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诗婷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斑斓的色彩使大自然生气盎然,人的情绪往往容易受自然环境的影响,所以色彩在视觉感受的基础上还被赋予了人类文化和审美的象征意义。“日本审美意识是以自然美和色彩美为支点、原型的”。[1]在日本文学中,很多作家都在色彩中找到了归宿,感受到了色彩传情达意的妙处,读他们的文字犹如欣赏一幅幅生动的画,作者的各种情感在画中飞扬。像吉本芭娜娜,她的作品都充满了色彩意象,如《哀伤的预感》、《N·P》等。而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对色彩运用的更是炉火纯青,他的小说都以大自然作为背景,而自然的原色为整个小说的情感奠定了基调。现以《伊豆的舞女》为例分析川端是如何通过色彩来传情达意的。
读《伊豆的舞女》的第一印象:它是一幅画,一幅让人感觉清新又朦胧、浪漫又哀伤的秋景画,但这是幅秋景画并没有秋天的色彩斑斓,画中除了白色只有白色,那一望无际的白色是一开始那场阵雨“把丛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并且它“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2]在“我”的整个南伊豆的旅途中,这种白色都追随着“我”,也如“山道沿着崖畔刷白的栅栏,像闪电似的蜿蜒而下”[3]冲向“我”的前方,使整部小说都被这种白色笼罩。白色是冷色调,这种冷色调奠定了小说的情感基调是悲凉的、忧伤的。这样一开始便可以预见到它的悲剧性结局。
白色是无色,“它被认为是一种理想化的色彩,可靠近但永远不能触及”,[4]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常常与“空”联系在一起。在小说中白色首先是虚无的,这要从“我”和薰子的爱情的存在方式说起。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我”是一个青年学生,心地善良,未受世俗影响还保持着纯真,而女主人公薰子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可以说他们都有一颗纯白的心。他们都过于单纯、天真,他们的爱情是朦胧的、若隐若现的,整个小说中没有一个字来确定他们之间存在着爱情,但他们彼此流露出的那种情愫也很难说那不是爱情。当四十岁的女人说:“哎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初开啦。”[5]刚要把那份爱情挑明,“我”的空想“一下子就破碎了”。[6]这里的爱情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女戴着白色的面纱,面纱刚要被揭开,又止住了,但少女内心的悸动是掩饰不住的。爱从“我”为那舞女是否会被糟蹋的烦恼中,从那舞女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中流露出来,这是那么纯真,美妙。
爱在暧昧不明时最美,就是这种模糊不清的爱情超越了世俗才显得唯美,才配置于这纯洁的大自然之中。
在日本人的色彩观念中,白色是纯真的象征。“《古事记》中写天照大神同速须佐之男命比较谁的心善良纯正时说:‘你怎样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速须佐之男命回答说:‘因为我的心是洁白的,我生下了柔和的女子。’又说:‘我心无邪。’”[7]白色代表善良,小说中很少有黑色出现,因为黑色象征着邪恶,小说中没有一个人是邪恶的,里面的人物都是善良的,舞女一家与“我”素不相识,一路上却对“我”很热情,他们每个人都关心“我”,亲近“我”,都说“我”“是个好人”,反而使“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的劣根性养成的怪脾气”。为“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的感谢”。[8]他们太善良,太单纯,已经超脱于社会的一般意义,他们常年穿梭在大山之间,他们善良的天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还有茶馆的老婆子为“我”“只不过留下了五角钱的一个银币”而感动得“眼里都要流出眼泪来”,这泪不是从眼里流出来的,而是从那颗善良的心中流出来的,它是晶莹的,它折射出的是那一个在穷困中备受煎熬的灵魂却始终保持着的纯洁、善良的心灵。
小说中多次写到水,水也是白色的。白色的雨水笼罩着杉树林,岩石间涌出的清凉的水浸透了“我”的心灵。薰子在水中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浴场的尽头,“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像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从薰子雪白的身体上,“我”看到了“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9]薰子还未经人事,身心都是那么纯洁、干净。薰子的这种白不仅是肌肤的洁白,而且是透过洁白的身体看到的心灵上的净,并寄托了“我”的美好理想。
在日本,白色是尊贵的颜色。如日本的国旗以白色为底色。“古代王朝制定的《衣服令》就是根据色彩来区分社会等级,天皇的服色为白色”。[10]由此可见,日本人对白色的尊崇。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男主人公“我”穿着“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系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不用再多说什么,就这打扮就证明了其身份是与舞女完全不同的,尤其那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格外显眼,引起四十岁女人的注意,再三打量,还赞赏这上衣不错。这衣服这么显眼主要在于它的颜色里有象征着尊贵的白色。这说明了他们地位低微,也揭示出了他们渴望平等、希望尊贵的心理。但是他们的这种愿望像这藏青色碎白花纹布贵了起来,很糟糕,并一直糟糕着。他们的社会地位始终得不到改变。快到下天海边了,路上有个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可见他们的地位之低下。艺人地位是低下的,而在日本那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女艺人的地位更可想而知了。当找到泉水时,薰子的妈妈就怪不得要说:“快点,请你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舞女的地位和“我”的地位呈现出强烈的反差,他们多么纯洁,多么固执地要守住他们的尊严,多么希望尊贵,受到尊重,他们同命运抗争着,那么他们的抗争有用吗?
白色还象征着生命力的消失和梦想的破灭。“川端康成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始终在不停地思考人类的生死问题,并且自主地选择了死亡”。在他以白色为背景下的人物很多最终都走向了死亡或毁灭。《雪国》中被白色包裹的叶子,终于葬身于白色。虽然《伊豆的舞女》中谁都没有死,但都毁灭了,因为最后所有的白色都毁灭了。
小说中的这段爱情是“我”在南伊豆的旅行中邂逅的,而“我”踏上这段旅程的原因是“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旅行不过是为了散心,在旅途中“我”是放开一切,丝毫不受世俗影响的,所以“我”是毫无顾忌地对舞女产生了爱恋,这实际上是我对纯真、美好的依恋。但是既然是旅行就会有终点,终点到了,“我”必须回到现实,回到我的生活中。而舞女舍不得我的离开,其实也是对尊贵的依恋,但命运之手无情地将我们弃置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无论舞女如何地难舍,都无力将“我”挽留。当“我”离开很远之后,看到舞女手中挥舞的白色的东西,象征着我对纯真的告别,也象征着舞女对尊贵的远离。
纯真和尊贵同眠,但只是同床异梦,他们都是白色的象征意义,可这两种白色却像两条相交直线瞬间地结合后,又越走越远。美在那一点产生,悲也在那一点产生。小说中的舞女是纯真的代表,“我”是尊贵的代表。“我”喜欢他们的纯真,向往那种单纯、真诚的生活,讨厌现实社会里的阴霾的气息。而舞女他们虽然在大自然中,性情纯真善良,但是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地位,受到歧视,生活穷困,漂泊无依。遇到“我”这个比他们地位高的人,他们对我表现得特别热情、友好,体现出了他们对尊贵的渴望。但他们的身世决定了他们与尊贵无缘,不管他们多么地努力,可他们要生存,他们必须那样地生活着。尽管舞女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她努力地守住她的身体、她的尊严,但为了生存,谁又知道她能守多久呢?
小说最后,当我踏上离开下田的轮船,我就离开了那个被白色笼罩的大自然。“我”和薰子的爱情是纯真和尊贵的瞬间结合体,纯真和尊贵被残酷的现实分离了,白色的爱情当然也被撕得粉碎了。
[1][7][10]邱紫华著.东方美学史(下).商务印书馆,2003.
[2][3][5][6][8][9][11][12][13]陈惇,刘建军主编.外国文学作品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费雷尔著.色彩的语言.译林出版社,2004.
[14]周阅.色彩的世界.外国文学,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