代作家们总怀有一种乡村情结。20世纪20年代以鲁迅、王鲁彦、许钦文、蹇先艾等为代表的“五四”乡土小说家们以“启蒙者”的姿态,一方面对封闭的乡村中苦难的底层人民的不幸融入了怜悯与同情,另一方面,又对其顽固的“国民劣根性”展开直白的批判;20世纪30年代,以沈从文、废名、萧乾等为代表的京派作家以“乡下人”自居,面对现代工业文明带给都市的罪恶与堕落,带着对乡土的想象与眷恋,做着回归传统农业文明的桃源美梦。作为流寓者的旅渝作家,他们亲身体验了重庆的乡村生活。例如,老舍、梁实秋、路翎、萧红等曾住在当时还为“荒地”的北碚,张恨水一家居住在南岸南温泉的桃子沟。这种战时乡村生活,使他们的作品流露出一种别样的乡土气息。他们以其热气弥漫的乡村体验为基础,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幅重庆乡村图景。
新月大师梁实秋面对战火的熏蒸炙烤,自1938年开始在重庆北碚乡邑为时8年的抗战生活,栖身于“雅舍”。乡野的北碚使梁实秋“躬收亲尝”了人生的各种苦辣酸甜,他住着“风来则洞若凉亭,雨来则渗如滴漏”,“篦墙不固,门窗不严”,“蚊鼠猖獗”的“雅舍”,其生活的苦楚可想而知,但梁实秋却对“雅舍”生活表现出一种“人生如寄”的平和心态。他对有“阡陌螺旋的稻田”,“高粱地、竹林、有水池、有粪坑”、“月光笼罩”的“雅舍”表现出一种怡然自得的喜爱。从这些闲适与幽默的语调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雅舍”之陋和北碚乡野气息的浓郁。
另一位流寓于北碚的“乡村”大师是路翎。1937年底路翎从南京流亡到北碚,一住就是8年。当时北碚还只是一个小乡场,而独特的乡场文化深深地沁润了路翎的心灵空间,他创作的视阈也更多地凝聚在对乡场故事的营造上。他以其“主观战斗精神”在《财主的儿女们》(下部)、《嘉陵江畔的传奇》、《饥饿的郭素娥》、《燃烧的荒地》、《罗大斗的一生》等作品中,将芜杂、强悍、丑陋的重庆乡村图景展现得淋漓尽致。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他特别注重对国民性的探索和深刻揭示各阶层“精神奴役的创伤”。他笔下的重庆北碚好似一幅重色彩的油画:“那是一个以矿区、乡镇、码头为主的世界,那里有矿工、农民、船夫、纤夫、小商人、地主、恶霸、地痞、流氓和保长等各色人物,是“劳动、人欲、饥饿、痛苦、嫉妒、欺骗、残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爱、梦想所组成的世界。”〔3〕在路翎笔下,北碚乡场透露出一种恶俗、蒙昧、黑暗的乡土气息。生活在这种乡土社会的底层人们只能用他们“生命的原始强力”去反抗各种各样的“精神奴役”。
《燃烧的荒地》中的故事发生在兴隆场,寡妇何秀英和具有闰土性格的张老二受到地主吴顺广、兵痞郭子龙、流氓的残酷压榨和剥削。兴隆场里的梅花溪是一个“礼治”的社会,“礼治”的社会即“对传统规则的服膺”。这里仍然保留着传统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梅花溪的农民安于从土里刨食,过着宁静而怠惰的生活,守着“从一而终”的封建理念。在地主吴顺广和夫家两嫂嫂的逼迫下,何秀英和张老二先后丧失了土地,从而陷入生存困境,从梅花溪沦落到乱石沟。这是一个固守着宗法观念、愚昧与麻木、弱肉强食的乡土社会。但在这种乡土世界中我们也看到了一种反抗的希望,张老二被逼入绝境时,杀死了地主吴顺广。
《罗大斗的一生》的故事发生在黄鱼场,罗大斗是一个怯懦的破落户子弟,他具有阿Q一样的“精神胜利法”:当别人鄙弃他的软弱时,他则靠吹牛皮来提高自己的形象,结果自然是他又吃亏。但令人吃惊的是他虽然受到那些地痞无赖的欺负,但为了自己也成为一名无赖,他竟把自己卖给他们,“像一头忠心的狗”,奴性十足。在精神上他同样以强凌弱来达到精神的自卫,罗大斗在唯一关怀他的女人周家大妹面前摆出丈夫的架子,拳打脚踢,恶毒咒骂。他终在被抓壮丁后落得个碰死在乡场的结局。
路翎喜欢狂暴的自然力,他的笔下总是以“狂风、暴雨、闪电、迅雷、急流、险滩”为内容构成的风景画。这些自然意象裹挟着作者的主观情绪,饱满到了“随时随地都要向外伸展、向外突破”〔4〕的程度。“风压迫着柳树,在水池里激起沉重的波浪,带着黑暗的潮气疾吹了起来。”“把稀薄微黄的雾霭,沉落在他的遥远底下,巨大的橙色的月光,迅速地升高,挥托了诞生的血丝,耀出明晰的白光。”“整个晚上,山谷里奇特地燥热,郁闷。山峰板起脸,停止呼吸,肩着笨重的云层。”“狂风在天空里响,然后带着强韧的呼啸降到地上来”;“这狂风仿佛一张有着钢牙的大嘴,在咬嚼屋顶”……当然,路翎这些狂躁不宁的自然意象为小说营造了氛围。这些意象带有很大的主观性,所以它与真实的自然风光是有差距的。
一般意义上说,都市代表现代工业文明,乡村代表传统的农业文明,二者是一种二元对立关系。但20世纪40年代的入渝作家们对重庆都市性方面与乡土性方面的书写不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二元共振的关系。面对民族灾难,入渝的现代作家们放弃了因持不同价值立场、文学观念的文学论争,相反,他们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领导下,其创作的精神指向具有一致性,他们更多地强调对战时重庆社会的黑暗、腐败、残暴、痼疾等方面的揭露,在这种揭露中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他们强烈的理性精神和深邃的历史责任感。作为“下江人”,面对全新的重庆生活体验,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面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垂直下降,他们抛弃或超越了肤浅的乐观和漂浮的幻想,而选择直面现实,把创作视野立足于重庆的都市与乡村的社会风貌,力图于建构全新的重庆形象。
这种对重庆都市性与乡土性空间的共同言说,使重庆形象呈现出一种壮美的基调,阅读这些动人的文字,使人产生一种凝重感。虽然,由于带有一种“下江人”的偏见,他们视阈下的重庆都市与乡村或多或少有些夸张与虚构的成分,但是正是这些现代作家们的辛勤努力,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可以用心灵感受的文学空间。同时这些经典作品大大提升了年轻的直辖市重庆的文化品位,使之能够与中国现代文学版图上的上海、北京形成遥相呼应之势。
〔1〕陈兰荪,孔祥云.重庆旧闻录1937-1945——回眸下江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2〕茅盾.成都——“民族形式”的大都会〔M〕//钱理群.乡风市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04.
〔3〕路翎.路翎文集:第3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4〕胡风.冬夜短想〔M〕.北京:新世纪出版社,1998:158.
On Urbanism and Vernacularity of Literature in Auxiliary Capital Chongqing
CHEN Yongwan1,GAO Yongfang2
(1.College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2.Jiangkou Middle School,Yunyang County,Chongqing 404506,China)
During the wartime of Anti-Japan,a great number of modern writers converged in Chongqing,which molded rich Chongqing literature.They had enormously displayed the urban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ombination of urbanism and vernacularity.This kind of literature combined with urbanism and vernacularity is not a relationship of binary opposition but mutual support.
Chongqing;urbanism;vernacularity;mutual support
I2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2345(2010)09-0051-03
2010-06-09
陈永万,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党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