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好奇与活力的心
——谈桂徵的绘画艺术

2010-08-15 00:42王一舸
名作欣赏 2010年16期
关键词:母亲艺术

/王一舸

充满好奇与活力的心
——谈桂徵的绘画艺术

/王一舸

今年北京的天气偏冷,往常一个月前就桃红柳绿了。但今年就只得在凄风苦雨中困守家里,对着一盆小竹子。小竹子算是劫后余生的,本来都已经枯死,不见一点生命迹象;在母亲坚持不懈的照料下,竟忽然在一天生出几片青翠的小嫩叶来,然后又长出来几枝……直至现在疏密入画,颇堪点染。对于小竹子,我还是非常感谢它的,因为要不是它,母亲可能会一直在这苦长的冬日和料峭的春寒之中,只是迷恋着去练她的小楷。她自娱自乐,旁若无人地练着,而不动一笔丹青。

记得以前,她在药物园写生,我就在不远处看着焦菊隐译本的《契诃夫戏剧集》。都是各干各的事,忽忽然一上午就过去了。回来,我写出一堆评论,她画出一批白描。当然,我全身贯注的时候并不很多,所以就多了一些机会来观察身边各位“全神贯注”的人。母亲当然是我的被观察者之一。她的状态是——不是全神贯注地伏案,就是写生,盯着花花草草,绿绿红红,样子非常有趣。忽然,她看到你在观察,就会劝你也“专注”起来,找点儿事情做。就会告诉你专注才会深入,告诉你古人在“专注”上表现得如何如何,比如,宋人的花鸟画,朝夕的花和正午的花的不同都要表现出来;徽宗皇帝画孔雀振翮时先抬哪只脚爪都要清楚……

这就是我的母亲——桂徵先生的工作状态。不,说错了,是她的艺术状态。再言之,也可以说是她的生活状态。

她似乎和小孩一样,感兴趣的东西太多,过于贪玩。当然她也不是乱喜欢,她喜欢的往往偏于古典和自然。但是她的整个状态却不是那种束缚于功利,耽搁于思忖,拘囿于修养的。她的孩童般对世界,对她感兴趣的东西的那种津津有味,陶乐其中的感觉,是身边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得到的。

这是让我羡慕的一点,也是让我觉得很自豪的一点。其实,作为工笔画家的母亲,她的画种似乎已经决定了她不可能那么“性情”。因为,一般认为,工笔画固有的技术门槛和对“理法”的追求会成为消磨激情火花的砂粒,或可能也是束缚灵感翅膀的桎梏。众所周知,工笔不是追求一蹴而就的笔意,“三矾九染”的程序更是成为人们将其放置于“工”而少置于“艺”的证明。自宋朝之后,就是因为这些固有的问题,它渐渐被水墨文人画而边缘化了。甚至到了复兴的近代,百花齐放的现代,能够灵活地运用此艺术方式来很好地表达的画家还是很少。“工而无韵”的板滞与了无生气的作品充斥在我们的周围。

但是,母亲却能够在这里边,在这种形式中自在悠游。她证明了一点,那便是——表达本身是能够超越表达手段的。只要你热爱,你有充沛的创造力和独到的表达能力,那么无论是用什么形式,都是能够创作出动人美好的作品来的。

向来,人们推崇水墨而贬抑工笔,其主要缘自工笔的技术性。按照逻辑,以“笔墨”为追求与规范的水墨画定然比以“理法”为追求与规范的工笔画更能够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如露亦如电”的灵感的翅膀。而在水墨画中纸笔皴擦之间的那种瞬息的感受——我们又经常将其直接称之为“笔墨”,更是让作画者在作画的过程当中,得到很好的享受。 “笔墨意趣”与其说是给观众展示的,不如说是为创作者本身“享”而用的。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在南宋,马远、夏圭开始就出现了跟规定动作一般的笔墨“程式化”的表达,自南宋传至明院体的那种“规范操作式”的千人一面,以及到其末流“江夏派”的那种“江湖行气”与简单的粗制滥造,还有忍受不了这种粗制滥造的反对派——那位鄙夷院体、提倡“文人画”的董其昌老先生,他力倡表现“文人意趣”、运用“笔墨”的作品,但很快就出现了如他所反对的内容重复的——“四王”——那样更了无生气的创作事实。

以解放个体,提倡自由为核心精神的水墨文人画能走到“四王”这个地步,不得不说是一个可悲的事情。原因很多,没必要在此分析,但是我们必须知道他们丧失了什么。那便是自由精神,和无功利的自我创造的力量。前者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核心,后者则是“文人画”长久不衰的力量源泉。从“四王”的例子上分析,人的精神才是胜于材料的最大问题。平心而论,自由精神和无功利自我创造当是一个基本的艺术状态。而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在纷纭陆离的画坛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母亲做到了。我从没有看见过她因为自己的作品能不能有个好“去处”而影响心情和创作。有时候,就和我文章开始所说的,她练字,性情一来,一练就是一大段日子。有时候练烦了,就看诗词,干脆笔纸不沾。她只做自己任性喜爱的事情,用一颗童心去热情努力地做喜爱的事情,到后来反而她的努力和热情会“碰巧”给予她一些“惊喜”。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你们不为稻粮米黍发愁,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我要说,这是由于母亲本身喜爱老庄,有着一颗宽阔无碍的心的原因。以前一家三口挤在十平米的砖楼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有的人,身处黄金之室,犹然觉得自己生活得不如意,到处束缚;有的人,就如孔子评价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和上面所说的绘画事实一样,这也只是人心的问题,人心是一个尺度。尺度不一样,状态和作品当然就不同了。

以这样的状态,母亲将自己对生活和自然的好奇和快乐,将自己的品味和精神,将自己的活力都注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之中。如果看到她的作品《丽日》,大家就会有上面我说的感受。这幅画很大,占着整整一面墙。那如羊脂玉碗般丰满而晶莹、剔透而耀眼的玉兰花,以及那充盈饱满的构图,都使人不得不佩服其气度与力度。烂漫的,丰满圆润的,充满活力的玉兰花如火焰,如明珠般跳跃喷薄在画面中,耀晔着阳光。背景那单纯的蓝色来凸显那高光的、体量感俱佳的花朵与整个繁盛的树木,更能体现内在的力度。如果我们从于非庵的名作《玉兰黄鹂》中能够感受到的是宋人的从容、雍容和典雅的话,我们从《丽日》中能够感受到的就是活力的充溢,盛唐气象般的富贵与光亮,及至气度和力度俱佳的艺术体现。

同样是花朵满满的构图,《万玉和声》却给人一种“极目横斜千万枝”的美感,层次掩映的、恍的月下梅影的诗情画意。不似《丽日》那般以壮大取胜,也非“赏心只有两三朵”的纤巧,而是以层次感和更深远的韵味与诗意取胜。在冷月清光之中,不分明的婆娑树影,及至那枝枝杈杈,点点瓣瓣,都在夜色的氤氲当中,显出了一种梦境般的含蓄和神秘的空间深度。如同一段朦胧的修辞,一阙清空的词句,一种中国人在月下最深刻又想抓住反而飘渺到虚空的、气息般的感受。我们所能分明的,是那月夜中偶尔闪着洁玉般光色的梅萼,还有那静谧的栖鸟,它们在这迷离的画面当中“诗意地栖居”着。

从这两幅画来看,母亲可说是随手拈来,顺笔落墨。无论是临摹和写生,她就是本着这样“直指本心”的态度,任意潇洒,没有刻意,没有勉强,而是水乳交融般地将它们为己所用,为己之艺术体现所用。

第七届全国美展中的作品《雪鸠》,更是她艺术主旨的明证。枝干交染的浓淡效果,直接将人们带入了一个诗意的视觉情境中。主干大胆的骤然变淡,虚过去,向我们提示出一个深远幽静的景色深度。而上面那忽然加重的一枝,更是一种戏剧般的处理——主角从舞台中心一露脸,就忽地隐到后面;配角却从幽暗的侧幕中进入,成为画面的主角,展示着自己古色陆离,黯然又变幻的色彩;同时,后面的枝条树影,婆婆娑娑地成为了它的景深。那两只优雅洁净的,翎毛纤毫毕现的斑鸠,无疑是宋人小品的遗韵。它们是整个画面的点睛之笔,但是却不似传统构图将其放到视觉的主要位置,而是戏剧性地放到一种含蓄掩映的位置点上,使它成为整个画面中需要你“发现”、给予你惊喜的一个礼物。如此巧妙的处理,使整个画面更有层次,更耐人寻味,更能体现那种幽天然的意趣,和那种散尽人间烟火气的、陶乐于自然、两化于物我的天人合一的状态。

相对于《雪鸠》中羞涩躲掩的斑鸠,《白露》之中的鸟儿却张扬地占据了画面舞台的中心。它像一个歌剧演员一样在鸣唱,风雨凄凄中的重重蒹葭芦苇的背景显出一种波浪般的不安和动荡。芦苇的形状以及芦荡给人的诗意感受,使其成为一个很具韵味的母体。我觉得母亲在这里不是单单的画画,而是用画来写诗。蒹葭和鸟儿,及至重重波浪般的苇荡,与风雨如晦的天空,都是她结合着写出来的修辞。而“蒹葭凄凄,白露未”的题词,更是如标题音乐一般点出,加强了整个画面的戏剧感染力。

从《丽日》到《万玉和声》,从《雪鸠》到《白露》,我们可以看到她艺术创作面貌的多变,和对于形式、风格以及创造都怀有一种既如儿童又似冒险家一样的热情。年前一阵,母亲又尝试着用新的形式“冒险了”——一种生发于五代画法,以据传是徐熙的《玉堂富贵图》为激发点的《牡丹》系列作品。这是一种对传统的重新审视和诠释,是一种对花鸟画源泉的回溯。五代南唐的徐熙和西蜀的黄荃,皆为花鸟工笔画之祖。他们的画不但有其特定的难度和技术指标,更有的是那个时代的文化气质,而这一文化气质也是要经过很严谨的技术表达才可得以充分体现的。母亲从不放过工笔画史上任何一位她喜爱的大家,她积极地从其名作上汲取养分,更遑论开创“野逸”一路的徐熙了。那种大胆的,略带装饰味道,又极富层次感、晕染繁复的绘画风格,正能够体现出春天洛阳牡丹那种典雅富丽的“艳阳花”所给人的视觉冲击。青色的背景,白色的云气,对于花和叶子那种略带夸张的形容,无不是五代文化的特有感受。虽然花鸟画的集大成者是宋徽宗皇帝,但是,五代所特有的丰厚盈实、淳雅典丽的风貌还是很不同于宋人的。在文化积淀丰厚、母题充实、与自身具有形神兼备能力的基础上的创新,就像在丰腴的土地上茁壮生长的大树一样,必然是从容不迫且又行之高远的。

对文化的敏感把握,来自于素养的积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修养本身就是非功利性的。母亲有一阵子喜欢在金纸或日本纸板上作些小品。面貌很似宋人团扇——干净,不要那么多的晕染,尤其在背景上,保持清淡甚至就是留白,而勾勒相对明确。又有一阵子,也就是前一段吧,喜欢天天练字,母亲的字也同样如她的画一般富于变化。她过去师从的是碑派的祝嘉先生,一整套观念也是碑派的。可是曾经有一段时间疯狂地喜欢米芾的字,狂练,又成了帖派的实行者。最近是练小楷。于是,又有一种新的作品诞生了——带有长篇题词的小品。她的海棠系列便是如此。这是一种书画并举的形式,是宋人意蕴与自我文化感更好的结合。在画中长篇题词,甚至以书法作为整个画面重要的组成部分,最著者当为清朝的郑板桥和后来的赵之谦,近现代的大师齐白石,潘天寿也进一步发展了这一形式。而母亲却不单单是一种对构图的策略,她要融合书法、文学与绘画语言。将其糅于一身,进行一种综合的艺术表达。而目的却不是为了炫耀什么,因为,其本身所体现的是一种醇正清雅的文化意蕴,一种真正的文人画意蕴,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含蓄内敛的精神感受。对于这点的追求,我们可以从遥远的宋徽宗和晚近的于非庵身上找到,但是,母亲用了这种更直接,更简单的表达形式。清新,又不是刻意为之。这种表达人人皆可为之,但是有个前提,便是要书画俱佳,修养也要达得到。我想,这其实就是一种文化本身的表达。不为什么急功近利的创新,也不为什么绞尽脑汁的风格,就像水涨船高一般的自然,就像水到渠成一般的轻松。这,也许才是董其昌所想达到的最佳的创作状态吧。

母亲就是这样,有着这种无意于修养而自然成之的状态,更有着一颗永远好奇、不知疲倦、又宽放的心。她的创作的确是真正的自由创作、不违于心的创作。在艺术的旅途中,欺骗往往会以各种形式出现,蒙蔽你的真知,篡改你的方向,掩盖你的本心真性。这种欺骗有时候是赤裸裸的外在压力,比如政治上的,权力上的,经济与生活状况上的,有的却不是那么显而易见:虚荣与尊严,急于求成的欲望,风格与个性,束缚与挣脱……这一切一切的矛盾,看似都是艺术苦旅的思辨与冥想,但是,在我们的本心考量之前,它们又会有多少真实,多少是自己都不会承认,不敢面对的虚假?难道艺术的道路就要苦着走?难道人们都要为所谓的自由与新风而放弃真正的自由与诗意?母亲的绘画,她的生活,她的任性,她的性情教会了我一个更宽广的角度——人的自由,人对于功利与否的考量,还有——人之寻找快乐的真实,是存乎一心,存乎整个生命和艺术作品的表达之中的。当天寒的时候,不忍心“岁朝清供”凋去而“事如春梦了无痕”,所以展开纸笔画着水仙腊梅的母亲;当三伏时候,低头临着米芾,心怀喜悦与着急(因为有时候没临好)的母亲;当秋天,带着我们一起远游,在荒山野岭上拍照片的母亲。她是如此的兴趣广泛,变化多样,又是如此的明确与清澈,她用她所有的这一切,告诉了我什么是人和快乐的意义。她不会去教化什么人,但是她的作品能真诚地使看过的人都感受到,如同她教会的我的那种,那种明乎一心,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东西。

作 者:王一舸,著名艺评家,作家,诗人,中央戏剧学院研究生。

编 辑:赵际滦 chubanji luan@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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