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见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上海 200062)
20世纪80年代,赛博空间(Cyberspace)还仅仅是威廉·吉布森科幻小说中的情境①,计算机网络从大学和研究机构进入社会也不过20年,然而短短20年间,不仅小说家的幻想成真——虚拟的网络空间能够摆脱物理空间的限制,人类可以用无所不在的网络进行沟通——而且人们的日常生活也与赛博空间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勾连:经由这一虚拟技术,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产生了巨大变化,日常交往的多种方式在网络中得以聚合、大众媒介从高高在上变得无所不在;同时,相对独立于经验世界的新的虚拟现实和与之相应的文化现象也正日益展现出其完整样貌。当虚拟的赛博空间越来越深刻地卷入到人们生活中以后,其中的虚拟意义常被忽略或者忘却,虚拟于是成为人们新生活中的一部分。
迄今为止,还没有哪项技术能够像互联网一样,于弹指之间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数字化、网络化信息处理技术和通讯网络创造了一个虚拟生活的赛博空间,人们在其中建立起新的虚拟社会结构,这一社会容纳并发展了人们现实生活中的各项活动,但并未复制现实社会的物质环境,正因其非物质性,传播媒介的形态便成为赛博空间中人类活动的尺度和新的文化氛围产生的动因。
在赛博空间中,信息得以集文字与声音、图画、照片、影像以及三维动画等形式为一体而传播,不同形式的文本可以随时相互变换、传统媒介的表现形式在这一平台上得到再现、媒介融合所产生的新的表现形式也层出不穷。更为关键的是,数字化使各种形式的信息得以以前所未有的数量、速度和密度被生产和投放,也被消费和抹除。面对这正发生的漫长的信息相对匮乏时代的迅速终结,人们在欢欣庆贺的同时难免感到无措和焦虑,甚至怀疑和反思过剩的信息是否打乱了生活的阵脚、偷走了幸福的时光。对于“信息消化不良”、“有效信息匮乏”等信息海洋中的生态问题虽早有认识,却至今争论不绝,亦未有公允的解决之道。
作为全球性的信息互动平台以及媒介融合的场域,互联网始终被认为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的公共空间。然而,相较于作为典型的公共领域的传统的大众媒体,赛博空间又因其匿名性、“身体不在场”②而产生了类似私人领域的情境特征:人们如同写日记一样自在地在公共服务器上写博客,毫无顾忌甚至无中生有地破口大骂不再是只有关上房门才能做的事情。而对比日记和家庭住所这样真正的私人领域,赛博空间显然又是公共的,因为它充斥着互不相识但相互观看并发生相互影响的人群。从互联网走进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王怡把这个空间比喻成一个虚拟的公共广场、“自家客厅”,在他看来,网络论坛同时具有广场的自由和客厅的亲切。
赛博空间这一新的生存环境衍生出了不少新现象,也给人类带来了新的课题,但仔细审视这些课题,却不难发现,如同赛博空间本身是数字技术对现实世界很大程度上的模拟,其内涵也必然于现实世界中有所呼应。早在20世纪上半叶,瓦尔特·本雅明就在其“拱廊街写作计划”③中提出了“拱廊街”这一意象,虽然现实中的拱廊街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繁华早已被百货商店取代而不再流行;然而,比照后现代情境下的虚拟赛博空间,“拱廊街”似乎作为镜像得到了再现,二者之间具有显而易见的同构性。拱廊街“顶端用玻璃镶嵌,地面铺着大理石,是连接一群群建筑的通道。它们是店主们联合经营的产物。……这样的拱门街可以说是小型城市”④;拱廊街的繁荣使得街道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量人群,“人群”突出地呈现了前现代社会人们无需应对的情境——互不相识的人们突然聚集在城市这个狭小的空间,彼此只看而互不攀谈,又必须安然无恙地相处在一起,个体在此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体验——必须快速去应对不断出现之新现象,以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犹如今日的人们应对电脑屏幕背后的网络用户和海量的信息;拱廊街是室内与街道的交接处,这使得拱廊街不仅是一个商品和人流的集散地,同时也是连接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间的节点,是社交活动的舞台和看台,其空间功能和意义不是唯一的、固定的,“(好像)那些房子盖起来不是为了住,而是要为漫步者提供一个石砌的舞台”⑤,而正是这一舞台使得游荡显得重要。
在本雅明笔下,拱廊街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商品丰富的表征、现代街道的精神标本,同时作为一种隐喻,揭示了当时正改变着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比照今天的赛博空间,拱廊街不啻为本雅明从远处借现代性之审慎精神对互联网所承载的后现代状况的一个预言,有所不同的是,赛博空间所依托的数字化技术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机械复制技术更决绝地,把个人从传统和经验的世界里隔离开来——本雅明充满洞见的阐发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非意愿记忆”⑥的重视,而不断扩张的技术手段甚至抹除了承载“拟像”的物质的必要性——赛博空间里没有触觉、没有味觉,一切在电脑屏幕前完成,人们被迫离开了“非意愿记忆”的材料,对现实世界的体验变得非现实和疏远。因而显然,在赛博空间这个超现实的世界中,也有本雅明的预言所未能穷尽之处。
在拱廊街不息的人流中,潜伏着一些游离的个体,这些个体视拱廊街为天堂,在此拾取大城市的垃圾、收藏看似无聊的实用品、作为售货员销售亦是商品的自己——本雅明称之为“闲逛者”。在本雅明看来,文人是典型的闲逛者,他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并在这一过程里揭示了大城市的秘密。闲逛者与被机械化了芸芸众生不同,闲逛是他的工作和休息,他带着强烈的抽离自日常世界的自我意识,在一种自我意识沉湎和与人群的关联中完成自己的——一个游离者的——使命。闲逛者与拾荒者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处于“反抗社会的低贱地位上”,这是他作为游离者的使命之根基。他的“拾荒”和“收藏”,把物从“实用性的单调乏味的苦役中解放出来”、从市场上分离出来,从而恢复了它们本身的尊严。在收藏大城市和人群丢弃、鄙夷的东西的同时,闲逛者力图构筑一道界限,把自己与现代理性导致的虚无和混乱隔开,把自我意识从被机械侵占了的经验内容中重建起来,因为自我意识是他生命的终极意义,为此他自愿成为现代理性的“余数”;另一方面,他却无法不使自己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的一部分,他走进拱廊街,“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⑦。
作为物质世界中拱廊街的镜像,赛博空间里也不乏“闲逛者”的身影,“闲逛者”与本雅明笔下的文人承担着同样的使命,也面临类似的困境。文人运用自我意识进行写作,其获得报酬的方式是报刊专栏的青睐;而他闲逛的姿态,正是要告诉买主他自身巨大的劳动力价值,当他由此赢得了名声,便不得不从反抗者的低贱位置上走开,“政治生活的大门便也朝他打开了。……一旦作家的政治野心被唤起,政府自然要告诉他们正确的道路”⑧。“闲逛者”亦是如此一个矛盾和尴尬的角色,对他所处的时代爱极也恨极。他怀着极大的热情积极参与到赛博空间的虚拟生活中去,赢取网络用户的认可和追捧,而一旦他成功适应了市场和与之不可分割的政治生活,他便放弃了作为游离者的自由。二者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在于,互联网为“闲逛者”提供了一个社会结构极为完整的虚拟生存空间,他在现实世界中并不一定是一个闲逛者,他可以有一份最不需要自我意识的工作,而在赛博空间里卖文,显然不必是他的生存方式,因而文人也不再是他最恰当的名字。
赛博空间里,“闲逛者”以鼠标代步,观察是他早已内化为本能的习惯。每天,他打开电脑,由网站首页的醒目标题或者订阅信息的阅读器进入“拱廊街”,首先可能是看看故事梗概,接着进入有图片和视频的深入报道,随后跟着评论链接到作者的博客或者类似的新闻事件;他也经常自己写作、评论或转载,为业已复杂交错的链接网络增加内容和节点。人群与“闲逛者”在“拱廊街”做着同样的事,不同的是,人群并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们如此不断地从这条街转入另一条街,最后浏览到的网页与最初的新闻往往毫无关联,关掉电脑时甚至忘记了浏览网页的最初目的——“闲逛者”不会忘记——他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随时准备好应付下一个突然事件、在下一场围观中发言。展示闲暇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走过街道,“没有把这些地方印在他的心上,然而他把心印在了这些地方”。⑨赛博空间的人群数量比之现实世界的拱廊街急剧扩张,“闲逛者”在其中不得不面对更大的“震惊”体验,放大了的“震惊”还来自于机械复制向数字化复制的迅速演进——照相机仅是将触觉经验和视觉经验联合在一起,便赋予了瞬间一种追忆式的震惊,而互联网则能够将所有感官感觉联合在一起。在虚拟世界不计其数且无法实在体验的车辆行人中穿行,个体的“震惊”无以附着便通过更为万花筒式的意识予以回应。“闲逛者”多半并不靠在赛博空间卖文维系生存,他往往有另一种职业角色,但当他身处网络,其自我意识却一样膨胀,因为“一个城市变得越离奇古怪,对人的本性的认识就要越加深刻,才能在其中生存下去。事实上,为生存而进行的激烈斗争导致个人急不可待地宣告他自身的利益。”⑩赛博空间显然超出了千百年来人们对于自身生活环境的想象,为此,“闲逛者”有时也不得不从公共空间退回“室内”,在一个没有围墙的半私人领域里努力将自己重新完整起来。
如果说,资本主义时代的闲逛者,是现代理性的积极反抗者,反对经验与体验、意识与潜意识的分离,反对将自我意识纳入意愿记忆的统辖;那么网络时代的“闲逛者”,虽然同样承载着反抗者的使命,要求独立的自我意识,但在具体的内容上,某种程度却是要在碎片化的、非理性的后现代语境里,还原某些理性的常识、揭露某些被遮蔽了的真相。
拱廊街之所以能够作为隐喻连结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是因为“建筑扮演了下意识的角色”⑪,是建筑物奠定了城市空间的语法规则,催生了相应的心理体验和行为方式,进而导致了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文化氛围。这正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即信息”,媒介情境形如抽象的建筑,同样扮演了下意识的角色,在非物质的赛博空间中尤为如此——来自我们自身的扩张重构了原有的社会结构、引进了个人与社会的新的关联方式,从而产生了相应的现象及现实,当然也影响到“闲逛者”揭示现实的方式。
赛博空间的基本结构,是无数超链接的连结;它所奠定的语法规则,是时空顺序和逻辑顺序上单行道的消失。
超链接所导向的是互联网中无数的“超文本”和“超媒体”,它们的作者将内容按照不同的类型或意图安排到不同的存储和显示区域,这使信息的呈现和接收偏离了原本的线性规律,逐渐演化成一种“空间游牧”(Nomadic Space)的形式,空间代替时间成为内容分布的原则。不同类型的文本——文字、声音、图像、影像、动画可以随时转换,浏览过程也没有“顺序”可言,直接通过鼠标和键盘便可完成在超现实空间非线性的游历。而信息检索技术又使“闲逛者”获取信息的方式不再遵循空间移动的规律,不仅人可以突破物理空间中的移动限制,空间的排布本身也可以随时改变——完全不同时空的事物,只要有任何内容上或逻辑上的共同点,就可以以检索结果或相关信息的形式根据浏览者的主观需求瞬时呈现眼前,物理上的空间障碍被扫除了,人们由此享有远距离移动和参与的能力。这在技术意义上,预示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再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单行道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通八达的网络,其间的人群再难拥有一致的行进方向而呈现出相互交汇冲撞的非理性景象。除此之外,媒介的物质性消解使得信息不再依赖于纸张、CD、录像带等而存在,因而其更改变得异常便利,手指的轻微动作就能使大量内容瞬时变动甚至消失,一切存在不再确凿无疑,这进一步为非理性行为提供了可能。
在赛博空间这个没有单行道的非理性情境中,充斥着非线性的传播和碎片化的叙事,文化生产和消费领域的新制度由此产生。超链接以及添加和删改内容的便利性,不得不使人联想到传统新闻传播业在深度报道上付出的巨大努力。而如今,在单个文本中提供尽可能详尽的内容早已不是必须,叙事角度的平面化不成问题,新闻的深度和广度可以由无穷无尽的超链接来完成。甚至,连篇累牍成为了网络传播的大忌,简要的叙述往往更为有力——这提醒赛博空间中的人群和“闲逛者”,秉承碎片化叙事才是正道。“超链接”已不仅仅是赛博空间中的行走路径,同时日益成为思维的模式和尺度。
这一点在以社会性网络(SNS)的“状态”栏、微博和签名档等简短的文本形式的信息中表现得特别明显。知名博客作者罗永浩曾在在“人人网”状态栏转发用户“aw flasher”在 Twitter的一段言论⑫,该言论隐晦地讽刺了因高调离开“谷歌中国”而被广泛热议的李开复。一个小时以后,该状态已有⑬1条回复,但大部分回复者并未看出他的反讽意图,因此他又更新了一次状态13,澄清了他的立场。这一小范围的热点传播事件充分展示了宰制着赛博空间中传播行为的无形传播制度,即任何一个信息的碎片或者观点的碎片,只要具备引起围观效应的任何元素,诸如发布者的知名度、内容的新奇性、文本的辨识度等,都足以达到一定能够的传播效果,即便其传播对象丝毫不明确。因此,编辑信息的时候,拉斯韦尔提出的经典“5W要素”⑭的限定都不是必须了,内容可以随时补充、更改或被解释。如若观看者对信息内容了解不足,可以随时通过相关链接或搜索引擎脱离作者自行完成各个要素的整合。例如,2009年底,《蜗居》热播并聚讼不已的时刻,用户“happymumu(瓜~)”在水木社区“New Express”信区发布的一则消息,就昭示了“超链接”式的思维模式是如何在赛博空间内运作的。帖子的标题是“周恩来批文化部一位副部长”⑮,全文仅仅引用了周恩来1961年6月19日的一段批示,没有表明缘起、没有标明意义、没有明示对话的客体,从表面上看,也丝毫不具有时效性,然而聚集于赛博空间中稍有常识的网民均能够快速捕捉到发贴者的意图,并联想至广电总局在近期批评《蜗居》等“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的行为,由此产生自己的意见。从这个意义上讲,“超链接”已经深深根植于我们的思维之中,成为思考的方式。某种程度上,该文本能够引发“超链接”的属性,正是赛博空间以及其中的人群和“闲逛者”所钟爱的,或者可以说,是他们必须适应的新制度。
“超链接”的属性所直接导致的传统意义上的叙述的中心被消解,无疑是赛博空间的新制度的一项重要成果,直接影响了这一情境中权威的生成。“上传”未必能“下达”,“匿名性、网络平权和日常交互使得传统的信源权威被巧妙地消解”⑯,传统的权威声音也会在不经意间淹没于比特海洋,或是在传播过程中被窜改和解构。代之而起的是无数个人作用的显现,“网路人际空间的发展所寻求的是给普通人以表达自己需要和希望的声音”(尼葛洛·庞帝)。个人可以通过微博、博客、论坛等平台成为相对的传播中心。并且在同一平台上既可以针对特定对象进行人际传播,也可以面向大众发表公共“讲演”。这种普罗大众与传统权威共同参与言说的狂欢的互动模式,并无可能将权威从公共交往出剔除出去,而是逐渐衍生出一种新的权威。
新的权威的运作方式,在赛博空间中仍然不乏例子可循。大片《十月围城》首映不久,“豆瓣网”用户们便踊跃地在社区电影频道对其进行短评⑰。在最早的100篇评论中,就有12篇提出了类似“2009年最好的华语电影”的说法,更多人则自觉地将之与同档期的《三枪拍案惊奇》、《刺陵》以及同为陈可辛监制的《投名状》做出对比。尽管措辞有所不同,但指向尤为一致。在为各抒己见提供了如此便利的赛博空间里,为何人们仍不自觉地往同一处想?首先,这与电影前期铺天盖地的宣传中大众媒体所强调的“大片”、“贺岁档”和“双陈组合”(陈德森、陈可辛)不无关联,而这般自然地联系,当然不是从《十月围城》开始。毕竟网络不是独立于传统媒体的存在,当诸如“同为贺岁档”、“同为华语大片”或“同一导演执导”的关联被建构,这一模式便迅速辐射到人群,赛博空间的特性又使其影响更快地扩散,经过一而再、再二三地演绎,人们逐渐将与大众媒体雷同的思路和语言纳入潜意识之中,并深陷于类似的模式。所谓的各抒己见,其实逃脱不了高于人群的宰制力量。
由此不难发现,赛博空间中的新的权威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它实际上吸收并转化了从传统的权威,如大众媒体平移到网络媒介的权威;另一方面,它又以众声喧哗的姿态出现,自我意识是其内在推力,这一利用了人类本性的权威的形态,比精英对平民的权威更具麻痹性,也更无法逃脱。自我意识的推力催生了这一条尤其值得玩味的短评:“冲着一眼5星,我怎么着也得提高点知名度,打个1星探探路”——几乎是典型的“震惊”体验的应激反应。该文本与电影内容毫无关联,也并不存在与他人实质上的理性对话,而个人无法在大众中获得一席之地的焦虑却充斥其中,如同闲逛者在拱廊街的人群中试图定位自我。在网络这个比物质世界的拱廊街聚集了更大的人群、形式上提供了交谈渠道并鼓励发声的情境中,人群中的很大一部分彷佛看到了能够使自己区别于人群的舞台,因而更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媒介的下意识角色更得到了凸显,人们看似只是简单地跟随技术的发生发展调整了叙事的方式以适应新的情境,然而当新成型的感知和行为方式退出了意识的兴奋层面,成了其意义被忘却的日常事实,网络媒介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的影响显然在更为深广的领域留下了印记——在“拱廊街”上,一切叙事均成为了商品,交流的表象之下是人们将自己作为商品销售出去的意图。人群中的此类个人,在这时具备了成为“闲逛者”的潜能。
人群之所以被冠以一个整体的名称,是因为尽管他们有具体的实体的形象,但其自我利益在社会的层面上,依然是抽象的。“商店的顾客便是他们的模式。这些人怀着各自的利益云集市场,环绕起他们的‘共同目标’。在很多情况下,这样的人群只是一种数字的存在。”⑱
闲逛者不同,他的具体的实体的形象必须在“数字的存在”之上,因而其自我意识必须形成某种意义上的作品,而且是为人所知的作品,否则他便无以寻找买主。在赛博空间中,“闲逛者”的作品可以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杂文,也可以是使他在某次传播事件中被注目的言论。然而,赛博空间虽比拱廊街有更多方向和道路可选择,也有更多孕育和展现自我意识的舞台,因此偶然催生了不少业余“闲逛者”,但却并不意味着成为真正的“闲逛者”比以往更为容易。因为赛博空间过剩的信息及其空间排布的方式事实上降低了传播效率,使得人们只能依靠主观意图和“超链接”式的思维赋予其逻辑;更不用提在非理性的众声喧哗之中即保持游离又不被彻底无视的难度。如果说在物质世界的拱廊街上,闲逛者借以沉湎于自我意识的所闻所见仍是以时空顺序缓缓叙述,那么赛博空间里,不仅天然的叙事将死,人们连聆听叙述的愿望都丧失了,一切的注目均以链接到下一地点为目的;一切声音都是自言自语。在这样的情境中,显得与众不同变得异常困难,因而才会出现上文所提及的,“打个1星探探路”的人。在这个自我意识膨胀的温床中,试图成为“闲逛者”的人并非真正要去观察什么,与人群发生关联不过是进行自我定位的方式,他们在拥挤的、充斥着表述的碎片的信息环境里,借以宣告自身利益的方式是更加退回了各自为营中去,因而他们虽有成为“闲逛者”的潜能,却无法完成涅槃。因此,真正的“闲逛者”所仰赖的,只能是他对于行之所至之景象的理性认知和情感上的参与欲望——他将精神上的反抗和行动上的介入集于一身,在气质上与本雅明笔下的闲逛者遥相呼应。
值得注意的是,赛博空间和现实世界的拱廊街有一个显著的差别,即拱廊街虽是闲逛者拾取灵感的场所,但他们完成形象塑造的同时并不于其中完成实在的创作;赛博空间则同时是闲逛和创作的情境。这使得“闲逛者”更加不可能同时是一个彻底的游离者,他至少要参与到网络媒介的运作模式中来,必须比旁人更精通此项技术的传播规律,否则他无法站上这一舞台。因此在赛博空间中,“闲逛者”有了与本雅明所谓的“闲逛者”不完全一致的新面孔——闲逛者气质最典型的继承者,成为如今活跃在互联网上的公共知识分子。
学者朱苏力曾界定,公共知识分子是“越出其专业领域经常在公共媒体或论坛上就社会公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发表自己的分析和评论的知识分子,或是由于在特定时期自己专业是社会的热点问题而把自己专业的知识予以大众化的并且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关注的知识分子”。⑲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曾评选出的“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随着近年来网络媒介飞速发展,赛博空间更为热闹非凡,到了2008年,类似评选将当选人数扩大到了一倍,“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诞生了,入选的每一位都开设了公共博客或网络文集,其中分析、评论的问题,并不完全囿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南都周刊》评选出的2009城市年度人物梁文道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只把自己理解为一个介入者,带着一些自己的背景和观点来介入一些事情,而不是来布一个觉得确信无疑的道……这个介入如果好的话,它应该能够促成某些讨论,或者某些观念的变化,某些不同意见的提出,哪怕是相反的意见。⑳由于公共空间的民主潜能具有暧昧特征,并非人人都能参与、进入,因此与梁文道一样的赛博空间里的“闲逛者”在现实世界中,必然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比如同样通过网络致力于在更大范围内促成对公共事务的知情和参与的王小峰、韩寒、陈丹青等,都并非首先在网络上为人知晓。所以当他进入赛博空间,他必须维护他在现实世界中已有的形象,他也同样意识到在这一虚拟的舞台上将自己从数以亿计的模糊面孔中区别开来是他的使命,他有意识地将特定情形下未被常识化的“常识”揭示出来,社会和民生是他关注的焦点,他显示其反抗者角色的方式是站在不代表任何特定利益而只代表自由和真理的立场上发言。如同波德莱尔一会高举为“艺术而艺术”的大旗,一会又变成“艺术与功利不可分割”的鼓吹者,其实是借此宣告自己作为文人的自由的姿态。“但这却是一种失去任何生存空间的自由,一种被抛弃的自由。”㉑赛博空间中的“闲逛者”也只有在这一特定意义上,才是真正朝不保夕的拾荒者。
公共知识分子的博客被封杀域名和IP是赛博空间中的常见事件,他们申请独立域名的备案也往往难以得到批准。知名博客作者和菜头在2009年12月25日的博客中,曾就他在海外服务器上的两个博客被封杀域名和IP做出回应,表示将通过其他渠道继续写他的博客,并以此验证网络是“自由、平等和资源共享之地”㉒的理念。这一回应突出体现了“闲逛者”要在拱廊街摆脱作为一件商品的命运而享有自由,必然要承担可能失去生存空间的代价,因而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份与“闲逛者”的身份便有了互为因果的关系:现实世界的温饱自足并享有一定声誉的身份提供其成为“闲逛者”的可能性,而即便他在赛博空间中因种种原因被抛弃、被剥夺了生存空间,他也不会无处可去;另一方面,在拥有现实保障的情况下,他在网络中更易表现出的一个彻底的游离者的形象,由此赢得的买主反过来又为其现实身份增加了权重。赛博空间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虚拟情境造就了“闲逛者”特定的行为方式和与一个多世纪以前发达资本主义时代不同的文化氛围,这便可以解释连岳等被媒体称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闲逛者”在海外服务器如Twitter上表现出与他在专栏上截然不同的话语方式。虽然多数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无法始终以“反抗非正义的行为、保护受害者、挑战占统治地位的权威的信仰为己任”(苏珊·桑塔格语),活跃于赛博空间的“闲逛者”因此或许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还只是闲逛者,但正是这些并不纯粹的“闲逛者”努力从技术上(通过订阅、网络代理)或形式上(使用温和的表达方式)使其笃信的价值、其言论中的责任和公理可以有效到达人群,进而在有限范围内提供了独立自我意识的范本,推进了社会民主进程。
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后现代性不过是现代精神长久地、审慎地和清醒地注视自己而已……后现代性是正在来临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从远处而不是内部来注视自身,编制自己的得失清单,对自己进行心理分析,寻找以前从未明确表达过的意图,并发现这些意图是彼此抵触和不一致的”㉓。正如与现代性共同发展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拱廊街,在后现代语境下以赛博空间、即“拱廊街”的形式得到重新审视。
赛博空间是一个“提供营养的外壳”㉔,它打破了现实社会和虚拟世界、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在虚拟的情境中为拱廊街注入了新的内涵,并带来了新的结构、制度、权威和新的“闲逛者”。尽管从根本上来说,“拱廊街”从未能逃脱本雅明的注视,崭新的技术手段反而为“人群”和“闲逛者”的震惊与矛盾制造了更大的舞台,但这一超现实情境所导致的混乱实际上却成为孕育某种秩序的土壤。该秩序的缔造者显然不是拱廊街上沉默的人群,而是争相为自我意识、真相和理性等终极意义而存在的“闲逛者”,以及“拱廊街”为每个人提供的成为“闲逛者”的可能性;该秩序也必然不会呈现为整齐划一的步伐,但它显然继承了现代性这一未竟之事业,向着未来的“新”敞开、为未来的理想社会而存在。
注释
①幻想小说家威廉·吉布森在其1984年的作品《神经流浪者》中,首先使用了赛博空间(Cyberspace)一词.
②张燕.网络多元表达的社会价值[J].湖南大众传媒技术学院学报,2009,(3).
③这些篇章1793年在伦敦被集结于《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出版.
④(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9,第54页.
⑤(美)毛姆·布罗德森.本雅明传[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0,第59页.
⑥“非意愿记忆”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提出的,与“意愿记忆”对立的表述,其材料是潜意识的内容,比如,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吃到马德琳饼干而想到童年,才在高低不平的石板上而想到威尼斯的生活.
⑦转引张旭东.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中译本序本雅明的意义[M].北京:三联书店,1989,第51页.
⑧同⑦,第48页.
⑨同⑦,第6页.
⑩同④,第58页.
⑪同⑩,第 178 页.
⑫原文为:“开复老师是我见过的最牛的人,别人的职业生涯都是为外企打工,他的职业生涯是所有他待过的外企都为他打了工。”,罗永浩的人人网主页:http://page.renren.com/600002131ref=pichome.
⑬原文为:“关于前面李开复老师那一条:1、没错,是反话,实在不忍心看那些没读懂的人在这里出丑,觉得不解释一下特别不善良。2、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这是转贴一个名叫‘awflasher’的twitter用户的,我基本上同意他的观点。”,罗永浩的人人网主页:http://page.renren.com/600002131ref=pichome.
⑭ 1948年,拉斯韦尔在《社会传播的结构与功能》一文中明确提出了传播过程及其五个基本构成要素,即:谁(Who),说了什么(Sayswhat),通过什么渠道(InWhichChannel),对谁(ToWhom),取得了什么效果(WithWhatEffect).
⑮原文为:“‘人民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上海人喜欢评弹、淮剧、越剧,要你北京人去批准干什么?’——周恩来在文字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批评广电总局。1961年6月19日。”,转引自吴宝俊的博客: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278762.
⑯杜骏飞.弥漫的传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第42页.
⑰豆瓣网《十月围城》短评页面:http://www.douban.com/subject/3626416/comments?sort=vote&start=0.
⑱(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9,第80页.
⑲转引郑晓娟.解读公共知识分子角色——简述米尔斯关于社会科学家的理想形象[J].党史博采,2009,(7).
⑳《南都周刊》2009城市年度人物特刊网络版:http://www.nbweekly.com/Print/Article/9430_0.shtml.
㉑同⑦,第 5 页.
㉒原文为:“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写我的Blog。这些年来,我一直重复我的观点:网络是自由、平等和资源共享之地。现在,是验证这句话的时候了。我的博客始终采取全文输出的模式,这意味着封杀与否,并不影响RSS订阅者的体验。要不是这篇Blog,也许他们始终不会知道我的Blog被封杀了。我的博客始终允许网友自由转载,多年来许多人养成了义务转载的习惯。这意味着只要我继续发布内容,就依然会有渠道传播出去。而这些年里,我在Blog中反复讲述了自己寻求答案的道理,相信也会有许多人能够使用自己的方法继续访问我的Blog。”,和菜头:《圣诞礼物之翻墙过海来看我》,http://www.bullock.cn/blogs/lihuafang/archives/91236.aspx.
㉓周宪编著.文化研究关键词[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2007,第328页.
㉔同㉓,第 119 页.
[1](德)瓦尔特·本雅明著,张旭东等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9.
[2]张国良主编.20世纪传播学经典文本[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3]杜骏飞.弥漫的传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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