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自我拯救与自我实现

2010-08-15 00:42徐渊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名作欣赏 2010年36期
关键词:明报社论金庸

□徐渊(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金庸的自我拯救与自我实现

□徐渊(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金庸写作自我拯救自我实现

金庸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也是写作的人生。金庸通过写作不仅一次次改变人生轨迹,完成自我拯救,而且还不断实现自我,并最终将个体价值最大化地实现于社会。写作之于金庸,既是谋求生存的工具与手段,又是实现个体价值的途径与方式。

金庸的人生无疑是极为成功的人生。无论是作为武侠小说作家还是作为报人,金庸赖以成功的利器就是写作。没有写作,就没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社论;没有写作,金庸的人生就是别样的轨迹。写作使金庸一次次改变人生轨迹,在不断自我拯救的同时,也不断实现自我,走上了今天我们能够清晰可见的人生之路。

金庸的写作能力,在青少年时期就已显露端倪。据他当年在衢州中学上学时的同学回忆:“每次语文作文课他都是当堂第一个交卷,获得最佳评分,作文发下来,大家争相传阅。”①也就是在此期间,金庸在当时的《东南日报》副刊“笔垒”头条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一事能狂便少年》。这篇文章虽短,但其所流露的才气却颇得“笔垒”编辑陈向平的欣赏,甚至“不久,他从金华到邻近的衢州出差,专门到石梁乡下来看望这位作者……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是投机,成了忘年交”②。从此,金庸的文章接连在“笔垒”刊出,如《人比黄花瘦——读李清照词有感》《千人中之一人》等。更重要的是,当金庸在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求学被勒令退学以后,正是陈向平将他“推荐到杭州《东南日报》社长汪远涵处”③,主要工作是“做记者兼收录英语的国际新闻广播”④。

金庸在《东南日报》工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受益匪浅。据金庸自己说:“因为有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所以1947年上海《大公报》招考国际新闻的电讯翻译员时,我去投考,成绩相当不错而得录取。《大公报》于1948年在香港复刊,我被派来香港。”从上述不难看出写作对于金庸的意义。没有写作,金庸不会认识陈向平,更不会得到陈向平的赏识;没有陈向平的赏识,金庸就不会被推荐进入《东南日报》从而受到新闻方面的专业训练;没有受到新闻方面的专业训练,金庸也就不能在3000余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公报》的一员,并最终到香港。

金庸承认,“在写《书剑恩仇录》之前,我的确从未写过任何小说,短篇的也没有写过”⑤,而一写就是长篇并获得成功,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所以能如此,首先是因为读书。金庸说:“年轻时培养我创作能力和写作能力最主要的因素是读书,特别是阅读小说。”不仅他家藏书颇丰的“书房里的书他大都‘翻’过”⑥,而且,他所求学的小学、中学的图书馆,包括他所一度供职的中央图书馆,都是他读书的绝佳场所。而在阅读的小说中,除古今中外文学名著,金庸尤其喜欢看武侠小说,“我自小在小学中学就一直租武侠小说看,买来看,一直就喜欢,古代的武侠小说差不多全看过了”⑦。广泛的阅读,丰厚的文学修养,以及因此培养出的写作能力,尤其是武侠小说的大量阅读为其日后写作武侠小说奠定了极为坚实的基础。其次是因为想象力。金庸的想象力极为丰富。他的兄弟在回忆中是这样描述的:“每天晚上,小阿哥都给我们讲故事。他的故事都是现编现讲,可编得天衣无缝,讲得引人入胜……”金庸对自己的想象力也颇为自诩,他说:“文学的想象力是天赋的,故事的组织力也是天赋的……我可以把平平无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许多幻想说成一件大奇事。”对于传奇性、故事性极强的武侠小说而言,金庸丰富的想象力无疑是非常关键的创作条件。再次是因为编辑工作本身进一步强化了写作能力,扩大了知识结构。在几年的编辑生涯里,金庸写过散文,尤其是写过大量的影评,而且“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每天如痴如狂地阅读电影与艺术的理论书,终于在相当短的时期内成为这方面的‘半专家’,没有实践的经验,但理论方面的知识和对重要戏剧、电影的了解与认识,已超过了普通的电影或戏剧工作者”。这为金庸日后在写作武侠小说时娴熟的影视剧技巧运用做了充分准备。因此,金庸写作武侠小说看似偶然,实则在情理之中。更为关键的是,正是因为金庸在语言文字、写作技巧、文学修养、知识储备、想象力等诸多方面具备了写作武侠小说的条件,所以才能在香港呈现出武侠小说需求热和写作热时,进行武侠小说的写作。否则,这样的契机也抓不住。是写作让金庸因武侠小说而进入广泛人群的视野,并为他带来声名和利益,从此而一发不可收。

《明报》是金庸作为一生的事业来做的,然而,《明报》的起步却是举步维艰。《明报》之所以能坚持而不倒闭,并最终跻身于大报行列,成为香港言论重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连载金庸新写的武侠小说作品;一是金庸针对时事而写的社论。其时,金庸一手写小说,一手写社论;对读者而言,一方面,“许多人为了看金庸武侠,便改买《明报》”,另一方面,“世界上发生什么事,人们习惯性地想到,看看《明报》的社论怎么说”⑧。如果说武侠小说在最初维系了《明报》的生存,那么社论则促进了《明报》后来的发展。而无论是武侠小说还是社论,都是金庸在当时极为艰难条件下的辛勤写作之功。正是凭借它们,成就了《明报》,也成就了金庸。

依赖于少小时多读书而培育出的,并在以后不断得到强化的写作能力,以及天赋的想象力和历尽世事而磨炼出的敏锐洞察力,金庸一次次地改变人生轨迹,一次次地完成自我拯救。

写作之于金庸,是改变个人命运的工具,但绝不纯然只是工具。金庸依靠写作不断拯救了自我,也不断实现了自我。

金庸1941年就读于联合高中时,就曾写过《阿丽丝漫游记》一文讽喻训导主任沈乃昌。金庸因此被开除而转往衢州中学。以文字发表自己的意见,敢于反抗强权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而在衢州中学时所写并发表的那几篇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论证了“要成就一件伟大的事业,带几分狂气是必须的”的观点,《人比黄花瘦——读李清照词有感》则借李清照的词句批判了当时抗战大背景下“一切吟风弄月,缺乏战斗精神的思想”和“自我怜惜的心理”,《千人中之一人》更以6000余字的篇幅论述了对友谊的认识,以及对“千人中之一人”友谊的向往和追求,无一不带有少年金庸的鲜明个性特征。陈向平之所以欣赏这几篇文章,固然因其语言优美流畅,论证旁征博引,但更重要的还是其中所包含的一个17岁少年对所论述问题的独立思考与见解。

对于自己赖以成名的武侠小说,尽管金庸一再说“武侠小说本身在传统上一直都是娱乐性的”,但金庸同时强调,“如果一部小说单只是好看,读者看过之后就忘记了,那也没什么意思。……毕竟,小说还是在于反映人生的”⑨。所以,对金庸来说,“写武侠小说的理想是塑造人物”,生动地表现出人的情感,并“希望写得真实、写得深刻,把一般人都不太注意到的情感都发掘出来、表现出来”,而且“我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例如正邪,“我想写的跟其他武侠小说有点不同的就是:所谓邪正分明,有时不一定那么容易分。人生之中,好坏也不一定容易分”;例如汉夷,“我念中国历史和其他书籍,常感到中国古代汉人不论怎样对待异族,正义却永远在汉人一边,我感觉不太公平,这种想法自然反映到小说上”⑩;再如创新,“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⑪。金庸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对武侠小说有自己的认识,对传统有自己的思考,对人生有自己的感悟,因而,虽然金庸借用了武侠小说这一人们在习惯上认为的低级文学形式,但通过他的努力与创造在写作中融入、实现了自我,并因此提升武侠小说的品格,沟通雅俗两界。

如果说武侠小说让金庸在艺术世界里得以自我实现并因此而比较间接的话,那么在社论中金庸的自我实现就更为直接。金庸为所创办报纸取“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镜高悬’、‘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制定的报训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宗旨在于,“根据事实作正确报道,根据理性作公正判断和评论”。金庸的社论充分体现了这一点。金庸写社论20余年,在评论中,金庸始终坚持以理性、科学的态度分析问题,力求客观公正,不偏袒,不粉饰,发表了很多在当时与常人不同、与众多媒体不同、甚至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同的见解和观点。例如,“文革”时期,反对极“左”派在香港搞动乱,主张保护中国文化;支持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赞成香港回归中国,中国收回香港的主权,等等。在此过程中,金庸遭受过以《大公报》为首的媒体的口诛笔伐,更“受到过暗杀和炸弹对付的威胁”,但金庸的回答是:“面对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成为暗杀目标,生命受到威胁,但是非善恶既已明确,我绝不屈服于无理的压力之下。”香港虽然是自由之港,但要不随波逐流,而能坚持己见,坚持充满理性精神的自我判断,并不容易;尤其是面对种种压力,甚至生命都已遭到威胁而仍能坚持不改初衷,更属难能可贵。所以,社论之于金庸,是表现自我、实现自我的重要载体,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傲然独立、为了正义而绝不低头的金庸。

无论是少年时的冲动与轻狂,还是成年后的抗争与执著;无论是在虚拟的江湖世界中任想象驰骋、情思飞腾,还是在真实的现实世界里以理性为光,恪守公平与正义;金庸在写作中从来不曾,也不愿隐瞒自己。金庸在写作中自由而真诚地展示了自我,也就在写作中充分地实现了自我,不仅因此而使自我拯救成为可能,而且最终能够实现人生价值。

金庸对自己的小说修订过两次。第一次始于20世纪70年代,是在他写完《鹿鼎记》封笔之后,历时近十年,并于1980年由台北远景出版社出版。学界将之称为“修订本”,以区别于报纸刊载的“刊本”。第二次修订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其小说已被学界施以经典命名之后,据金庸讲,“每天要花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来修改自己的作品”。⑫

何以要对已大获成功的“刊本”进行修订,金庸在早年接受采访时曾有过回答:“至于小说,我并不以为我写得很成功,很多时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长了。不必要的东西太多了,从来没有修饰过。……将来有机会,真要大大地删改一下,再重新出版才是。”可见,对于自己小说写作中存在的问题,金庸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的,只是限于当时的写作条件、写作水平,一时无法避免。一般的读者可以满意于“刊本”,但具有严谨的写作态度和更高写作追求的金庸自己却不能满意于此。所以,在写完《鹿鼎记》而自觉无法再创新时,即进入长达十年的潜心修订期。时间的相对充裕,精力的相对集中,加之思想、观念相对原创时期也有较大变化,精雕细刻之下,“修订本”的质量大为提高。林保淳先生在认真比对两种版本之后认为,相对于“刊本”,“修订本”“大到情节、人物,小至文字修辞,修订、更动之处极多”⑬。因此,将“修订本”视为是“刊本”的脱胎换骨亦不为过。“刊本”已使金庸在当时声名远播,“修订本”则因其更臻完善而使金庸及其小说影响更大。后世关于金庸小说的研究主要依据“修订本”,金庸的文学地位即是因“修订本”而建立。

对“修订本”的再次修订,是因为“修订本”并非无懈可击。对此,研究者也多有指出。金庸也解释说:“我修改的原则是故事的结果不变,人物不变,只是对一些前后矛盾的情节进行修改。”然而,对金庸的再修订,学界不认同者甚多。在动机上,认为“求千秋万世名,亦是金庸的心魔。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战争。这几年他对自己的‘历史定位’越来越在乎”⑭;对修订行为本身,认为“作为历史小说,不合理地方在所难免,应保持原貌”⑮;在效果上,有言辞激烈者称:“眼看年过八旬的查良镛胡乱删改金学经典,金庸迷无不痛心疾首。老查居然把绝代佳人王语嫣送到做皇帝梦做得发疯的慕容复的怀抱!纯粹狗尾续貂,惨不忍睹。”⑯面对种种指责,金庸的回答是:“人家给我的评价,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人家评价高评价低……应该问批评家的。我的小说以前没有大的修改,现在要修改,跟进入文学史没有关系的。我的想法是,把以前小说里的错误进行改正,把留下的遗憾挽回。”⑰

且不论对自己的已经成为历史存在,并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说,金庸是否可以一再进行修订,也不论金庸的一再修订是否能够让读者接受,单以金庸的修订行为而论,两次修订的初衷,诚如金庸所言,或者是将小说原创时期存在的问题能够克服,或者是将修订后依然存在的问题能够克服,目的是让小说能够更趋于完善,至少要自己满意。金庸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这样做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能如此做,更加充分地揭示了写作之于金庸自我实现的重要作用。即使金庸的再次修订是为了“求千秋万世名”,也丝毫不显动机的龌龊。因为创新的自律,不能继续通过写出作品实现自我,但是借由修订,力求达到至少自己所认可的尽善尽美,无疑是金庸以另一种方式对自我的最大限度实现。

①王浩然.难忘金庸在衢州中学的日子——“三驾马车”的友谊[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此后文献引用相同处,不再详注.

②傅国涌.“一事能狂便少年”:少年金庸的几篇旧文[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③陈淑媛.掀起历史的一角看金庸[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④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话录(节选)[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⑤林以亮,王敬羲,陆离.金庸访问记[A].费勇,钟晓毅.金庸传奇[C].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以下文献出处相同者,不再详注.

⑥宾语,潘泽平.我的哥哥金庸[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⑦黄里仁,王力行,陈雨航.掩映多姿,跌宕风流的金庸世界[A].金庸传奇[C].

⑧创立《明报》王国[A].费勇,钟晓毅.金庸传奇[C].

⑨杜南发.长风万里撼江湖——与金庸一席谈[A].金庸传奇[C].

⑩刘晓梅.文人论武——香港学术界与金庸讨论武侠小说[A].金庸传奇[C].

⑪“金庸作品集”新序[A].金庸.书剑恩仇录[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

⑫张英.学问不够是我的一大缺陷[N].南方周末,2002—07—31(21).

⑬林保淳.金庸版本学[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⑭吴锦勋.金庸:江湖人物没有退隐江湖,也就没有退路[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⑮彦火.散写金庸[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⑯马鼎盛.金庸,你为何不急流勇退?[A].葛涛.金庸评说五十年[C].

徐渊,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写作学、金庸小说研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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