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峰
(文山学院 美术系,云南 文山 663000)
艺术的产生和发展不是平白无故的,它与社会情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与个体偶在性有着更直接的联系。
所谓社会情境,从艺术文化学的角度来说,是指艺术产生和存在的社会条件和氛围,包括物质条件和精神氛围。从社会条件上说,包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科学技术发展状况、地理环境、社会政治制度、经济结构等因素在内的社会物质条件。从精神氛围上说,包括宗教信仰、时代精神、意识形态观念、文化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社会习俗等在内的种种社会精神观念。法国艺术史家丹纳在阐述艺术产生和发展时用“种族、时代、环境”三大因素来规定艺术的产生和发展的社会条件,实际上这是丹纳对社会情境的一种概括和规定,这三大因素中包含着社会的客观物质环境和精神氛围,在《艺术哲学》一书中,丹纳十分细致地分析和阐述了艺术产生的时代精神、地理环境、气候、社会风俗等客观社会环境和精神氛围对艺术产生的作用,实际上,在《艺术哲学》中,丹纳是在力图以还原某种特定的社会情境的方式去解释艺术产生和存在的根据和条件。他认为:“艺术品好像是偶然的产物。”“表面上和一阵风一样变化莫测。虽然如此,艺术的制作与欣赏也像风一样有许多确切的条件和固定的规律;揭露这些条件和规律应当是有益的。”又说:“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1]可以看出,丹纳是把艺术放在时代、环境、社会关系等诸种社会情境中加以考察的。他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地产生和存在的,而是某种包括了客观物质条件方法和精神氛围在内的总体环境的产物。尽管有人指责丹纳的这种方法和观点是简单的历史实证主义、环境决定论或简单的植物学类比方法等,但是将艺术置于某种特定的历史和社会情境加以考察却是艺术研究的一个常用而且有效的方法之一,脱离某种历史和社会情境的联系去孤立地解释艺术则无异于画地为牢。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中会产生出不同的艺术样式和艺术风格,古典艺术只能产生于古代农耕社会情境中,现代艺术的诸种流派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任何一个画家在一定的环境是有一定的附加条件的,他始终摆脱不了社会情境的影响,因而要正确对待波罗克、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绘画和我国文革中的绘画等。延安时期的木刻艺术正好表现了抗战时期中国社会情境,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意志;“文革”时期的红光亮、高大全的艺术样式在“文革”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产生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当下的中国社会现状是日趋丰富的物质和多样的文化信息,经济全球化中的中国艺术当然也就多样化多文化了。
艺术是一个涉及整个社会的历史和文化的复杂系统,艺术与整个人类的历史文化、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人类的生理基础和心理结构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而要说明和解释艺术,就必须从整体上把握和理解艺术与这种种相关因素的内在的和外在的联系,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说:“艺术不是人类经验中的孤立部分;它和社会文化体系中的其它方面紧密相联,并深深植根于其中。”[2]艺术是整个人类社会的一个有机的部分,如果将其隔离开来,艺术将不是艺术,如同一只从人身上割下来的耳朵不再是耳朵一样,因为这所谓的 “耳朵”已不再有听和耳朵的其他功能。
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虽然是艺术产生和存在的重要条件和基础,但也不是唯一的或全部的条件和基础,艺术的产生与存在从总体上看来是某种社会必然情境的必然产物,但是艺术的产生与存在同时也与许多偶然性相关联,这就是我们要说的个体偶在性。
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他的同胞兄弟姐妹,以及其他的无数同时代人,他们与艺术家本人都有生活在一种不由自己选择的同一个社会必然情境中,在同样的生产方式、政治制度、经济结构、地理环境、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中,然而却是艺术家本人(而不是他的同胞兄弟姐妹或同时代的其他人)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品,这如何解释呢?艺术家也许有过人的天分和才智与努力,但我们知道,天才也同样是环境的产物,同样的环境,同样的社会情境,为什么是这一个而非那一个成为天才或艺术巨匠,这其实与个体偶在性有关。
个体偶在性是指每个个体的生理和心理具备成为艺术家的条件及生存的具体社会环境,它包括个体生活的家庭生活、地理环境、人际关系,以及个体的命运遭遇等缠绕着个体的日常生活和命运的存在关系和氛围。个体的出生是偶然的,它出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家庭中完全是一种不由个人选择的偶然,而个体的命运也完全不能由自己把握的偶然,每个不同的个体却有他独自的偶在性,然而这种个体的偶在性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每一件(部)艺术作品乃至一个艺术流派,一种艺术风格的形成都与这种个体偶在性密切相关。
我们可以设想,假如曹雪芹不是偶然生于一个贵族家庭或偶然的家道中落,是否会有《红楼梦》的产生,如果没有《红楼梦》,会不会有其他的什么人写出类似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换句话说《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产生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它产生的时间、地点,以及由谁来创作和它的作品风格是必然性的产物还是偶然性机缘?再者如果没有曹雪芹和《红楼梦》,清代的文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小说的风格和面貌也都一样吗?
艺术作品的产生和存在与它所处的社会情境之间有没有一个必然的因果律在起作用。如果艺术是一种社会情境的产物的话,那么它是不是这种社会情境的必然产物?是不是某种社会情境一定会产生出一种艺术品或它产生的艺术品一定是这样的特点和风格?拿曹雪芹来说,即是不是生长在那个时代、那个家庭,有着独特个体际遇和命运的曹雪芹一定会从事文学创作,并一定会写出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是什么使得曹雪芹是以小说而不是以绘画、音乐来从事创作?在同一的社会情境中如果没有个体的偶然选择和努力,是否会有同样的作品出现,就如同荷兰画家梵·高和中国画家罗中立一样,如果梵·高遵从他的父亲的愿望去当了一名律师或者牧师,美术史上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人来画像那样的绘画作品来?梵·高天生或必然会成为一名画家吗?如果罗中立考研时考取了中国画的研究方向,中国油画是否会有《父亲》这样的作品出现?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还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画出像《父亲》这样的油画作品来?
其实这些问题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个体偶在性比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对艺术品的特征和风格的影响更为直接,更为重要,更为深刻。
社会情境与个体偶在情境处于这样的关系中: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从总体上制约和规定着个体偶在情境的方向和模式,无论在同一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下个体的偶在情境如何地千差万别,都不能脱离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的制约和影响。如同中国古代绘画的空灵、淡泊模式,它无论发生在多少迥然相异的个体偶在情境中,但它总是发生在古代农耕社会的必然情境中,而不是发达的工业社会情境的产物。
个体偶在情境把普遍的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与个体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个体的命运遭际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而言,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是外在的、客观的、间接的条件和因素,而个体偶在情境才是更为内在的、主观的和直接的条件和因素。就中国近代绘画来说,在同一种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中产生风格迥异的八大山人和扬州八怪,这当然与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密切相关,但是在同样的社会情境中是宫廷绘画还是民间绘画,却更多地更直接地与个体偶在性相关。同在积弱积贫、国运衰微的时代氛围中,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可以规定和制约画家都画人生虚无、缱绻柔情的内容和主题,但是每个人如何去画,如何构图,如何用笔用墨,却是由个体偶在性决定的。
社会情境是一种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包含着一个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政治制度、经济结构、精神氛围、文化传统,以及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在内的社会氛围和社会存在状况,总之,是一切与艺术的产生、存在和发展相关的一切物质条件和精神因素,这一切因素相互混合、相互缠绕、相互作用共同形成一种对艺术产生合力和催化性作用的氛围和条件,离开了这些,我们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的意义将无从解释。
艺术产生和存在的社会情境是由诸多不可穷尽的因素和不可预料的偶然条件构成的,可以说,现实世界的一切存在条件和因素都有可能是艺术产生和存在的潜在因素和背景。如同在牛顿之前,有谁能预料是一个偶然掉下树的苹果引发了“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又有谁能明白告诉人们是哪一道微光、哪一个梦境、哪一道眼神促成了一部艺术杰作的诞生,或对其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生活于同一社会情境的人千千万万,然而只有具有独特个体偶在情境的艺术家才能创作出了他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虽然个体偶在情境离不开社会必然情境的制约和影响。
社会情境把普遍的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与个体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个体的命运遭际和日常生活联结起来,相比之下,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而言,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是外在的、客观的、间接的条件和因素。而个体偶在情境才是更为内在的、主观的和直接的条件和因素。就中国宋词来说,在同一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中产生了风格迥异的婉约词派的豪放词派,这当然与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密切相关,但是,在同样的社会情境中是婉约还是豪放却更多地也更直接地与个体的偶在情境相关。同是在积弱积贫、国运衰微的时代氛围中,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可以规定和制约词人都写悲欢离合、人生虚无、缱绻柔情的内容和主题,但是每个人如何去写,是豪放还是婉约却是由个体偶在情境决定的,个体偶在情境决定着个体艺术风格和特征的形成。
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社会中,一种艺术的产生、存在和发展是与当时的种种社会条件和精神氛围密切相连的,一个时代和一个社会当时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政治方式、经济结构、时代精神、文化传统、日常生活等一切社会存在状况构成了社会情境的共时态,这些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因素是互相制约、相互联系、互相影响的一个有机系统,按照结构主义的观点来说:“这种种因素组成一种结构的整体性,而结构整体中的各元素之间存在着有机联系。”艺术即在这种结构整体性的共时态情境中产生和存在,这样,从艺术文化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共时态情境中的各种因素成为凝聚和缠绕在艺术周围的文化元素而形成一种具有一种“互文性”文化语境。每一种对艺术的产生和存在意义的研究都是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或不同的模式将共时态情境中的某些元素与艺术建立起联系,或重建艺术与某些元素的有机联系,在一定的文化氛围和一定的认识水平上,人们将某些元素与艺术建立起某种联系,而在另一种文化氛围和更高的认识水平上,人们又可能将另一些或更多元素与艺术联系起来。在不同的时代看待某件作品会有不同的认识,如文革时的油画《我是海燕,有话请回答》、《地道战》在当时认为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但现在从某一种角度看来有人认为是女权主义女性艺术。共时态的社会情境中的每一种元素都是影响艺术的潜在和可能的元素,我们不能由于我们的认识水平的限制和认识盲点,而把那些暂时没能与艺术的产生和存在建立起有机联系的因素看作是与艺术毫无关联的事物。
社会情境虽然有共时态结构整体的一方面,然而,我们知道,无论是作为整体性结构的社会情境还是其中的各种构成因素都处在变化中,当下的现实社会性情境是对以往的社会性情境的延续或部分延续与重合,而且也对未来的社会情境的形成产生无法避免的影响。每一种社会情境都是一个发展变化的动态有机系统,当下社会情境与以往的历史社会性情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往往是以往社会性历史情境的必然结果,社会情境是一条连续不断的河流,上游下雨时中下游涨水,上游缺水也连同中下游一起干旱。一种艺术产生和存在往往是一种当下的社会性情境立竿见影的结果,那种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当下的共时态的社会情境下产生和存在的艺术现象却往往是以往历史情境的结果;从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一种艺术流派、艺术样式和艺术现象的产生和存在,既是当下的现实社会性情境的产物,同时也是对以往艺术流派、艺术样式的继承与革新。从社会性情境历时态的角度来说,如同中国历史上的唐代到宋代的情形,从中、晚唐到宋代,虽然经历了朝代的更替和许多的历史变故,而宋代的社会情境却与中、晚唐的社会情境有着密切的联系和极多相似之处,在总体上是对中、晚唐的社会性情境的延续和融合。对中、晚唐的时代氛围和文学艺术状况,李泽厚先生曾有过这样的描述;“沿着中唐这一条线,走进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彩色追求中。爱情诗、山水画成为了最为心爱的主题和吟咏描绘的体裁。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心灵的安适享受占据首位,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与大而化之的唐诗相对应的是纤细柔媚的花间体和北宋词。……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在词里面,中、晚唐以来的这种时代心理终于找到了它的最合适的归宿。”[4]从李泽厚先生对中、晚唐到北宋的时代心理和文学趣味的描述,我们可以体会到北宋的社会情境与中、晚唐的社会情境的联系及其间的延续与融合,至少从中唐诗到宋词的联系来看,这种描述是有根据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会情境是一个动态的历史性系统,任何一种社会性情境都是以往的历史情境和现时的当下情境的融合。
因此,社会情境的结构在理论上是由社会存在的必然情境、个体的偶在情境、以往的历史情境、现实的当下情境构成的;在现实上,社会性情境是包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政治制度、经济结构、地理环境、历史文化传统、民族文化心理、时代精神、意识形态观念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等因素在内的有机综合系统。在艺术创造中强调个体偶在性的特殊性,承认个体偶在情境在艺术创造中的特殊作用,但理论和现实上,社会情境结构中的诸因素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制约有时甚至是相互融合的动态系统,它们在有形与无形中形成一种合力,共同制约和影响着艺术的产生、存在和发展。
[1]丹纳(张伟译).艺术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马文·哈里斯.文化人类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
[3]李泽厚.华夏美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