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平
(西南交通大学,四川 成都 610031;成都理工大学,四川 成都 610059)
张咏(公元946—1015年),字复之,号乖崖,濮州鄄城人,是宋初一位有较大影响的大臣。他早年时曾四处游历,不拘小节,颇有侠气。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张咏登进士乙科,大理评事,知鄂州崇阳县。后历任著作佐郎、秘书丞、虞部郎中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职。一生政绩卓著,尤以治蜀著称。北宋两朝定策元勋韩琦评张咏曰:“张公以魁奇豪杰之材,逢时自奋,智略神出,勋业赫赫,震暴当世,诚一代之伟人也。”北宋仁宗时期,士大夫们甚至将他与赵普、寇准并列,认为他们是宋兴以来功绩最大的三位名臣。
后人多论及张咏传奇的剑侠经历和卓著的政绩,对其文学上的成就却关注甚少。宋人郭森卿《乖崖先生文集序》言:“天下诵其事业,而鲜有知其文者。”事实上,宋人对张咏诗文评价甚高,其在宋初文坛上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宋祁说他“雅好著文,深切警迈”,“尤善诗笔,必覈情理”。王禹偁则说他“秉笔为文,落落有三代风”。
据张其凡先生《张乖崖集》统计,张咏诗现存149首,其中包括古诗31首、律诗65首、绝句53首。张咏生活于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这时期各派诗歌纷起,其因性格复杂,交友广泛,故诗歌受到了不同诗风的影响,他的诗不能简单归于某一诗派,而是融合了诸多诗派的特色。我们在探究张咏和其诗风时,发现张咏性情、诗风均颇有李白神韵,张咏诗尤其是古体诗较多学习李白,与李诗有着较深的渊源。郭森卿《乖崖先生文集序》云:“读其歌诗,有古乐府风气,律句得唐人体,若声赋之作,又其杰然雄伟者。”
古体诗篇幅较长,容量较大,用韵灵活,是抒情叙事最富有表现力的一种诗歌形式。李白那些带给我们强烈心理震憾的名篇,如《蜀道难》、《将进酒》、《上李邕》、《行路难》等乐府歌行都属古体诗。那些灵活的句式、强烈奔放的情感、奇特的意象使读者赞不绝口并为之倾倒。李白古诗具有的独特魅力,吸引着后世文人从各方面探索学习。张咏学李,学其神情狂放,学其不事雕琢,并直接沿袭李诗中的诸多意象,直接化用其诗句,等等,总体表现出豪迈奔放的风格。
张咏天赋异禀,文武全才,志向远大,他一生也颇以自己的才干自居,认为自己非寻常人。他常以大鹏自比,诗曰:“繁花不染君子道,大鹏自有飞鸣时。”(《淮西叙别》)“海鹏一飞一万里,三尺微风何足谓。”(《酬所知》)“运海抟风当振翼,任是青天更高碧。”大鹏亦是李白诗中常用的意象,如《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临路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济。”在李白和张咏那里,大鹏的意象都寄托着诗人高远的理想与抱负,大鹏被赋予了遏绝云端、气冲霄汉的人格力量。此外,张咏还常歌咏凤凰,借以表达自己高洁的情怀,如《师凤谣》歌咏凤凰的仁义:“仁于不杀,义于知时。”借以批评当时小人“曾不知仁义之所为”,诗末表达了自己当以凤为师的高洁志向。
张咏学李颇得李白诗歌的狂放神情,读张咏诗,我们随处可见一个疏狂洒脱、卓而不群的诗人形象。诸如:“不如转海为花饮为幄,赢取青春片时乐。”(《劝酒惜别》)“高阳狂客夜敲门,清谈大笑倾金尊。”(《淮西叙别》)“手扶大白口谈天,得意相欢不知老。”(《寄程说传逸人》)我们以《与进士宋严话别》一诗为例:
人之相知须知心,心通道气情转深。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感君见我开口笑,把臂要我谈王道。几度微言似惬心,投杯着地推案叫。此事置之无复言,且须举乐催金船。人生通塞未可保,莫将闲事索心田。兴尽忽告去,挑灯夜如何。弹琴起双舞,拍手聊长歌。我辈本无流俗态,不教离恨上眉多。
这是一首送别诗,虽言送别,却写得气势高昂,毫无离别之伤,尽见张咏性情为人。张咏认为,与人相交应知心,然后才能“心通道气”,情谊深厚。为了相送知己,诗人翻山越岭不辞劳苦。二人相见甚欢,另有一番畅快。把酒谈心,心心相惜,说到高兴处,将酒杯掷地,拍案叫好。友人即将离去,二人随着琴声起舞欢歌,只求兴尽,不用作那离恨愁别之流俗态。此诗尽显诗人之豪放不羁,起舞欢歌,兴尽便去,颇见其潇洒自在之名士风流。
李白诗极重自我主观感情的表达,其诗显现出鲜明的诗人自我形象,表现在诗歌语言上最典型的是“我”字在李诗中的经常使用。和李白一样,张咏诗也极注重张扬自我,抒发自我。其诗也常用“我”字,如:“我欲为君舞长剑,剑歌苦悲人苦厌。我欲为君弹瑶琴,淳风死去无回心。”(《劝酒惜别》)“人看小英心不足,我看小英心本足。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赠尔新翻曲。”(《筵上赠小英》),而《解嘲》全篇则以“我“字起句,统领全篇,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的主观感情:
我本高阳徒,平生意气凌清虚。
词锋即日未见试,壮年束手来穷途。
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来狂不得。
五都年少莫相猜,鸾凰鸡犬非朋侪。
志士抱全节,愚下焉复知。
宁作鸾凤饥,不为鸡犬肥。
君不见,淮阴汉将未逢时,市人颇解相轻欺。
又不闻,宣尼孜孜救乱治,厄宋围陈亦何已。
往者尚有然,余生勿多耻。
休夸捷给饶声光,莫以柔滑胜刚方。
我爱前贤似松柏,肯随秋草凋寒霜。
道在康民致尧禹,岂要常徒论可否。
兴来转脚上青云,何必羸驴苦相侮。
此诗写于诗人初试未仕之时,诗人心中郁郁,但胸中豪气不减,诗人以鸾凤、蛟龙自比,认为自己并非“池中物”,只是时机未到,心中志向又岂是普通“鸡犬”“愚下”可知;然后又以前贤作比,安慰自己不在乎凡俗无知者眼光,相信自己必有“兴来转脚上青云”之时。此诗以“我”字起句,突兀而来,统领全篇,一意贯通,表现出诗人强烈的自我确认意识。这与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的起句“我本楚狂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全篇抒写诗人的凌云志向,刻画出一个孤高自傲不随流俗的诗人形象。
李白诗歌语言的最大特色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管是激情豪迈的壮美诗篇,还是清逸宁静的优美之作,自然率性的李白,对胸中情感不加任何修饰,任其自然抒发,体现在语言上,表现出浅易自然、灵动活泼、不事雕琢的特点。而张咏诗歌的语言也继承了这种浅易自然的风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二别集类五)评其诗曰:“特其光明俊伟,发于自然,故真气流露,无雕章琢句之态。”钱易《张公墓志铭》称其“著文不雕饰,咸摭实事”。
此外,张咏学李白,还体现在对李白诗歌意象的沿袭,除了前文提到的大鹏、凤凰等意象,还有明月、青天、青云、剑舞等。在诗歌用句上,张咏对于李白的诗句也多有化用或借用。
时代精神影响文学创作,文学创作见证时代变迁。一个朝代各个阶段的不同精神风貌直接影响着诗人的创作和诗风的形成。李白和张咏都处于自己所属朝代的上升阶段,社会安定繁荣,一片欣欣向荣之气,士人们昂扬进取,意气风发,意欲有所作为。反映到诗歌创作上来,二人诗歌则都表现出诗人豪迈的气格、阔大的胸怀。王运熙先生讲道:“盛唐时代社会经济的繁荣富庶和在时代精神孕育下形成的他的豪迈的性格、炽热奔放的感情、对自己才能的高度自负和对政治和生活理想的热烈追求是他诗歌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的思想基础。”这充分肯定了盛唐时代风貌是李白昂扬精神形成的基础。可见时代精神与文学创作息息相关。
相似的经历和性情,往往使得诗人作品风格体现出某种程度的相似。张咏、李白二人都极富游侠精神,都有过游侠经历,有着相似的刚毅自负、率性洒脱、不畏权贵、重友重义等性情,这些特征在他们的作品中一一体现,使二人的诗歌都呈现出豪迈昂扬的气格。
李白一生极富游侠作风,好剑术,青少年时做过一些尚侠之事。其少年时的形象是:“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老年时则是:“袖中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相如。”而张咏亦是自幼学剑,且剑术精好,无敌于两河间,多行侠仗义。《宋朝事实类苑》卷九引《倦游录》记载,张咏独用一短剑,杀死了开黑店劫掠旅客财物的店主父子三人。张咏自己诗文里也多论及用剑,如:“狂来拔剑舞,踏破青苔地。”(《赠刘吉》)
李、张二人均狂傲自负,如前所述二人都自比大鹏,李白以“谪仙人”自居,张咏亦相信自己是“非池中物”。李白率性洒脱,不畏权贵,诗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又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张咏一生刚毅正直,嫉恶如仇,亦从不向权贵低腰,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李白对朋友非常重情重义:“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痛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继之以血。”张咏对朋友则云:“人之相知须知心,心通道气情转深。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与进士宋严话别》)
李白古体诗飘逸奔放,意象跳跃,形象凝练,句式张弛有度。正所谓:“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与李白诗歌的跌宕起伏、纵横开阖比较,张咏古体诗有李白的豪放自然却无李白的飘逸灵动,以文句入诗,更加舒缓,更加直白浅淡,平铺直叙。
虽然宋代很多诗人们没有标榜学习李白,甚至对其有微词。但张咏通过对李白诗歌的学习继承,把李白诗的因子化入自己的诗歌,后代人在探索学习其诗歌路子时,必然在有意无意间也融入了李白的诗歌血液。因此,张咏对李白诗歌的继承对后世宋诗独特面貌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
[1][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张其凡.张乖崖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王运熙,李宝均.李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游任逵.论张咏的诗[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5,(3).
[5]成玮.论北宋初年的七言古诗——以田锡、张咏、王禹偁为中心[J].名作欣赏,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