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卿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19世纪上半叶是德国民族意识觉醒的时代,浪漫主义知识分子秉承浪漫主义文化精神,通过形式各异的创作来凝聚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民族,诞生于1812—1858年间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Kinder-und Hausm覿rchen),即《格林童话》是格林兄弟(Jacob&W ilhelm Grimm,1785—1863,1786—1859)在搜集和整理德国乃至欧洲民间传说基础上造就的文学瑰宝,其间蕴含了德国人数百年来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精髓。
幽深神秘的大森林不断吸引着《格林童话》中的主人公们,他们在那里展开一段又一段趣味盎然的探险之旅,打开包罗万象的森林画卷,德国人民的心愿、幻想和信仰,德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和审美观念无不跳跃其上。森林丰富了童话故事,没有森林的童话注定单调贫乏,无法激发儿童的想象力。森林折射了童话世界的瑰丽奇幻,糅合了日耳曼人的生活轨迹,亦体现了格林兄弟本人的创作风格和特点。本文以森林为研究对象,结合德国地形和文化特点探讨《格林童话》中频繁使用森林作为场景设置的原因,强调森林作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重要元素的独特性,并从四个方面解析童话森林的象征意义。
不同于农耕民族、游牧民族或航海民族,日耳曼人是从幽深的原始森林中走出的种族,远古日耳曼人聚居之处到处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他们在那里和各式野兽为伍、各类野生植物为伴,弱肉强食这一自然法则深深烙印在日耳曼人的心中[1]。随着人类活动的扩展,成片的森林被砍伐,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良田美厦,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日耳曼人从猎人和采摘者变成农民,自此生活在两个互相制约而又彼此依存的生存空间里。祖先在森林中经历的一切好比日耳曼人的童年时代,他们生活在广袤森林的环绕中,一方面感受人类活动由此受到的局限,令他们追忆起过去的一切,另一方面受到内心渴望和追求的支配,不断成长。
后代日耳曼人翘首森林边缘,将他们的愿望、幻想、恐惧、梦境统统投射于此,善恶在此交织,魔鬼和天使在此并存,机遇和不幸在此不断的上演,德国人对于森林的执着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赵鑫珊教授在《德国森林与德国文化精神》一文中指出:“如果说中华民族是个内陆腹地的民族,英国民族是个蓝色海洋的民族,那么德意志民族则是个绿色的森林民族。森林的性格即德意志民族的性格。森林的一切,构成了德意志民族的气质和心态,并反映在她的文化形态中……在德意志民族的气质中有一种森林的风格:稳重、深沉、内敛和肃穆。但是森林同时具备了幽深和恐怖,具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精神氛围。”[2]数个世纪以来,德国音乐、文学、诗歌、哲学等各个领域无不反映出德意志民族和森林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德国文化精神的源头在森林深处。
格林兄弟生活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前半叶的德国,当时的德国社会四分五裂、黑暗腐朽,但是人们的精神经历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狂飙突进的冲击和洗礼,已进入个性张扬的浪漫主义时代[3]。德国是浪漫主义的发源地,早在18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叶的狂飙突进运动中,歌德、席勒等一大批作家已经致力于强调个性解放,尊重天才,重视自然,把文学视为个人情感的爆发,而这正是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发展的重要过渡阶段。
这一时期的德国正经历早期工业革命,资本家追求利益至上,工业化带来大量污染,自然遭到急剧破坏,城市上空笼罩着灰色,人们对因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违反人性的都市文明和工业文化感到失望,开始渴望回归遥远的过去。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期的浪漫主义时代,人们迫切想逃离现实,回归自然。对于许多浪漫主义者来说中世纪甚至成为历史、社会和文化上的“理想时代”[4]。人们对于自然的思考反映了现实和理想的矛盾,浪漫主义诗人和画家、民间诗歌无不体现了对自然主题越来越多的关注。浪漫主义认为,人性原有的纯朴与自然,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都因为现代工业的发展,因为物质欲望的弥漫,而逐渐丧失了。因此,对大自然的向往,对自然人性的歌颂,也就成了浪漫主义文学的主题和表现对象。此外,浪漫主义文学也常常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来表现人的自主能力和奋斗精神,以此来塑造理想中的英雄。
森林是日耳曼人生存和文化的根源,亦是大自然的完美代表,格林兄弟身处浪漫主义的巅峰时期,同时又是德国民族意识觉醒的时代,他们深知民间传说更能真实反映人们对于过去和未来的向往,更能体现日耳曼人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他们执着于对森林的热爱,通过精神上对森林的回归,格林兄弟在童话世界中表现了德国浪漫主义者对于德意志民族文化统一和崛起的渴望。他们频繁使用森林这一场景设置,赋予其丰富的象征意义,令《格林童话》紧扣时代脉搏,凸显民族特色,更使得森林成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元素。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德国茂密神秘的大森林已永远隽永在世界文学史上和热爱童话人们的心中。
《格林童话》中的森林幽深神秘,充满诱惑,这里是善恶势力较量的地方,也是逃离和回归者的家园,它包罗万象,无人能知晓其全部含义。主宰一切的大自然在这里化身森林诸神,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拥有法力的小矮人帮助善良勇敢的主人公渡过难关;树木、动物均被赋予思想和灵魂,催动故事的发展;而邪恶的女巫亦在此如鱼得水、无所顾忌、滥施妖术,令主人公遭遇重重危难。这里机遇和危险并存,一方面它是原始、靠近神灵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是黑暗、危险且未知的,在此一切皆有可能。
人类的生活实践和童话故事的发生息息相关,童话以形象、象征性的语言连接着现实世界和幻想空间。《格林童话》中的许多故事都反映了森林哺育人类的作用,是蒙难者逃离和回归的地方。很多故事的开始主人公常常因为贫困、遭人迫害等原因被迫进入森林,在这里他们不必再忍受来自各方的压力,获得庇护,学习本领。探索未知的世界,得以重生。在森林中主人公感受生命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感受大自然包罗万象的力量,伴随大自然的节奏,善良正直的人们将达到身体、精神和物质上的完美[5]。《汉赛尔与格莱特》(H覿nselund Gretel)中的兄妹俩由于家境贫寒,家中没有足够的粮食被遗弃于森林,遭遇恶毒的巫婆,千钧一发之际,妹妹格莱特用计杀死巫婆,救出哥哥,得到了金银财宝,从而解决了家里的困境。故事反映了早期劳动人民挣扎求存的困窘状态,饥饿的人们进入森林找寻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他们采摘水果、果仁、蘑菇,猎杀动物。当白雪公主(Schneewittchen)在幽深的大森林里独自徘徊时,野兽在她身旁吼叫,但却没有一个去伤害她。七个小矮人为她提供了避难之处,一个温暖的新家。小弟弟和小姐姐(Brüderchen und Schwesterchen)为了躲避虐待他们的继母流浪到森林中,得以栖身。森林永远不会让找寻者空手而回,很多世纪以来森林被视为流放者、受歧视者的家园。而在童话森林中人们不仅可以拾柴火、找食物,森林中的自然生灵更能适时地帮助主人公们渡过难关,解除危机。
每个孩子心中都有渴望冒险、探寻未知世界的一面,而童话中的森林则是经历这一切的最佳地点。进入森林的主人公们大多会经历一系列的磨难,森林虽然可以为受难者提供栖身之所,但森林中的一切并不都是美好无害的,大自然掌控一切、喜怒无常,人们身处其中,常常会失去方向,森林中幽暗而错综复杂的道路恰好折射了人类灵魂深处的迷失和彷徨。身处童话森林的人们亦在自己内心深处潜意识的森林中徜徉。
《两个旅行者》(Die beidenWanderer)中裁缝和鞋匠在森林中迷路,乐天善良的裁缝由于心存侥幸,没有带够干粮,饥饿之下迫不得已用两只眼睛向无情无义的鞋匠换来两块面包,森林不会眷顾没有准备、盲目前行的人,凡事没有充足的准备必将遭受重重困难。《星之银币》(Die Sterntaler)中的小女孩父母双亡,虽然贫穷却善良虔诚。在通往森林的道路上她把自己仅有的一切给了别人,彷徨无助的她裸立于暮色弥漫的森林中,接受了星星的洗礼,获得新生和财富,在往后的日子里衣食无忧。童话中的森林是一个全新开始的地方。V.Propp在《童话的历史根源》一书中写道:“全世界范围内这类仪式一般都在森林中举行,如果没有森林,也会选择人类聚居处以外的灌木丛或丛林。森林中的经历往往充满考验、肉体的痛苦、孤独和恐惧,从而体现了人类的某种追求。”[6]
并非所有徜徉于森林中的人都能获得好运,赢得财富,只有那些心地善良、意志坚定、聪明果敢、乐于助人的主人公们才能找到走出森林的道路,而心地歹毒、懒惰无情者终将在这里接受命运的审判。在此《格林童话》为儿童提供了几乎一切积极的人生价值观,教会儿童通过分辨假丑恶来追求真善美。《林中小屋》(DasWaldhaus)中的小女儿在森林中以善待老人和动物的心地破解了巫师的魔法,使白发苍苍的老人变回英俊的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冷酷的两个姐姐则被带到森林中做烧炭翁的使女,直到她们变得仁慈,不再让动物饿肚子为止。《六只天鹅》(SechsSchw覿ne)中的哥哥们虽然不幸变成天鹅,妹妹却因拥有无比的勇气和坚韧的意志,历经六年即使蒙受冤屈亦能做到不说一句话、不笑一下,终于破解巫术,使他们恢复人形。《井边的牧鹅姑娘》(DieG覿nsehirtin am Brunnen)中割草摘果子的老妇人在林中偶遇英俊富有、善良的年轻人,年轻人通过老妇人的考验,身负重担却并未放弃,坚持将其送回家,终使她放心地将落难公主交付与他。《两个旅行者》中的小裁缝虽然双目失明,但由于纯正善良的心地恢复了视力,并以自己仁慈的行动得到自然界生灵的帮助,从而赢得了美丽的公主,而多行不义的鞋匠终被乌鸦啄出双眼,饿死于森林。《森林里的三个小矮人》(Die dreiM覿nnlein im Walde)中的小矮人们赋予心地纯良、将面包分给他们吃的小姑娘三份美好的礼物,而继母之女因其冷酷的心地、懒惰的行为在森林中受到小矮人的诅咒。童话寓教于乐,正如威廉·格林所说:“原本是希望它 (格林童话)成为一本有教育意义的书——因为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富有教益、更天真无邪、更令人心旷神怡的读物,能比它更适合于儿童的心性与能力了。 ”[7]
20世纪70年代以来,蓬勃发展的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更接近自然,男性把世界当成狩猎场,与自然为敌;女性则与自然和睦相处。《格林童话》中很多故事的主人公皆为女性,通常意义上的男性善于思考和行动、女性易于感觉和被动的特点在森林里被颠倒了,英勇机智的女主人公们和邪恶势力斗志斗勇,拯救英俊富有的王子和亲人,完成自身的蜕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格林兄弟可说是超前的生态女性主义者。
《森林中的老妇人》(Die Alte im Wald)里的小女仆破解了巫婆的妖术,解救了变成大树的王子;美丽的小公主令《青蛙王子》(Der Froschk觟nigoderdereiserne Heinrich)恢复原形;《六只天鹅》中的小公主历经六年破解恶毒王后的巫术,使哥哥们恢复人形;《强盗新郎》(DerR覿uberbr覿utigam)中美丽的新娘身处森林中的强盗窝,机智面对、险中求生;《林中小屋》里善良的小女儿破解了巫师的魔法,赢得了王子的爱;《汉赛尔与格莱特》中妹妹格莱特用计杀死巫婆,救出哥哥,等等,无不立足女性视角,歌颂了女性和森林母亲的和谐相处,在森林中女性似乎更受庇护,从而历练自身得以拯救他人。
多瑙河、莱茵河和易北河流域的广袤森林哺育了德国人,造就了德意志民族勇敢彪悍、坚韧不屈的性格特质。在浪漫主义的巅峰时代,格林兄弟追根溯源,连接森林和童话,民族和世界,从而成就了永恒的经典。
[1]倪乐雄.森林与“猎人的优越感”——日耳曼民族战争意识探源[J].德国研究,1999,(2).
[2]赵鑫珊.心游德意志[M].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
[3]陆霞.说不完的格林童话——杨无能教授访谈录[J].德国研究,2008,(2).
[4]K觟nig,Claudia.B觟serWald,guter Wald-Wald und B覿ume in den M覿rchen der Brüder Grimm[D].Technische Universit覿tBerlin,2005.
[5]DerWald im M覿rchen[J].Im:M覿rchenspiegel.Zeit schrift für internationale M覿rchenforschung und M?rchenkunde,1995,(4).
[6]Propp,V.:DiehistorischenWurzeln desZauberm覿r chens[M].HanserVerlag,1990.
[7]FederspielChrista.Vom Volksm覿rchenzum Kinderm覿rchen[J].W ien:Verlag Notrin,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