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莫言是善于使用意象的,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红蝗,从红高粱到《丰乳肥臀》中的乳房……一路走来。而所谓意象,据张少康解释是指经过艺术家心灵的改造,被艺术地反映到了文艺作品中的物象①。原本存在于客观现实生活中,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现实物象乳房在《丰乳肥臀》中又经过作家怎样的心灵改造,被赋予了哪些意味从而成为内涵丰富的意象了呢?
在《丰乳肥臀》中,乳房首先与性有关。在繁密的槐花丛中,湛蓝的天空下,瑞典牧师马洛亚唱着对母亲乳房的赞歌:“你的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双乳,好像棕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我要上这棕树,抓住枝子。愿你的双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②当有了上官金童后,握在马洛亚手中的乳房也仍然如鸽子一般:“扑棱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向蓝天,与缓缓飘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这里,乳房与性相连,却又写得那么美好,因为,这其中有爱,又因为孔夫子说:“食,色,性也”,更何况,没有性又哪来人类的生育繁衍呢?
这样,乳房便有了第二重意味:生育与母爱。在小说中,生育与母爱是连在一起的,因此,当上官来弟把沙枣花丢下时,母亲才会斥骂她“只会生不会养”。在作者虚构的民俗雪集中,那些祈求来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奶水旺盛、乳房健康的女人都应该撩起衣襟,用她们的乳房去迎合干净、圣洁的“雪公子”的双手的,从这仪式中我们也可看出,乳房被赋予了生育与母爱的意义,正因此,年轻风流的老金只有独乳——性,而没有生育与母爱之乳,当她把性引入象征着生育与母爱的雪集时,雪集的规矩就被破坏了,也就有了灾祸。在生育与母爱这二者中,作者浓墨重彩书写的是母爱。当母亲给“我”喂奶时,“我”吸出了乳汁中混合着的枣味、糖味、鸡蛋味,“我”觉得那是一股伟大瑰丽的液体。在作品中,这种母爱不仅意味着一种乳汁的哺养,更重要的,它还包含着相应的对苦难的承担,对子女甚至他人的照顾。母亲一生任劳任怨,仁慈善良,胸襟博大而又饱经苦难。因为没有男孩,她惨受虐待,刚生产完就被婆婆逼到烈日下,一边拖着血身子,一边翻晒麦子,直至昏倒,苏醒后又在半夜迎着瓢泼雷雨和家人一起抢场。婆婆如此,丈夫则在她生产第七个女孩时抡起棒槌就把她的头打得鲜血喷溅,又从铁匠炉里夹出了暗红的铁,烙在了她的双腿上。灾难总是多胞胎,不久,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家庭与社会的苦难更是一重接着一重,先是上官父子遭炸而死,上官吕氏痴呆,接着,求弟、想弟被卖,领弟等相继暴亡,但母亲始终没有倒下,她坚韧地活着,含辛茹苦地照顾着儿孙,流着汗,流着泪,乳汁之不足,继之以血丝;抗战时,她吃着草根,给“我”喝着乳汁,为了照顾我们,她抠住了“龟田队长”的双眼,撞开了马排长的枪;解放后,她担心“我”吃不饱,顶不到黑,在课间给“我”送奶;在困难年代里,为了玉女和鹦鹉韩,母亲又第一次做起了贼,以肚子做粮食口袋,在公社磨坊里吃进黄豆,又在家里带血呕出……母亲对家人如此,对外人又怎样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抗日的艰苦岁月里,面对素昧平生的无礼的叫花子,母亲拿出了家里仅有的野菜团子相赠。在母亲的一生里,她经历了人间的一切苦难,在一切的苦难里,她又拿出了伟大的母亲才能拿出的爱、坚韧与勇气。这母爱,穿越了中国近百年的艰辛:从抗战到内战,从“文革”到改革;这母爱,面对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美国人,汉奸,国民党,共产党……这母爱,穿越了善恶,她拒绝了抗日鸟枪队沙月亮的兔子,却接受了皇协军司令的女儿沙枣花;这母爱,穿越了进步与倒退,她看到了国民党还乡团司马库的血性,也看到了共产党蒋立人的虚伪,百年的历史不再从政治的角度去划分,而是以一个母亲的眼睛去观照;这母爱,穿越了对与错,她退回了惧内的鹦鹉韩的钱却又要通过拉皮条想让四十岁的儿子成人。当没有了道德的絮语,文明的烛照后,这纯粹的母爱便超越了历史、天地从而具有了永恒的价值,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在:“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他(上官金童——笔者注)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它们(乳房——笔者注)。后来在他的头上,那些飞乳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膨胀成一只巨大的乳房,膨胀膨胀无休止地膨胀,矗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乳头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日月尚且失色,天地间谁又能与这母爱相媲美呢?这母爱成了本身,成了一个为了存在而存在的存在,于是,这母爱神圣化了,有了与基督之爱同等的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东方的母亲与西方的基督找到了共同的宁馨儿,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的结合才会产下能够承继的爱的种子,虽然这颗种子在苦难面前是那么脆弱,但却在某种意义上支配着天地:“在光滑整洁的宇宙中,数不清的天体穿梭般运行着。它们闪烁着温馨的粉红色光芒,有的呈乳房状……”
性,生育和母爱这些凝聚于乳房,从而使文本中的乳房成了内涵丰富的意象,有了此,一个母亲的形象也就具备了,所以,书名《丰乳肥臀》中的“丰乳”得到酣畅淋漓的体现后,同样体现着生育的“肥臀”成了无需再加叙述的赘词;所以,莫言在《〈丰乳肥臀〉解》中说:“这部作品是写一个母亲并希望她能代表天下的母亲,是歌颂一个母亲并企望能借此歌颂天下的母亲”③,并希望在追寻一下人类的根本外也用丰乳肥臀象征大地。但作者的这番壮词却不为一些读者所认同,稍加称许的认为这是“一个可逆性的文本”④,严厉的则认为这是“对真善美的叛逆”⑤,是一种对母性的“亵渎”⑥,是一种“性变态的视角”⑦,是“令人遗憾的平庸之作”⑧,作者与读者在认识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别的错位呢?笔者不揣冒昧,认为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绝对论的运用。如前文所言,莫言对母亲的歌颂是建立在否定道德、文明之光的基础上的,而母爱的坚韧、无私、博大本身则属于人类的文明,这便存在着悖论——莫言要在非文明基础上建立文明。莫言宣扬“庄严朴素的创作者不接受任何‘艺术原则’的指导,不被任何清规戒律束缚”⑨,他要追求人类“大河源头最清纯的水”⑩,这“水”是什么呢?现在是“文明”社会,在莫言看来,与下游“文明”不同的源头或许便是“丑与恶”了,这种非美即丑的绝对论最终导致莫言要通过污秽建立圣洁,通过生活的丑与恶的砖搭建母亲辉煌的美的大厦,这难怪反对者发出这是对真善美的叛逆、是对母性的亵渎的惊呼了。其二,某种程度上,作品中的现代派技巧还未能运用得尽善尽美。《丰乳肥臀》里有美国意识流小说家威廉·福克纳的影响,如上官金童面对乳房的大段独白;也有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痕迹,如设坛治病的鸟仙,如跳棺追逐的起尸鬼等,可当福克纳指向着现代人的落寞,马尔克斯指向着拉丁美洲近百年的人文历史,他们的技巧因与有深度的东西相依傍而有着一种艺术张力时,莫言的新技巧又怎样呢?莫言说过,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是清汤寡水,相应的,《丰乳肥臀》中的乳房也充满了象征——性、生育与母爱的象征,并因此受到上官金童的顶礼膜拜——文中充满着乳房的描写。既是母亲的象征,膜拜当然也不存在问题,可仔细看一下,描写的视角是在膜拜吗?细看文本,文中三分之二左右写乳房的笔墨是在以男性的眼光、拜物教的痴迷写的,是针对“女”性(老金们甚至姐姐们)的意乱而非“母”性的赞歌,这就难免使小说的主题由“母”滑入“性”,也就难免被人批评为是对母性的亵渎和性变态的视角了。除象征外,莫言还喜用反讽式的手法。在《红高粱》中写孙五剥罗汉大爷皮时,本是个悲壮的场面,莫言却写道:“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窜一窜地龇出来”,悲壮通过邪恶的方式表现了出来,原生态因真切而逼人心魄,对此,如雷达所言:“以乐境写哀境,以鹊笑鸠舞写伤心惨目,以轻快写紧张,以洁净衬腌,以霁颜写狂想,把小说中的悲惨和悲壮,坚韧和崇高推到令人震撼的极境。”⑪这种反讽以造成复合美感的手法用于局部则可,可如果用于《丰乳肥臀》全局的构思是否显得过犹不及了呢?在《红高粱》中,原生态的丑被生命强悍的美所裹挟,美不失其为美,而在《丰乳肥臀》中,母性的美却被生活的丑淹没,没有了美的奠基,丑能发生质变吗?同样,否定了道德与文明的乳房能否树起母性的崇高呢?当然,莫言能不断使用新的技巧对他自身的创作和整个文学的发展都是极有意义的,对于作家的尝试我们也不能求全责备,可在某种角度上,读者的批评不也就可以理解了吗?
无论成功与失败,无论褒扬与批评,《丰乳肥臀》毕竟是一个“在”了,对于其中主题的“思”或许是个不尽的历程,而对于作家与读者之间认识错位原因的探究或许对双方都会有所启发吧。
①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54页。
② 莫言:《丰乳肥臀》,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下文引用同。
③⑨⑩ 莫言:《〈丰乳肥臀〉解》,《光明日报》,1995年11月22日。
④ 赵奎英、莫言:《一个可逆性的文本——〈丰乳肥臀〉的语言文化解读》,《名作欣赏》,2003,(5)。
⑤ 蔡梅娟:《对真善美的叛逆——评〈丰乳肥臀〉》,《淄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2)。
⑥ 薄刚、王金城:《从崇拜到亵渎——莫言小说的母性言说》,《北方论丛》,2000,(3)。
⑦ 彭荆风:《〈丰乳肥臀〉:性变态的视角》,《文学自由谈》,1996,(2)。
⑧ 楼观云:《令人遗憾的平庸之作——也谈〈丰乳肥臀〉》,《当代文坛》,1996,(3)。
⑪ 雷达:《游魂的复活——评〈红高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4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