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坚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上海 200062)
下乡四十年了,那段青春时代的记忆,似乎并未伴随岁月的磨蚀而自然流逝。回看个人的经历,不少社会知识的获取,事实真相的探悉,其实往往不是来自经典叙事,而是源于亲身的耳闻目睹,源于对真实生活的汲取和感悟。道听途说,有人或许不屑,而更重白纸黑字的记述和印刷品,我却不太认同,觉得亲历见闻还是有相当的价值,常常可对文献加以印证、补充甚至一定的匡正。下乡那会儿,有不少听来的事,就是不见于正史的。
当年下地干活,我爱往中老年社员堆里凑,他们有满肚子的故事,听他们唠嗑,说些个他们曾经历并熟知、而我却不甚了了的旧闻,也是别有一番意趣的。田间地头,天高地远,在自然的阳光、水土和劲风的和鸣下,农民又何所顾忌?啥都敢说,只说他们了解的事实,无须张扬或迎合什么,也无须掩饰什么,那是一种地地道道老百姓的直接言说。
早先中小学长期接受的“阶级教育”告诉我们,在万恶的旧社会,工农大众始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地主资本家的剥削压迫,充斥着尖锐血腥,你死我活。及至走进广阔天地,听到的却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尽管直面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得到的信息却与那时的主流舆论常不合拍,老贫农“忆苦思甜”,忆来忆去,十之七八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那段最痛苦的饥饿记忆,还有,印象中的地主对长工似乎也不那么苛酷刻薄……
当年下乡的东北,土地广袤,每日从村里到田地干活,单程要走上四五里乃至八里十里地,中午用餐往往蹲在地营子将就,生产队派个社员在那里生火做饭,或给老乡和知青蒸热自带的干粮,烧锅汤什么的。那时副业多,生产队经常把人们派出去干活,筑路、伐木、做砖,一去就是几个月,集体吃住,也由生产队派专人烧菜做饭。这样,人们也就有可能常在一起吃集体伙食,难免对之评头论足。公社时期流行“吃大锅饭”,农民收入少、待遇差,劳动积极性不高,倒是我们这些下乡的城市知青满脑子理想、满口的“革命”词藻。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老乡抱怨,说集体伙食太差劲,差到什么程度呢?说是“简直像猪食。哪像过去给地主吃劳经(做长工)时的大白馒头,猪肉炒菜管够”。
这类牢骚话跟我们过去所接受的“教育”全然相悖。听多了,不免琢磨,到底哪种说法更靠谱。后来才慢慢想明白。农忙时地主雇工,目的自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尽可能把庄稼收尽打好。所以,这种时候显然要让长工卖力干活,好吃好喝地哄着,想方设法调动人家的“积极性”,百般讨好还嫌不够,岂有得罪、亏待之理?
我所在的黑龙江边境一带,地广人稀,几十里没人烟,劳动力不足,土地占有矛盾向不突出,无须夺占他人土地。在此情况下,人与自然的生存竞争恐怕要大过其他所有方面,人们协力开发北大荒还来不及,有什么必要刻意盘剥同类、彼此相争?一般是谁能干,谁家的日子就好过些,划成份也仅依据谁家实际拥有的耕地面积而定。所以,地主厚待长工,以换取长工的戮力合作,则顺理成章,更合乎逻辑。况且真实生活中的地主,怕也未必个个凶神恶煞一副脸谱化形象。回过头来看,这实际上已经不是什么意识形态原则,而是一个基于常识的判断了。
1959~1961年的经济困难时期,多年来一直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批判刘少奇时,揭露他曾讲过“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我们始知还有另一种解说,天灾并非主要的,人祸才是。下乡后沉到乡村底层社会,听到了更贴近真实的言说,实际印证了上述说法。
我所在的北疆一带,那三年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至少没有任何摧毁性的全局性大灾,从老乡的谈论,以及后来看到的有关研究资料,都是这样。然而即使那样,依然出现了饥荒和饿死人的现象。东北老乡的生命记忆中最难熬的,恰恰就是“吃三两那咱”(意即“那时候”、“那会儿”),他们从不采用“三年自然灾害”的说法。“吃三两”,即一天口粮仅新秤三两。东北土地辽阔,物产丰沛,历来是全国的粮仓。没灾的正常年景无疑是可以吃饱饭的,但为什么还饿死人?原因就在于“大跃进”狂热酿成的后遗症,遍及全国农村的高指标、高估产带来的高征购,同样害苦了东北的农民。各级政府为了完成一再调高的粮食征购指标,不断压低农民的口粮标准,直至只够成年劳动力每天三两的地步,还要承受繁重的农业劳作,岂会不发生饿死人的惨况?公社时期农民的口粮,是在扣除了公粮征购(保证工业用粮、城市人口供应粮)、集体经济的种籽、饲料以后剩余的部分,前者征多了,后者余下的部分就十分拮据。据后来看的资料分析,凡从事中等强度劳动的人,每天所需热量约3000~3500大卡,如能达到此数的70%,可基本上不出现营养不良的水肿症状。但三两口粮的发热量,仅约1000大卡左右。这样的食物供应状况下,发生饥荒也就无可避免了。黑龙江同最严重的安徽、河南、四川、甘肃、山东等省相比,饥荒程度尚属轻微,但即使按照官方数字,非正常死亡人数亦逾10万。
听老乡们说,我们那个生产队也死了人,老家山东迁来的吕某的父亲,就是那时饿死的一位。饥荒最厉害的是1960年前后,整整持续了一年光景。那时吃公共食堂,社员对自己的吃饭实际上已失去了支配权。听说饿死人的时候,生产队仓库里有粮,但谁也不敢动用,因为那是预备交给国家、用来完成征购指标的公粮。农民个体的生命价值,此刻并不是首要的考虑。从近年的研究得知,这类情况在全国普遍存在,诚如杨继绳说的,那时的人们“是守着几百亿斤的粮食库存饿死的”。
由于粮食不够吃,村里有人家里孩子多,秋收时不得已就偷窃队里场院上晾晒的粮食。后来挺风光体面的王某,也曾半夜偷粮被抓,跪地告饶。据说,当时这种现象并非个别,不少人都这么干。由此我才明白,人的罪错,不一定全都缘自天生的恶欲,有时则起于极度的匮乏和求生的本能。后人追溯往事,自非如何看待当时某人之所为,而在于深切理解和体悟那场历史悲剧本身形成的缘由及其酿成的血的教训,以俾汲取。
黑龙江地区饥荒的烈度虽远不及内地有些省份,但造成的社会恐慌同样也是难以忽视的,是当时全局背景下一个局部的缩影。1962年,边境一带居民中的中俄混血人(当地俗称“二苏联”或“二毛子”)曾闹过一阵“回国风”。20世纪上半叶进入当时东北边境地区的俄罗斯妇女同居住当地的中国男子结合,其子女便形成了这样一个特殊的混血群体。“二苏联”有中国国籍,他们的父亲一般都是当年“闯关东”的中国单身汉,因而不存在所谓“回国”之理。由于几乎整个60年代中苏关系都处于紧张状态,“二苏联”的身份地位便显得十分尴尬与敏感。直至“珍宝岛冲突”后我们下乡时,还在到处抓“苏修特务”,62年的所谓“回国风”,更被人时常提起,看成一件可疑事件。
现在看来,其实还是当时政治经济环境的恶化所致。去除中苏关系交恶的背景,“二苏联”中有人企图离国他去,恐怕跟当时国内严重饥荒的形势是有关的。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在此前后的广东就曾出现过10万居民逃港潮。同样,还有新疆伊宁发生几万边民集体投奔苏联,云南的滇西地区少数民族边民外逃出境的事件。饥饿及由此带来的恐慌,使得当时的人们不顾一切地把寻求生存之所当成了头等大事,内地逃荒一般去往邻省邻区(但大部分逃荒者最终仍被遣送回乡),边境地带则极易就近遁赴邻国,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叛国”所能诠释得了的。放到大饥荒这一特定背景下来看,黑龙江沿江地区的“回国风”,似乎就比较易于理解了。
黑龙江紧靠苏联,对国境线那一边的了解,显然要比内地其他地方来得更为直接而具体,跟老乡们的聊天,也还涉及一些有关苏联这个邻邦的更早往事,譬如1945年8月“光复”苏联进兵东北、日本人伪满洲国垮台那段。我下乡所在的地方,位于当年苏联红军进攻东北时主要交通线之一的布拉戈维申斯克——黑河方向以北,老乡们对此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的。他们说到了当年进入东北的“老毛子”对中国百姓的奸淫掳掠,还说是因其部队就近调用了不少流放远东西伯利亚的劳改犯,士兵素质太差。苏军以对日作战“战利品”的名义,对中国东北工业交通基础设施的大肆掠夺,也是当地人们不时提起的话题。记得我们头一次坐车北上的途中,沿路确曾见到过当年被拆除路轨后剩下的北安——黑河铁路光秃秃的路基,一弃置就是二三十年。这段铁路的恢复和重新启用,还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的事。
这些亲历亲闻,早先我从未接触过,也是中苏友好时期形成的正史阅读里所看不到的,如同对二战结束初期苏军在东欧等地大批驱赶德意志族平民的行径那样,历来绝口不提。这种别样的历史面相,在“意识形态至上”的那个时代,自然是被牢牢遮蔽着的。而此刻老乡们可以随意谈起,大概也是因着时移世易的缘故,60年代后中苏关系趋紧,“反修”大旗高举,话说当年“社会主义老大哥”的劣迹丑行,也无妨了。不然倒退十年,若在50年代两国关系“蜜月”期吐露这些事,则是必被视为大逆不道的,57年因此而被扣上“反苏”帽子打为“右派”的,并不在少数。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通常境遇下的寻常百姓,远离主流环境,没有会议室,没有照相镜头对着,更无种种压力与俗套之累,要说的不外大实话、大白话,虽不一定为正说,却绝不可能是戏说,有事实,有倾向,有比较,常更接近本真,引人省思。田间地头的听唠嗑,聊大天,虽说已是几十年前年轻时的事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很怀念这种无拘无束的交流,满足了好奇心,还能教我开宽眼界,追觅真实,察人阅事,体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