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美萍
世纪之交中国精英文化的自我救赎*
车美萍
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以来,中国精英文化在经过了一段极度低迷时期后,一些不甘于此的人文知识分子精英,开始了世纪之交的精英文化的拯救行动,从人文知识分子觉醒和蜕变,经人文精神的挽救,到重建中国知识分子公共性,这条连接两个世纪的中国精英文化自我救赎之流持续不断且绵延至今,成为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重要文化景观之一。可以预见,随着精英文化自我拯救的深化,其振兴是必然的。
精英文化;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知识分子公共性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伴随世界的全球化和中国社会的市场化,中国精英文化在发展路途中逐渐陷入困境。具体而言,由于经济商业化的冲击、知识分子职业化的腐蚀、西方后知识分子理论的影响,不仅使中国精英文化体制在价值规律的荡涤下陷入土崩瓦解,而且还引起了精英文化主体的一系列退化:精英意识丢失、精英行动迟钝、精英地位边缘化等。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却是,一些不甘于此的人文知识分子精英,开始了世纪之交的精英文化的拯救行动,从人文知识分子觉醒和蜕变,经过人文精神的挽救,到重建中国知识分子公共性,这条横跨两个世纪的中国精英文化自我救赎之流持续不断且绵延至今,成为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文化景观。本文仅就世纪之交中国精英文化自我救赎的脉络进行梳理,以再现中国精英文化20年来的运行轨迹。
所谓精英文化,是指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由少数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所创造、传播且主要是由他们欣赏的高雅、严肃的文化。与社会生活中其它形态文化形式相比较,精英文化主要以观念的形式向社会展开和表现自己,并通过观念对人们的行为进而对社会生活起作用。具体而言,精英文化的主宰者们不是像农民那样通过体力向他人实现自己的价值,也不是像工人那样通过物化劳动证明自己的意义,而是以观念为工具通过意义本身的创造完成社会走向的引导使命。
上个世纪末中国精英文化遭遇成长困境,这一困境迫使文化精英群体自身分裂,对于中国精英文化的未来,有悲观失望之中夹杂着沉沦者,有理性分析中充满着希望者。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文知识分子而言,他们已经意识到精英文化生存境况的改变,并正视这一改变。
新经济体制确立之前,在一种封闭的社会环境中,仰赖中国人积淀几千年的文化定势,以及它在政治权力结构中话语余威,尚可维持一元文化单调独唱时代精英文化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然而在这之后,文化广场的形成,文化复调时代的到来,这种地位难以为继。但这并非意味着精英文化的消失,或者精英文化的本质的改变,只能说这种文化发生作用的环境的变化,而作用本身依然存在。著名学者孟繁华教授通过对文学作用的述说,表达出人文知识分子对精英文化精神不死的肯定和自信:“无论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文学都应当对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精神处境予以关切、探索和思考,应当为解脱人的精神困境投入真诚和热情。作家有义务通过他的作品表达他对人类基本价值维护的愿望,在文学娱性功能之外,也应当以理想的精神给人类的心灵以慰藉和照耀。”[1]正是有这样一群文化精英,秉持着“任何社会都不能缺少精英文化”的信念,出于对中国现时代精英文化现状的不满,在心中涌动起一种不甘的情绪,于是设法拯救精英文化也就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自觉改变自我意识,根据变化的历史给自己的作用重新定位,是文化精英通过自我蜕变拯救精英文化的重要策略。
通常,我们都认为社会是由人构成的,但我们认为这里所说的“人”并非个人,而是群体,由于不同群体的内在构成的差异以及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的制约,使得不同群体在一定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形成一定的差异,而且,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这种地位和作用表现为一定的历史性和复杂性。社会群体的地位和作用与社会改革关系紧密,从一定意义上讲,现代意义上的社会改革,其本质逻辑是社会中的人作为主体的全方位呈现,即所有群体主体能力都得到的最大化发挥。中国的这场改革也是如此,它仰赖着中国人现代化建设者主体意识的形成和强化,以及这种意识在实践中实现为现实的物质力量,而逐步实现自己的目的。然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计划经济时代,由于计划性成为人们行为的出发点,相对而言,这是一个重观念的时代,对观念的重视必然把社会的尊崇趣味,导向观念者即思想者,所以文化精英因其对社会文化和生活的引导作用,而在地位上被定位在社会结构的中心,在人格上受到整个社会的尊崇。
商品经济作为新的生产形式,首先在劳动资料的使用方式和社会劳动的组织方式上打破了计划经济时代大一统的一元化的单调模式,社会生活从终极意义上获得多样性的能量。同时,生产社会化程度的提高,为每个社会成员能力的提高给予了更多的条件,为其作用的发挥提供了更大的空间。相对而言,这是一个重视物质效益的时代,物质效益的重视,意味着社会首先对实践者地位的尊重和价值的肯定,改革者、企业家、文化产业的成功人士是时代的宠儿。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价值取向的这一变化促使文化精英心态发生改变,催生着他们新的自我意识的形成。他们不再把自己当作民众的精神导师和历史的主体,不再好高骛远,不再以舍我其谁的态度发言。而是保持信念、信仰不变,坚持价值理想追求不改,与此同时又认为,直面世俗化的潮流,以冷静的态度、理性的批评取代对现实的拒绝和抵抗,是人文学者顺势而变的正确选择。文化精英们的心理和观念的这些变化,为他们揭示世俗化之弊患、肯定现代化中国之必然,奠定了精神基础。
与大部分文化精英通过自我蜕变的方式做着拯救精英文化精神准备的方式不同的,是90年代初期中国学界开始的一场挽救人文精神的大讨论,所谓“挽救”,是因为有学者认为,中国当下社会由于世俗化的到来,使人文精神因受冲击而丢失或部分丢失了。
之所以把这场关于挽救人文精神的大讨论作为精英文化拯救的表现,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从人文知识分子本身看,社会的发展与他们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世俗功利价值成为主流价值,这必然冲击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应对世俗化的冲击,保持知识分子在这股大潮中的精神独立和社会良知,拒绝随波逐流,成为他们安顿自己心灵的首要任务。同时,发现社会问题并对之进行分析研究,提出解决方案,即社会批判,历来被看做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所以,面对市场经济和大众文化对人们价值观的影响,对世俗化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通过人文精神的挽救实现文化秩序的重建,规范人们的价值取向,成为这一时期人文知识分子完成社会使命的主要途径。
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实质,是如何评价人文精神和世俗精神的作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对待世俗精神。参与讨论的观点主要有三派:以张晓明、王彬彬、张承志等为代表的文人学者的人文精神派;以王蒙、刘心武、李泽厚为代表的世俗精神派;以陶东风等为代表的人文精神与世俗精神统一派。尽管这场讨论是在所讨论的对象范畴界定尚不很严密的情况下就匆匆开始,但大方向是一定的:人文精神是作为世俗精神的对立面被提出的。针对人们被市场经济引导起的对物质和消费的高涨欲望,以及这种日趋高涨的欲望对人们精神追求和意义向往的销蚀,人文精神派凭着中国悠久传统赋予的人文激情,以文化斗士的形象冲向战场,向社会的世俗化展开精神圣战。他们以“终极关怀”、“宗教精神”、“神圣”的倡导极力抵抗物质享受对人们的吸引和诱惑,用道德理想主义拒斥着文化的商业化、市场化以及社会的世俗化。
与此同时,世俗精神的代言者也摆出一种论战的架势迎战人文精神派,对商业化、市场化、人的物质欲望给予历史性的肯定。相对而言,世俗精神派的战斗性较之人文精神派温和许多,他们不是把人文精神作为世俗精神的直接对立面对待,而是尽力从抽象的议论的话语范围中走出,以社会实际做根据,认为计划经济以及反映这种经济体制的极左意识形态才是人文精神的大敌,而商业化、市场化以及世俗化在中国的登场,本身就身负取代计划经济及极左意识形态的使命,并在实际的历史进程中的确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本次大讨论的一个直接议论对象是大众文化,这是由于大众文化与世俗化的直接亲缘关系所致,所以它成为人文精神派和世俗精神派首选的褒贬对象实属必然。我们看到,前者借助于西方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理论对中国大众文化给予了重磅轰炸和严厉鞭挞,理由在于大众文化不同于精英文化的那些本质特点是对人文精神的否定;世俗精神派则反其道而行之,对大众文化大加褒扬:消解极左意识形态、解构政治社会、否定文化专制、消除物质与精神匮乏……
不可否认的是,争论双方都由学界精英组成,但论战的形式却制约着讨论者的辩证思维,当论战本身成为目的时,对象的真实存在被分裂为二元,有意地张扬和故意地遮蔽成为双方必然采取的策略。方法的形而上学不仅使大众文化的公正评价成为泡影,也使得精英文化的拯救成为不可能。
然而,僵持终究会因难以解决问题而被打破。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纵向深入,经济的进一步繁荣、政治民主化程度的提高、文化多元化的趋向,一个蒸蒸日上的中国在世人面前矗立,这从历史的角度给国人的乐观态度以激励。在此基础上,人文精神派和世俗精神派都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观点,宽容地对待对方的看法,结合现实分别找见对方的优长和自身的不足,具体而言,世俗化的不足日渐显现,精英化的准宗教式的极左意识形态造成的历史教训,都在警示着这场大讨论的参加者。他们发现,双方实际上是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下,对同一个问题,运用着共同的思维形式,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做着同样的努力,只是着力点不同而导致结果相去甚远。其实两极本是相通的,世俗精神派对此更为明确:世俗精神本来就是人文精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是,顺着这条运思理路,形成了以人文精神与世俗精神的结合和统一来拯救精英文化的第三派观点。
该观点认为,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导致了两派观点的差异:从历史主义的角度看,对世俗主义和大众文化给予较多肯定;从道德理想主义和审美主义的角度看,则对道德理想和人文精神给予充分张扬,然而,对于完整考察社会历史进程而言,其中任何一个角度都难以自足,二者合而为一是必需的。于是,第三派观点“超越历史主义和道德主义的二元对立”,[2]主张人文精神派和世俗精神派观点的良性互动、互补,并认为二者的良性互动、互补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世俗精神论者并非完全否定道德和理想,人文精神论者也不是彻底否定现代化,而要重返文革时代那种计划体制或者文化专制主义,那么“只要我们放弃惟我独尊的、以一种价值尺度吞并或歼灭另一种价值尺度的极端化的排他性心理与思维模式,误读就不难消除,良性的互补也不难形成。这就要求我们本着历史主义的精神,在工具理性层面对世俗化加以肯定的同时,也要本着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的精神,在较抽象、超越的价值理性层面对之保持反省与批判,并在两者之间形成良性的互补关系”。[3]统一派不仅对二者良性互动和互补的客观基础和主观条件有清醒把握,而且对其意义也有明确的认识:“这符合世俗文化或大众文化的两面性特点,即消解官方文化的同时,也消解着人对于终极的、深度的、超越的意义与价值的探索与思考,这种超越之思对人类永远是必须的、珍贵的,而对于艺术尤其是不可少的 (当然它不能以文化审判官的身份自居)。同时这种互补关系也顾及到了文化发展的长远战略与眼前目标。超前的文化批判不能遮蔽或干扰对专制政治及文化的批判,不能否定或无视大众文化的现实政治意义与文化功能;但反过来,对大众文化的政治功能的肯定也不应当连它的负面性也加以肯定或掩饰”。[4]
从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这段历史中,我们看到了文化精英对文化发展的重要作用。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生活的本质是实践的,所以从根本意义上看,社会历史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展开和实现的,而人的实践活动是难免错误和片面性的,由此可以断言,社会历史在试错和纠偏的过程中进行应该是其常态。文化精英作为思想敏锐的观念人,对实践中的偏向与错误最能作出理性反应,那么思想史成为一个试错和纠偏的历史,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必然性。显然,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就是人文知识分子关于中国社会发展由计划性的到市场性的、政治上由独断性的到民主性的、人的观念由准神圣的到世俗化的、文化上由一元化到多元化的转型时期,认识从片面到相对全面的转化过程,也是正确认识的逐渐形成过程,尽管关于人文精神的统一说也存在着一些有待解答的问题,比如大众文化的历史评价和价值评价两种尺度的地位是永恒不变或是具有历史性的问题等 (这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中西方关于大众文化评价的巨大差异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些问题的存在给后来者留下了想象空间,成为后来者思想运思的起点,这本身也是一种贡献),但它毕竟属于这场大讨论中各种观点中最完满的一种。若从纵向上看,把人文精神说看作讨论的“正”阶段的话,那么世俗精神说则是“反”阶段,而统一说无疑是处于“合”的阶段。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事实上看,统一说都是对人文精神说和世俗精神说的辩证否定或“扬弃”,是对后两者偏狭的克服、优长的保留,因而在现时段中国社会的文化状况的解释,以及文化建设的实践的论断上必定是优于它们的。但是,这三个阶段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三者之间相互联系形成的思想链条,共同构成穿越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一条思想意识流,成为改革开放30年精英文化发展过程的不可跨越的一个重要阶段。
在关于人文精神大讨论之后,许多学者开始从知识分子本身理性地探索精英文化的拯救途径,其中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的重建、培育知识分子的公共意识或公共知识分子的理论,不失为世俗化和多元化的中国社会中知识分子独特作用的发挥和价值的呈现的良好建议,是新时期重振知识分子雄风的必要选择。
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的倡议并非中国人自己的杜撰,而是受到西方有关知识分子理论启迪的结果。上个世纪中后期的西方世界,随着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社会管理的高度科层化,知识分子专业分工的日趋细化,知识分子的知识面和理论视野因对专业的专注而狭窄化,这种状况大大降低了知识分子对自己本专业领域之外事物的兴趣及能力;对市场原则的服从、对国家体制和各种社会机构的依附,也局限了知识分子的作用。被誉为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的美国法律经济学家、教育心理学家波斯纳对此持有特别的敏感:在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地位、贡献或更准确地说他们的社会影响,正在日趋衰落。他在《公共知识分子:衰落研究》一书中把公共知识分子衰落的原因就直接归咎于知识的过分专业化和职业化。他认为,专业化程度的加深,对于造就专业专才虽然有利,但随着学科之间对话难度的加大,其结果必然是对运作于科际之间的通才形成强力抑制。波斯纳所说的通才恰恰正是他极力倡导的公共知识分子产生的人力资源基础,认为只有他们才是有能力对社会问题提出言说和批判的人。在这种背景下,重构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成为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学者们关注的一个话题。1987年,美国哲学家雅可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最早提出“公共知识分子”的概念,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立足专业,放眼天下,用自己的言行和创作参与社会的运转,并呼吁富有社会责任感,勇于充当引路人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出现。之后,西方许多学者像福柯、利奥塔等人纷纷著书立说,阐述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问题,从而形成公共知识分子理论思潮。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随着经济建设在人们实践领域的中心化,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教育的现代化成为社会的主要诉求,当市场经济作为一种体制确立之后,又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诉求,人们把对经济发展和财富增殖的希望寄托在科技和教育体制的改革和进步上。因此,中国在上世纪90年代也遇到了西方发达国家知识分子专业化和职业化的问题。在80年代的中国文化反思与检讨过程中,当知识分子把社会现代化等同于文化现代化的新启蒙意识流行时,也把自己当作社会改革的精英对待,认为自己肩负着引导现代化发展的重大使命,大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于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知识分子在现代化建设中的功能和作用等话语,成为当时人们热衷的主题。然而,80年代末的那场政治风波以及90年代初的市场化潮流,以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冲击力改变着知识分子的存在环境,同时也使他们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作用的认识发生转折,“岗位”意识应运而生,他们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转变为具体的做和行动,把以往“社会历史进程的引导者”、“民众思想的启蒙者”的形而上理想实现于切实的形而下操作。所以,多数知识分子在90年代逐渐产生一种学术关怀意识,认为知识分子应脱离政治系统,回归学术中心,以学术促文化。这几乎就是一场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大转折,有人认为,这一转折的意义可与世纪初的科举制废除的意义相媲美。但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无法逃避辩证法得失相成的法则。当90年代初中国知识分子通过国学热和重建学术规范的思考开始学院化而进入现代的知识体制时,他们也许尚未料到随之而来的是知识分子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淡化甚至在一部分人身上的消失。①
针对知识分子社会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异动,中国人文社科学界的学者们掀起了重建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大讨论。“重建”意味着通过人为的努力达到恢复的目的,因此知识分子公共性重建的实质是精英文化的拯救。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一直持续到现在的这次大讨论中,人们对什么样的知识分子是具有公共性或是公共知识分子这一问题,看法基本一致,但在中国是否需要公共知识分子这一问题上,却出现严重分歧。
持肯定态度的人认为,中国的专业知识分子为数不少,但具有公共性的知识分子却不多,特别缺乏敢于冲击旧思想、启发新思维、挑战陈规的思想者,所以,中国需要那些敢于以公众为对象、就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公共问题发表意见的知识分子。不仅如此,持肯定态度的学者们还以事实为根据证明,当西方像波斯纳声称公共知识分子处于死亡阶段时,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正在再生:秦晖以“黄宗羲定律”为中国政治精英税费改革实践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出了建设性的警示,这本身已经表示了作为学者的他对政治问题的密切关注和对所有平民百姓生存状况的关心。2003年,当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孙志刚因无证件而遭收容并在收容过程中惨遭殴打致死时,中国的法学界知识分子愤怒了,他们拿起法律武器向旧的法律制度宣战,并取得重大胜利!其实,对于收容制度的意见早已遍布民间,或敢怒不敢言,或言而无力。是公共知识分子的参与,使浅层次的愤怒转化为对制度的审视。权威的专业地位、直指现实的锐利、宪法至上的法的精神,这些足以在法制的社会于决策层产生具有穿透性的震撼力。
持肯定态度的学者不仅从经验层面证明公共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实然性,还从理性层面对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出谋划策,著名学者、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许纪霖就是这样一位突出代表。面对知识体制的日益完善以及由此带来的知识分子体制化生存趋势,许教授提出在现代知识体制内重建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建议。
根据萨义德的业余知识分子理论,②许纪霖教授认为重建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是可能的。他认为,公共知识分子首先要具有专业知识,这是他立足社会的文化资本。除此之外,对于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而言,深厚的专业知识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实现公共关怀的知识依据。公共问题既然没有一个普遍有效的真理,那么各种人都可以对某一问题发言。这种不同的多元回应,势必要借助不同的知识传统和专业知识。专业的知识对于公共知识分子而言,并不是累赘,而是原初的出发点。对于公共知识分子来说,既然要对公共问题发言,他的知识就不能仅仅是专业的。专业与业余的知识分子的冲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完全可以在两者之间建构起一种内在的关联。当然这两者会有一定的紧张关系,但对于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来说,如果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合理张力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在自己的知识结构里面作出合理的安排,成为知识体制内部的公共知识分子。许教授还认为,除了深厚的学术素养和公共关怀两个基本前提条件之外,成就一位公共知识分子还必须具有一定的职业道德,即对自己个体以及群体利益的超越。也就是说,当他对公共问题发言并对之作出自己的事实分析和价值判断时,应该把知识的良知和理性而不是自身的或自己所属群体的利益作为出发点。可见,公共知识分子是知识人和道德人的统一。
持否定态度者态度虽然一致,但理由却不尽相同。一种理由认为,凡是主张有公共知识分子存在,就等于在知识分子与共产党、人民大众之间制造生分关系,或者说“公共知识分子”概念提出的实质就是离间党和人民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该观点坚持的是“皮毛论”的逻辑,认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人民大众的一分子,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群体,它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只有依靠人民群众,才能够生存;只有依靠人民群众的实践,他们的理论创造才有认识的源泉。所以,“公共知识分子”的提倡者主张所谓公共性即独立性是根本不存在的,历史上本来就不存在不属于任何集团和阶级的知识分子。
同时,第二种否定理由认为,提倡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意味着宣扬英雄史观。该观点指出,由于把公共知识分子定义为“公共意识和公共利益的看门者”、“正义和良知的守护人”、“大多数沉默民众的代言人”,似乎只有公共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批判才是真理的准绳、发展的动力,这显然是无视人民群众历史创造者作用的表现,必然导致英雄史观。从以上所谓否定理由看,持这种否定观点的人对什么是公共知识分子以及公共知识分子的属性并非清楚了解,这是它与“公共知识分子”观念持有者不能对话的根本原因。
第三种否定理由是以警示的形式提出来的,它提醒人们警惕公共知识分子思潮。2004年12月14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广东省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研究中心的文章,题目为《警惕“公共知识分子”思潮》,文章颇具代表性,反映了当下一大批人对公共知识分子关心公共事务、对现实持强烈批判态度的不安和担心,他们害怕这种关心和批判偏离改革开放的现代化建设大局,从而成为反对改革开放事业的力量。所以可以推断,这部分人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所有知识分子在现有的政治和知识体制之内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不必对体制外的所谓公共问题发言。
这种关于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存在必要性的否定观念,与第二种否定观念遵循着相同的实然逻辑,即世上没有超越任何阶级和利益集团的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论把知识分子视为超阶级的、公共事务的介入者和公共利益的守护人,这种知识分子观与我党关于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论断,与知识分子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的定位,与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观不相符合。知识分子不可能成为独立于现实生活之外的社会群体,就像一个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它也不可能成为任何阶级、阶层或意识形态之外的漂浮群体。现实社会中的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都要反映到知识分子的意识中,即使是知识分子中的每一个个体,也都不能独立于民族国家、社会阶级或阶层之外存在,实际上,知识分子都自觉不自觉地从属于一种立场、一个群体和一个目标。[5]
可见,第三种否定理由来自一种担忧,即公共知识分子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关注和批判不利于中国社会发展的可能。该担忧出自这样一种考虑:当前,我国正在进行着前无古人的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尽管目前我们在前进中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矛盾和问题,然而有民族意识和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也必须作出基本的价值判断:是拥护还是反对我们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所介入的“公共生活”,究竟是有利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公共生活”,还是妨碍民族团结、削弱民族凝聚力、有损国家统一的“公共生活”?如果“公共知识分子”的思想或政治倾向与国家和人民事业发展的大局并不相一致,那么,不管怎样标榜以“中立态度”或“公正立场”去批判社会,人民都会有理由对其表示反对。因为,这种公共知识分子的所谓独立性和批判性,其实质是要通过宣扬所谓的知识自主性来与我们党和国家争夺“话语权”,不利于国家的改革发展和稳定。[6]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关于培育公共知识分子或说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问题,两种相反意见争论可谓激烈。笔者认为,在知识分子日益专业化、职业化在全球范围内成为大趋势、且在较早受到这股潮流冲击的西方社会已经把这个问题作为重点关注的对象,并宣布旧的知识分子已死,新的知识分子正在诞生的背景下,否定公共知识分子在中国存在的必要性绝对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在科学技术决定生产力的时代、在知识经济主导的时代、在创意产业独领风骚的时代、在文化软实力成为一个社会和国家中流砥柱的时代,一个稳定的公共知识分子群体的存在是一个社会的福音,不能够把一种关于知识分子的概念作为绝对真理,并以它为准绳衡量一切关于知识分子的观念,把一切不合乎这一概念要求者统统视作异端祛除,这是真理观上的绝对主义和真理标准上的主观主义,是主观对客观施行的强制和暴力。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社会,阶级斗争是各项工作的中心,那时,以阶级结构为坐标确定知识分子的地位,以阶级关系为导向评价知识分子的作用,是符合意识形态一元化要求的。而当社会进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利益多样化、文化思想多元化的阶段时,知识分子地位、作用的肯定和评价应该以知识分子对经济建设的推动、利益关系的协调、文化矛盾的阐释、健康文化格局的建构及先进文化形态引导中的表现为标准。若能做到这些要求,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在当下中国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就现实而言,在社会主义的中国,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建设者,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的知识分子不能超越工人阶级的利益发言,果真如此的话,未来的中国社会不敢说,起码过去几十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历史是荒唐的。好在事实并非如此,在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既以利益为依据发言,更以真、善、美为依据呐喊;既维护工人阶级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主力军的地位,又努力追求社会的和谐发展,这是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必备的素质,也是他们重获社会信任和尊重的惟一途径。所以说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观与肯定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存在和作用并非绝对对立。
德国社会学家、知识社会学的创始人曼海姆(Mannheim,Karl)(1893~1947)对知识分子处理利益话语和公共话语的能力持肯定态度,他认为,知识分子能够超脱阶级观点,利用知识来促使不同利益群体之间达成妥协与谅解。知识分子从各种不同的社会地位发表的意见,符合与各层官员有着不同关系的社会各阶层的利益。现代新儒家学派的新生代学人、著名的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曾就儒家文化与知识分子公共性培育的直接关系明确表示肯定,他认为,在儒家传统中,教育的中心目的,是鼓励、发展人们对政治的关心和对社会的参与,以及对文化事物的敏感。中国的士大夫不仅有义务进行自我修养,而且对齐家、治国、平天下负有责任。他们在拥有权力、地位和影响的同时,也为其带来了作为社会网络的保护者的责任。他们具有一种共同信念,即人类生存条件的改造,以及世界大同、和平与繁荣的实现。
其实,我们并不绝对反对对知识分子的作用进行利益分析,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分析有其合理性。因为在一定的社会经济结构中,无论哪个群体和个人都是处于一定的利益集团之中的,绝对独立于所有利益集团之上的人是抽象的。同样,利益也是具体的,抽象的利益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永恒对立或绝对对立的利益,在一定条件下,不同利益是可以达到统一的,比如说没有现代化在中国的发展,无论哪个群体都不可能享受到现代化的社会文明成果;没有民主法制的社会环境,公平与效率的统一就难以实现,社会和谐只能流入空想。所以社会发展与和谐即是全中国人的公共事务,成为知识分子公共性实现的客观舞台,这个舞台使得各个利益集团求同存异成为可能。正如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代表一定阶级的利益,但国家也有公共职能,管理公共事务。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具有阶级性,但共同人性也是客观存在的。所以,知识分子为公共事务执言从而被赋予公共性是现实中存在公共问题需要解决的必然结果。
可以肯定,中国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实现之日,也就是精英文化重振雄风之时。所以,关于这场一直持续至今尚无终结迹象的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大讨论,是继人文精神大讨论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对精英文化进行拯救活动的又一举措,它表现了我国文化精英对精英文化困境存在的不甘以及对精英文化再度繁荣的那种内心深处不曾泯灭的希望,以及由此生发的乐观和信心,他们以实际行动为这种不甘、乐观和信心做了清晰的注解。
可以预见,随着精英文化自我拯救的深化,其振兴是必然的。值得提及的是,这一振兴将不再是借助对政治权势的依附,而是仰仗它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对中华文明进步的独特贡献。为此,根据以往经验,破除一些社会权力对精英文化的束缚、赋予其自由言说的空间至关重要。另外,适当转变大众文化观、改善与大众文化的关系、谨慎借助大众文化的形式张扬自我,是今后中国精英文化振兴的一个不错选择。再者,中国精英文化主动走向世界是这一振兴的必然结果,但只要不是以重建世界文化中心而是以和谐世界文化的建构为目的,某些国家“中国文化渗透论”的论调就会不攻自破,中国精英文化的世界化最终会得到世界人民的理解和支持。
注释:
①其实,知识分子知识化是其本质使然,就像食要充饥水应解渴一样自然而然。但要知识分子与社会任务和历史使命之间建立联系,必需一种自觉干预,这种干预既可以是内在的也可以是外在的,内在者乃知识分子时刻保持的自觉意识,即本人的人文修养;外在者乃社会对知识分子有意识施加的影响,即社会对人文关怀的一贯倡导。但无论是内在者还是外在者,本质内涵只有一个,即对社会历史使命的担当。一个原子能研究者,他成为一个熟知核能机理具有必然性,但他却不必然成为一个反对核战争的和平主义者,要使后者成为现实,学者自觉的人文修养和社会人文关怀的自觉倡导都不可或缺。
②萨义德在对专业知识分子批判时认为,知识分子在本质上是业余的,也就是说,真正的知识分子不是为了某种利益而存在的,而是为了某种兴趣而存在,业余性是他的根本属性,它意味着知识分子的动力来自兴趣以及普遍的关怀。
[1]孟繁华.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136.
[2][3][4]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199.201.201.
[5][6]广东省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研究中心.警惕“公共知识分子”思潮[N].光明日报,2004-12-14.
车美萍,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邮政编码250100)
G122
A
1672-6359(2010)02-0040-06
本文系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研究”(项目号为02JAZJD710003)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 曹连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