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宝鸡721013)
创造诠释学与《白鹿原》文化阐释空间的拓展
□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宝鸡721013)
《白鹿原》 创造诠释学 文化批评
《白鹿原》作为一部当代文学文化批评的经典文本,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开放的文本召唤结构,其中还有更多的尚待揭示的具有民族心灵秘史意味的“蕴谓”,其对人类生存悖论的思考创造了伟大作品所必备的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因此运用创造诠释学思想对《白鹿原》进行文化阐释工作,一方面是对作品价值意蕴的揭示,另一方面也具有建构文化的价值世界、审视人性悖论的文化批评范式意义。
《白鹿原》自1993年问世以来,历经茅盾文学奖评奖坎坷的风雨洗礼,研究著作和文章日渐增多,虽然批评家在具体观点上还存在争议,但谁也不能否认它目前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取得了经典的地位。浏览这些评论文章或著作,绝大多数都是从文化角度切入,或径直说就是文化批评。它们或阐释其中所展示的“民族心灵秘史”,或批评作家在其中所倾注的文化价值观念,或从文化心理的角度分析其人物形象。凡此种种,一方面证明了《白鹿原》中所蕴含的作家文化关怀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从另一方面则说明了《白鹿原》作为文学文化批评实践的经典文本的可能性。
然而,由于文化概念内涵的丰富性,也决定了文学文化批评角度的丰富性。因为“文学文化批评的运作应该具有理解性的实践品格……理解从来不是一种达到某个所给定的客体的主体行为,而是一种达到效果的见仁见智的主体行为”①,对于《白鹿原》这样的经典名著而言,尤其应作如是观。海外华人学者傅伟勋先生在《从儒法之争谈到儒学现代诠释学课题》一文中曾提出一个“创造的诠释学模型”,即实谓、意谓、蕴谓、当谓、创谓等五个层次。②在这个模型中,前两个层次属于如实客观地理解作者原意“,蕴谓”层属于从理解客体到阐释主体之间的过渡“;当谓”则要求阐发作者自己也看不出来的深层意蕴,最后一层“创谓”指创造性的发展创新。从目前笔者见到的较有力度的《白鹿原》文化批评成果来看,最能体现主体文化批评视野融通和创造的要算段建军的《白鹿原的文化阐释》(西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和畅广元的《陈忠实论——从文化角度考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其中前者以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融通中国传统文化,努力通过阐释《白鹿原》建构一种乡土社会的生存哲学,进而深刻橥《白鹿原》的乡土史诗特性,可以说体现了对这部文学经典的“创谓”性诠释;后者的《白鹿原》评论部分以自己建构的文学文化学理论为指导,努力发掘文本中所蕴含的基本文化精神和所展示的文化视界,进而辨析文本所展示的文化认知控制的属性,将作品中的文化精神与当代社会文化精神相联系,进行价值判断,这种阐释方法与文本保持了不即不离的关系,既不胶着于“实谓”,又发挥了阐释主体的创造性,充分展现了作品的“蕴谓”,并部分地触及了“当谓”。
受以上二位先生思路的启示,笔者以为,从创造诠释学角度对《白鹿原》作文化学阐释,还有更大的学术空间。本文以下尝试从民族心灵秘史和人性两难悖论角度分别予以举例说明。
在《白鹿原》一书扉页的“题记”中,作者陈忠实借用巴尔扎克“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表达了自己的创作追求。何谓秘史?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曾说过:“秘史是相对于大历史、正史而言的,是正史的孑遗,是正史的背面,是偏重于感性和个人性的小历史,是对正史的丰富和补充……但是小历史的意义,不仅仅在认识方面的扩大,也不仅是丰富和补充,而是发现,独特的发现。”③进而,李星以小说对近百年关中大地历史存在的感性发现为由,认为《白鹿原》“将我们民族存在的历史提升到一个新的诗学境界”。除李星之外,在《白鹿原》评论界的“民族心灵秘史”阐释热中,郑万鹏从梁漱溟的传统文化哲学切入《白鹿原》所展现的乡土心灵秘史(《白鹿原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王仲生从宋明以后的儒家文化切入,认为《白鹿原》展示和反思了传统文化人格与现代文化冲撞的悲剧命运(《民族秘史的扣询和构筑》,《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张国俊后来居上,从《白鹿原》所展示的关中儒学文化遭遇到的困境入手系统分析了《白鹿原》与关中文化的两难(《白鹿原与关中文化》,《小说评论》1999年第4、5、6期连载)。以上这类民族心灵秘史的阐释路向固然有其合理性,但笔者以为,过分注重作品的儒家文化因素阐释,便势必给读者造成《白鹿原》是一部以文学的方式为20世纪后期文化保守主义所唱的挽歌的印象,这实际在某种意义上降低了《白鹿原》的思想文化价值。作为一部文学文化批评的经典文本,《白鹿原》它本身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开放的文本召唤结构,其中还有更多的尚待揭示的具有民族心灵秘史的“蕴谓”。这就要求我们的目光从小说所展现的大历史背景中剥离出来,进入作品的细节,在阅读中与作者进行关于民族心灵秘史的对话,从而共同建构小说的意义世界。
在一些批评者看来,小说中所展示的关中地域风情、风俗礼仪是“民族文化耀眼的窗口”,“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营构文化环境的重要素材”。④这种理解,若只从作品艺术风貌上来揣测似乎是对的。但倘若只是这么简单的话,我们设想若把它删掉,也丝毫不影响小说情节的连贯。笔者以为,从作家创作动机来看,这些情节其实也许是其所要表现的“民族心灵秘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只有这样理解,情节在全篇的结构意义才能凸显出来。我们为《白鹿原》中有大量的关中民俗事象的描写,它们在作品中的功能不仅仅是增添奇美色彩和展示地域文化风情,而且还承担着对作品深层文化意蕴的呈示作用。
譬如白嘉轩“伐神求雨”这一民俗事象便是如此。白嘉轩腮帮穿铁钎、手捏烧红了的铁铧就是文献记载商汤等上古氏族领袖同时作为宗教领袖(巫师)自觉受难祈求上天降雨保佑百姓的变体。在这一事象中的白嘉轩的活动,不仅形象地演绎着中国农业文明中的天人关系,而且承载着传承上古氏族领袖和文化英雄“施舍利民”、“克己奉公”的利他主义精神的意蕴。在人类从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转变初期,领袖地位的形成是其克己利他、施舍聚民的结果(如禹不辞治水的辛劳为众谋福就是此类)。然而这种传统自三代以后渐渐被淡忘了,所以儒家人物就不断把三代圣君之治塑造成完美典型并作为文化理想来歌颂,以批判和匡正现实统治的不合理性。而《白鹿原》中白嘉轩作为族长抱病“伐神求雨”,以自己的受难来换得苍天下雨这一民俗仪式的叙事功能,就是对已在专制时代统治者身上失落了的文化精神的民间追忆,从而一方面通过一个侧面展示了我们民族文化的心灵秘史,同时从另一方面说也是站在民间的立场重构中国文化的价值世界。
在《白鹿原》一书中,类似的文化批评空间还很大,我们除了对作品人物所反映的民族文化心理作深层探析外,还可以进一步对作品中文化风貌的形成进行历史性溯源,不要只局限于关中文化,或关学传统、宋明儒学之类,而应着眼于整个中国前期文化基因的形成,从文化人类学角度深入挖掘与作家一道建构和审视中国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当然这一种阐释与建构对作家当初创作而言,有时也许是他始料未及的,但并不是过渡诠释。因为陈忠实自诉他创作前曾研读过一批文化人类学和心理学书籍(见《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上发表的陈忠实访谈),我们如今再从这个角度深入阐释,相信也会与作者达成深度共鸣。
台湾学者韦政通在论《论语》的伟大性时引用阿德勒的话说:使一本书伟大的因素之一是伟大的书籍“都以独特的方式提出人所必须面对而经常发生的基本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从不曾完全解决,这些书便成为知性代代相传的来源与不朽名作”⑤;同样,余秋雨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演讲《文学的两难结构》时曾提出: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有一种“未知结构”和“两难结构”,并举例说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的伟大在于文学作品的“未知结构”和“两难结构”。所谓的“未知结构”指的是当时“海派文学”作家,以海边渔民出海捕鱼而不知归期和难料生死的现状为背景创作的作品中所运用的文学结构;而“两难结构”指的同一作品中存在的不同层面,可以是多层次的。这种“两难结构”提升了作品的内涵和“可阅读性”。
用阿德勒和余秋雨关于经典批判标准来衡量《白鹿原》,我们认为也是够格的,即《白鹿原》在揭示民族心灵秘史之外,对人类生存中的永恒存在的两难悖论也有深刻的表现。文化是“人化”的产物,对文化的思考往往离不开对人性的关怀。《白鹿原》的人性关怀主要表现在作者笔下一系列人物悲剧内涵的矛盾性上。具体说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文化与人存在的悖论。人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时刻受着文化的诱惑与奴役,文化的自我认同价值使朱先生、白嘉轩、鹿黑娃获得了精神上的归属,体认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同时文化又是自我专制的暴君,使人受禁锢,处于奴役地位,一旦某种文化价值观念存在的环境被破坏,个体生存危机便尾随而至;其二是人的个体生存与集团的悖论。人受集团的诱惑与奴役,集团作为一种集体意义上的存在,使身在其中的人获得一种身心上的归属感,从而减少生存的恐惧,集团反过来又控制人的意志,使人迷失自我,这在鹿兆鹏、鹿兆海兄弟和白灵三位革命者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其三是肉身生存(性)的悖论:性是人存在的本质之一,人无法逃脱性的诱惑与奴役。因为性是生命的源头,是肉身生存的展示,但性又被判为是应该掩藏起来的羞耻的东西。这样就造成人一方面对性怀有美好而强烈的渴求,另一方面在人意识中又排斥性、拒绝性,将性与羞耻、堕落联系,从而导致人对性的恐惧。作家陈忠实就是将这一深刻的矛盾在作品人物身上给予表现,无论是正面人物白嘉轩,或反面人物鹿子霖;无论是族长长子的白孝文,还是长工鹿三之子的黑娃;无论是田小娥还是鹿冷氏等都在对由性引起的诱惑与奴役中消耗着自身的生命,在无法拒绝与超越动物性本能的前提下,在尝到短暂的欢愉后,留给他们的是无尽的悲哀。可见对个体而言,性是个体肉身生命敞亮自身存在的方式。然而,性又是生命悲剧的导火索,带给人罪恶感。总之,在文化、集团、肉身交织的力量中,人的生存成为一种悖论,以上这三个人学领域的悖论命题都是人所必须面对而从来不曾解决好的,陈忠实通过文学的方式对人类生存悖论的展示本身就创造了伟大作品所必备的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这也许是《白鹿原》这部作品能成为经典名著的重要因素之一。
总之,笔者认为基于《白鹿原》本身的经典性,使得思考《白鹿原》的文化阐释空间的课题本身便具有了双重学术意义。一方面,这个工作既是对作品意蕴的开掘,另一方面也是在总结一部伟大作品成功的诀窍。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思考不仅具有批评范式建构的意义,同时也具有文学创作价值论意义。
① 畅广元.陈忠实论——从文化角度考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40.
② 傅伟勋.从儒法之争谈到儒学现代诠释学课题[J].香港:二十一世纪,1993:(04).
③ 李星.白鹿原:民族灵魂的秘史[[J].理论与创作,1993:(04).
④ 雷达.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陈忠实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55.
⑤ 韦政通.论语与孔子[A].陈明.原道:第2辑.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189.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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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渭清,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的文化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