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夸曼/文 闾 佳/译
动物迁徙是一种远比动物运动更壮观、更具组织性的现象。在遗传本能力量的驱使下,它表现出有目的的预先谋划以及不屈不挠的劲头。
一位叫休·丁格尔的生物学家竭力想搞清动物大迁徙的本质,他总结出适用于所有迁徙活动的五个特点(针对不同的动物,其适用程度和适用组合略有不同):迁徙是动物离开熟悉栖息地的长距离运动;多为直线运动,而非曲线运动;涉及到特殊的准备(如过度进食)和抵达行为;要求对能量进行特殊的分配利用。还有一点:迁徙动物为更长远的使命保持着炽热的专注力,面对诱惑,它们不分心;面对能叫其他动物退避三舍的挑战,它们不沮丧。比方说,一只从南美洲南端火地岛飞往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北极燕鸥,就算蒙特雷湾的赏鸟人从船上抛出美味的鲱鱼,它也会视而不见。遇上这类施舍,本地海鸥会贪婪地猛扑过去,燕鸥却继续往前飞。
为什么会这样呢?丁格尔小心谨慎又干巴巴地描述说:“面对其他情况下能立刻招来反应的资源,迁徙中的动物不对这种知觉输入产生反应。”用更浅显的话来说:这些生灵拼了命地急速奔赴目的地。还有一种科学腔不那么重的说法是:北极燕鸥之所以能抵挡扰人的诱惑,是因为在那一刻,它受着一种人类所赞许的本能所驱使,那就是追逐宏大目标的愿望。
北极燕鸥感觉,进食可以等,休息可以等,交配也可以等,眼下这一刻,它丝毫也不能偏离的焦点就是这趟旅程。在进化的塑造之下,抵达北极的某处碎石海岸线——其他燕鸥也聚集在那里——是为了一个宏大目标服务的:找到一个地方、一段时间以及一套环境条件,让它成功地孵化和养育后代。
但是,这个过程复杂且多样化,不同的生物学家给它下的定义也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研究的动物种类。乔尔·伯杰研究的是叉角羚和其他大型陆生哺乳动物,对这类动物,他倾向于采用一套据他所说简单实用的定义:“从一处季节性栖息地迁移到另一处季节性栖息地之后又迁回的运动。”一般而言,这类季节性往返运动是为了寻觅单一地区无法全年提供的资源。而大海里的浮游生物每天进行的纵向运动——夜里向上浮,寻找食物;白天向下藏,躲避天敌——也可以视为一种迁徙。蚜虫耗尽了一株植物的嫩叶,它们的后代会飞到另一株寄主植物上,再没有哪只蚜虫会回到开始的地方,这同样可以视为一种迁徙。
研究昆虫的进化生物学家丁格尔,提出了一种比伯杰更复杂的定义,他总结了五个特点(持久性、直线性、专注性、特殊的准备和结束行为、储存能量),把迁徙和其他运动形式区别开来。举例来说,蚜虫在动身开始远大旅程的时候,对(天空的)蓝色光敏感,准备着陆时对(嫩叶反射的)黄色光敏感。在长途迁徙飞行之前,鸟类会大量进食,让自己变肥。丁格尔认为,其定义方式的价值在于,它强调了角马、沙丘鹤的现象跟蚜虫的现象之间的共同之处,从而有助于研究人员理解进化是如何靠着自然选择造就了所有这些现象。
加拿大西部大平原上的响尾蛇迁徙,是一个极有启发意义的特别案例。丹尼斯·约恩森是加拿大一位年轻的生物学家,现受聘于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他在艾伯塔省梅迪辛哈特市郊草原响尾蛇分布区北端附近观察蛇群的活动,发现这些响尾蛇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来一次劲头十足的大迁徙。这种动物往返行程的平均长度大概在8公里左右,尽管先前的研究观察到加拿大响尾蛇的迁徙距离最远可达53公里。相比之下,在亚利桑那州,响尾蛇不会这么远距离地出行,因为它们没那个必要。加拿大响尾蛇迁徙的驱动因素跟冬天寒冷的天气(严寒一向是爬行动物面临的难题)有关,同时也是由于当地缺少真正适合冬眠的筑巢场所。
“这片土地适合维持冬天生存的巢穴不太多。”约恩森告诉我。理想的巢穴必须在地下深处,那里泥土暖和,但又要能通过打洞或天然的裂缝从地表钻进去。这样的栖身之所很少,彼此之间相隔也太远。“正因为如此,在这类公共巢穴里,总是聚集着大群大群的蛇。”想象一下吧,上千条蛇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一起,舒舒服服、安安静静、滑滑溜溜地挤在一起,藏在地下洞穴,一起等待着春天到来的信号。等地表上升到一个舒适的温度,它们便钻了出来。在一段时间里,它们沐浴在阳光底下,拥挤得就像阳光海岸晒得黑黝黝的游客们。可响尾蛇感到饥肠辘辘,它们接下来做什么?摆脱彼此,寻找食物,交配。于是,蛇群开始呈放射性地迁徙,离开巢穴,朝着各个方向而去,就像是节日中燃放的焰火,星芒朝着四处散落。
2004年到2005年间,约恩森借助手术植入的小型无线电发射器,跟踪了28条眼镜蛇的迁徙路线,测绘其活动模式。最近,在一个炽热的夏日,他带着我回到了一处蛇巢,巢穴位于南萨斯喀彻温河塌陷的河岸中。塌陷使得地下打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大概有60条响尾蛇曾在此过冬。我们从河岸折回高地,开始跟踪一条响尾蛇的迁徙路线。这是一条抱负不凡的雌蛇,约恩森把它命名为“E”。
不远处的山坡有三块圆形巨石,表面覆盖着苔藓,下面还有一个洞。约恩森说,母蛇E在5月8日到了这里,它休息了一阵,晒了晒太阳,5月27日再次动身上路。它攀上了鼠尾草和灰色淤泥之间的陡峭滩岸(就是我们开始向上爬的地方),接着又滑下了斜坡(我们跌跌撞撞地跟着它),越过土路,穿过满是麒麟草和臭灌木的潮湿峡谷(我们左劈右砍地才挤过去),再次往上爬。回到滩岸顶上,我们猫着身子穿过铁丝网,进入装有中央灌溉系统的庄稼地的一角。E通过时,这里是一片苜蓿田,而今年种的是土豆。我们礼貌地绕过土豆田,继续跟踪它在地头的爬行痕迹。轨迹从几块使用中央灌溉系统的圆形农田之间穿过,地里鲜黄的油菜花开得正茂盛。正午的空气,炙热而浑浊,闻起来有股烤鱼的味道。
一天之内奋力穿越了两块灌溉农田之后,勇敢的蛇女士E相中了一条安全的线路,沿着杂草丛生的围栏前行。到6月底,她照旧顺着围栏线,在到处是石块、杂草、老鼠洞的宜人田头每天行进200米。此刻,我和约恩森在棉白杨的树荫下停止脚步,稍作歇息。我们花4个小时走完了响尾蛇在8个星期里爬行过的迁徙线路,全身都是汗水。
就在附近,E度过了这年夏天的大部分光阴,她交配了至少一次,靠老鼠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为了回家的迁徙、为了洞穴里的又一个冬天、为了怀孕做准备。约恩森说,这块栖息地丰饶宜人,但也有风险,因为所有的农业机械都能把蛇像切茄子一样砍成两半,农场道路上的所有交通工具,都能把它压成一条扁扁的“鳄鱼皮腰带”。这块土地发生的变化使它已经不再利于响尾蛇的长途迁徙了。这时候,老天爷好心派来一个能把所有这些变化回顾一遍的人:奥尔多·佩德佐利开着四轮农用摩托车出现了。
佩德佐利是我们脚下这块地的农场主,他热情地欢迎约恩森前来开展研究。他穿着一件黑色的POLO衫,脚踏橡胶靴,头戴写有“CG土运公司”的帽子。佩德佐利今年80岁,体格强健,棕色的眼睛眯缝着,声调昂扬,脸上带着一抹加拿大式灿烂的笑容。互相认识之后,他听了我造访的原因,然后说道:“哦,我挺喜欢响尾蛇的。”这不是在说讽刺话。他补充道,好蛇足够多的话,就不用担心囊地鼠了。佩德佐利回忆说,想当初他年轻时,在休耕的田里播种,看到过胖乎乎的老响尾蛇,有那么粗。再也看不到那么大个的蛇了。河边本来有一处巢穴,他若有所思地说,蛇群会迁徙10公里到满是囊地鼠的开阔大草原上。现在可就没有了。
丹尼斯·约恩森怀疑(尽管这只是一个假设),自然选择——在此例中,也就是长途冒险造成的死亡——可能会把这些迁徙性的响尾蛇变成“宅居”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