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宴饮描写的文化魅力

2010-08-15 00:42吕祥华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济宁273155
名作欣赏 2010年26期
关键词:宋江武松梁山

□吕祥华(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 济宁 273155)

小说《水浒传》中写了梁山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小说作者以神来之笔,描述了一百单八将饮酒的迥异风格,可谓千姿百态,既有柳丝花朵,又有山摇地撼。粗粗数之,“饮酒”、“吃得大醉”、“置酒设席”、“尽欢而散”等场面何止百处,节节意蕴丰满,段段令人击案。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中说,魏晋文人的饮酒,吃药,放旷,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在分析阮籍的饮酒时说:“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别人的原谅。”这是深刻的论述,告诉我们,魏晋文人的饮酒,蕴含着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复杂的政治与思想文化内容。那么,《水浒传》中人物饮酒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内容,这恐怕需要从“水浒酒”的文化魅力来探讨。

从人的生理机制讲,酒有镇静、麻醉的作用,酒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反射刺激大脑,使之兴奋。三杯酒下肚,话多了,气粗了,胆壮了,这是常人都有的体验。所以军队出征,将士出战,要喝壮行酒,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壮胆助威。《水浒传》中武松一腔英雄气,正是靠酒熊熊燃烧起来的。景阳冈打虎一节,写武松一路风尘仆仆,一走进酒旗上写有“三碗不过冈”的景阳冈酒店,就大呼“快把酒来吃!”在咕嘟咕嘟喝完三碗酒后,得知一般客人喝了这三碗酒便要醉倒,再也过不了前面的山冈时,武松大不以为然,一连喝了十八碗,吃了四斤熟牛肉,“却又不曾醉”。数次斟酒,武松三番叫好:“这酒好生有力气!”“好酒!”“端的好酒!”这里作者高明之处就在于:写酒就是写武松,写吃酒就是写打虎。英雄赞美酒,美酒衬英雄。单是通过他的酒量之大描写,性格豪爽的打虎英雄就已站在我们面前。然而,作者对酒的描写还不止于艺术上的渲染烘托,还为武松上冈打虎壮了胆,添了力。当武松“方知端的有虎”时,虽心存胆怯,稍有犹豫,但毕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失英雄本色。武松之所以有着如此惊人的胆力,最后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很大程度上得力于酒的神奇力量。醉打蒋门神一节,妙就妙在“醉打”。在答应为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后,武松提出在前去会蒋门神的路上要“无三不过望”:“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施恩当下一算:“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他担心武松醉酒误事,一时踌躇未决。武松看破了他的心思,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武松于是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然后“带着五七分酒,却装着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快活林,乘着酒力,把蒋门神打得跪地求饶,夺回了酒店。这里在武松身上,真正是一分酒一分本事,一分醉一分胆识,酒与勇相得益彰,酒成为威武豪壮的象征,成为胆识魄力的诱发剂。这里作者把“酒”在文中一再交代,反复点染,透露了在安排和组织情节上的艺术匠心:酒壮英雄胆,酒添英雄力,正因为有那十八碗“透瓶香”下肚,有那“无三不过望”的酣饮,才有下文动人心魄的打虎,痛快淋漓的“醉打”。如果删去吃酒的描写,武松打虎、醉打蒋门神就要大为减色,人物形象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血肉丰满,真实动人。

酒在《水浒传》中的作用远非一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英雄豪杰,多是在酒这个媒介下汇聚于一起的,最后又奔向梁山造反的大旗下。酒是联结异姓兄弟关系的纽带,沟通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桥梁。如第三回鲁智深、史进、李忠结交,就是在潘家酒楼上。第三十八回宋江、戴宗、李逵、张顺结识,也是在浔阳江琵琶亭上饮酒时。第十五回吴用说三阮撞筹,先是邀三阮饮酒,说得三阮入伙,然后到东溪村七星聚义,喝下聚义酒,智取生辰纲。第十九回写王伦嫉贤妒能,摆下酒宴要把晁盖七人赶下梁山。正是在这筵席上,林冲火并王伦,使得英雄小聚义,梁山从此成为抗拒官兵、斩除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结纳江湖好汉的起义根据地。

酒店是英雄们聚首的舞台,相知相识的驿站,同时又是一个个事件的最好见证。杨志丢失生辰纲后,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处酒店,吃完酒没付钱就想走掉,被曹正拦住,二人得以在此相识;武松和鲁智深都曾在孙二娘的酒店得以英雄相会;宋江在发配江州途中,被李立用蒙汗药麻翻,也得以与李俊、童威、童猛等兄弟聚会;酒店是一个三教九流均可自由出入之地,宋代城市经济发达,大小酒店遍布各地,这为小说情节的展开提供了最佳场地。宋江上梁山之后,梁山四周都建了酒店。东山酒店由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负责;西山酒店由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管理;朱贵、杜六掌管南山酒店;北山酒店的老板是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这些酒店都“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来报”,并负责接纳四方好汉。这些酒店是梁山的眼睛,是信息集中反馈的场所,是英雄们汇集的联络站。对梁山而言,这些酒店有着特殊的意义,而“酒”发挥了以酒聚英雄的特殊魅力。其他像陆谦、富安的一系列陷害林冲的阴谋也都是在酒店里完成的,从在樊楼的设计欺骗,到为谋划于野猪林的杀机而在巷口酒店的宴请董超、薛霸,再到千里追赶到沧州于李小二酒店与管营的密谋,无一不是由各处的酒店串联出一条阴险的黑线。正是由于酒与英雄们的雄壮风采紧密相连,与整个的故事情节密不可分,酒在小说中就不仅仅只是含有特殊刺激成分的饮料,它更是英雄们情绪的载体,梁山英雄们也都因为与酒有了密切的关系,才成为一个个血肉丰满的形象。

《水浒传》里的酒,有时也并不好喝,往往一杯酒里,隐藏着杀机和阴谋。金圣叹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金圣叹序三》)这种认识带有一定的偏见,然而却道明一点:“其事不出劫杀”。酒在这些“劫杀”中扮演着不同角色。

《水浒传》中最明显的以酒来打劫的例子,恐怕要数孙二娘十字坡的酒店了。“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吴用智取生辰纲,也是巧妙地用蒙汗药麻翻了杨志和众军汉,然后夺走了那十万贯不义之财。阴谋手段酒也是暗藏杀机的酒,这里指用酒来达到某种目的。酒是催化剂,它促使事情向人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酒又是反应物,离开它,事情就有可能办不成。且看下面几则例子:第三十三回,花荣大闹清风寨一节,花荣为救宋江与刘高产生矛盾,黄信设下“鸿门宴”要铲除花荣。“明日天明,安排一幅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着,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二三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宋江忠义一世,受招安后,征辽、征“四寇”,立下赫赫战功。但在高俅等人眼里,仍然是乱臣贼子,所以最终不为奸臣所容,被高俅等人在朝廷所赐的御酒中下了毒药,魂归蓼儿洼。尤其令人扼腕的是,宋江怕自己死后李逵闻知朝廷奸谋,再去啸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于是差人召李逵到楚州,要他饮下毒酒,回到润州,药发身死。在这里,酒成了实施罪恶的工具,或者说暗藏杀机,酒拯救不了英雄的末路。

在《水浒传》中,酒更多的是与英雄豪杰相伴。清朝人林梅溪认为《水浒传》善于写酒而不善于写茶,他在《武夷茶趣》中说:“酒壮英雄豪气,茶抒闲人性情。‘大雪满天地,古月仗剑游。欲说心中事,同上酒家楼’。若同上小茶馆,则失去英雄豪情矣,故《水浒传》多酒气而少茶趣。”酒是发散的,饮后使人兴奋,茶是收敛的,品之使人清醒。酒的力量就在于一种微微麻醉之中唤醒的潜在的自由欲望,人们可以完成平时无法实现的愿望。因此在酒的催化下,即使像《水浒传》这样严厉排斥性爱的作品,也难以抑制妇女性意识的觉醒。书中写了四个“淫妇”即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和贾氏,她们都是夫妻生活的不幸者。宋江、杨雄、卢俊义都是英雄好汉,终日只顾打熬身体,不近女色。潘金莲则是被迫嫁给武大郎,根本谈不上相亲相爱的夫妻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遇上称心的男子,特别是几杯酒下肚,她们便“色胆如天”,不顾一切去追求。阎婆惜勾搭上张文远,是宋江不合带那后司贴书来阎婆惜家吃酒,使得婆惜看到小张三“一身风流俊俏”,于是“以目送情”,勾搭成奸,犯了“风流茶说话,酒是色媒人”这条款。潘金莲私通西门庆,也是在王婆精心布置的那桌酒席上,“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潘巧云与海黎苟合,也是和尚“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使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于是“酒乱性,色迷人”,在僧房圣地做出“辱没神灵的勾当”。这可谓是“酒为色媒人”。

常言酒能成事,也能败事。小说作者正是以酒写出人物的性格,尤其是平时不易察觉的一面。人往往把符合社会要求和道德规范的一面袒露在公众面前,而把内心的一切欲望,即那个“原我”谨慎地隐没在心底或潜意识里。然而在酒的强烈冲击下,理性的防线崩溃了,内心深处,甚至是潜意识里鲜为人知的秘密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这是摆脱了一切束缚激情的洪流,它更多地属于某种本能或盲目的冲动。即使小胆的人吃了酒也胡乱做了大胆,这在宋江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宋江在浔阳楼上独自一个,一杯两盏,依阑畅饮,不觉沉醉。于是乘着酒兴,去那白粉壁上挥毫写下:“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这哪里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忠臣孝子宋江,分明是个韬光养晦,一有机会就要造反的地主阶级的叛逆。特别是《西江月》后的四句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更是公开表露了自己要造反,要推翻封建王朝的志向。这种“犯上作乱”的话,出于宋江之口,若非凭借酒的力量,是断不可能的,真可谓酒后吐真言。就是他“酒后狂言”为自己惹下大祸,整个梁山为之倾巢而动,这才有白龙庙小聚义,他本人终于被逼上梁山。这种饮酒生事的描写,小说往往借此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没有王四醉酒失去回书,就没有史家庄月夜被围,史进就不会出走渭州而见到鲁达;如果赤发鬼刘唐不是醉卧灵官殿,即便他寻到晁盖,却不会使他与雷横厮打,而引出掣铜链劝架的英武秀才;正因为牛二借醉耍赖,才有杨志杀人被刺配,命运反因此而好转。林冲醉酒,感伤怀抱,乘酒兴写下反诗,反而上了梁山。

酒在《水浒传》中的政治性交际作用实际是一种公关手段。运用这种手段进行沟通协调,有时直接关系到事情的成败。如第七十二回,燕青、宋江为拜识名妓李师师以叙说“心腹衷曲之事”,不惜重金,终得“同席一饮,称心满意”。在宴席上,“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写毕,递于李师师”。这次“公关”虽因李逵捣乱没能圆满完成任务,但它应该算是成功的,为下次燕青与李师师会面并向皇帝讨诏书,受招安作了序曲。第七十五回,“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就是一次失败的“公关”。这次招安,梁山无心,朝廷无意。盛放御酒的船只行到半路,酒就被阮小七等喝掉后换上了普通的酒。饮御酒本是想“教众人沾恩”,没想到在嵌宝金花钟的御酒“却是一般淡薄村醪”,“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走下堂去了”。皇帝降诏赐酒,本希望招安成功,没料到这十瓶“御酒”倒惹恼了众好汉。这可谓是以酒来“公关”了。

总之,酒是英雄的伴侣、友谊的纽带、胜利的凯歌,《水浒传》正是借助各式各样的饮酒描写,凸现了英雄们的侠义行为和反抗精神。由于有了酒,使原本平常的情节生出波澜,故事情节既扣人心弦又妙趣横生。同时,小说中的饮酒描写又融入了整个社会的饮食文化之中,并带动整个故事的方方面面,遂使《水浒传》以酒始,以酒终。小说中的饮酒描写,既体现了长幼尊卑的法度,又蕴含了东西南北的风俗,将酒文化的无穷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表面看来,这频繁出现的宴饮描写,是作者信手拈来、随手写成的,实际上,是作者的匠心独运,值得特别关注和研究。虽然在《水浒传》之前宴饮描写在作家笔下迭出不穷,但意蕴之深厚、功能之强大,都无法与之媲美。《水浒传》宴饮描写从描写特点到叙事功能上都出现了超越的特质,独创的艺术手法使《水浒传》宴饮描写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在叙事中起到的功能也随之越来越重要。

[1]施耐庵著、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2]施耐庵:《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3]洪治纲:《鲁迅经典文存》,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黄华童:《〈水浒传〉与酒文化》,《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6期。

[5]范金梅:《〈水浒传〉酒文化初探》,《职大学报》,1996年第1期。

[6]马兆杰:《醉里乾坤大 壶中日月长》,《兰州学刊》,2006年第3期。

[7]张喜贵、寇英菲:《论〈水浒传〉中关于“酒”的描写》,《无锡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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