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清(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四川 自贡 643000)
张爱玲所处的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特殊年代、特殊家庭环境等,造就了她与众不同的个性、看待世界的不同着眼点。而这些特殊、真实的生活往往在她的作品中都有再现,读者们很容易能从中看到现实中张爱玲生活的影子,就这方面的才华,可说她是个艺术家,一个将生活艺术化,将艺术生活化的艺术家。
张爱玲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封建世家。1920年初秋她诞生在自己祖上留给她父母居住的一所大洋房里,上海的这处房产,是当年声名显赫的李鸿章给女儿的陪嫁之一。这座深深遗留着祖上的显赫痕迹和先人们的气息的老屋,张爱玲在此出身仿佛也沾染了这里的沉甸甸的文化遗传:他们都是聪明、擅诗文的儒子,家用丰厚殷实,无需辛苦劳作而有丰衣足食。虽说至张爱玲这一代已经是比较萧条,不过正所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是祖产也够这一大家子人生活在洋房若干、汽车几部、佣人成群的风光日子里,在这样的大家庭除了能看到他们生活得富足无忧,还能看到大家族的各种豪华的陈设,有钱人的各种各样的奢侈消费。
在她的童年回忆中是不知道艰苦为何物的,从小的生活环境使得她对有钱人的生活环境、细节、习惯等都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加之内向寡言的性格,使得她对生活的观察难免比别人更为细致认真些。而这些“熟悉”也很自然地融入到了她的创作过程当中,在她的作品中对于有钱人的生活习惯、生活环境等细节描写得相当的细致、有条理。这些单凭想象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金锁记》中,写长白和芝寿小两口的住处:“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①这些家用什物,“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以及“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都是要相当熟悉这种生活水准下的生活用品才可以描写的。
《鸿鸾禧》中她形容娄嚣伯到家之后,翻看杂志,看到美国的“四玫瑰牌”酒广告:“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这种西洋酒水广告营造的现代奢华氛围、现代的奢侈生活的细节描写,没有实际的实感也是想象不出来的。
除了屋子里面的陈设之外,为建筑物外观的描写也是十分准确和有条理: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
这一段是《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姑妈,一个有钱的富豪遗孀梁太太那奢靡的居所。张爱玲曾经在中学毕业之后,有几年在香港求学和生活的经历。后来作者返上海之后,所写作的作品也有好些是以香港为背景的。没有居住和到过香港那种殖民气息很浓厚的地方的人,也写不出这样的精致细腻。
没落贵族家庭,繁复事物,奢华的生活场景,就像重重叠叠的反反复复的梦境一样,后来幻化在她的作品中,是那样的真实和细腻;因时代的变化,再加之公寓生活的体验:浴室、热水、暖气、留声机、小报、电影……使张爱玲的小说等创作显示出浓烈的物质气息与现代感。因此,她在《华丽缘》的题目下的副标——“一个行头考究的XX故事”便是她作品看重物质化生活叙写的一种诠释。
由此,我们关注到外在物质的丰足和居所的华丽,满足不了人的心理与精神的全部需要。尤其是张爱玲父母由于性格与人生价值观等的差异甚大,他们之间经常激烈的冲突和争吵,给张爱玲和她的弟弟张子静带来了很多心理的伤害。“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做声,晚春的阳台上,接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私语》)
后来母亲离开之后,父亲另外娶了女人。青春期的自然叛逆过程,加上对母亲离开的怨恨——又囿于伦理不能够公开仇视母亲——父亲的另娶激发了她内心压抑的不满情绪,甚至于她说:“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虽然她终于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与父亲和后母的关系却是相处得越来越恶劣,最后演变为冷漠和暴力的互动,在《私语》中,她详细描述了被父亲打的经过,是由于和后母的口角加上添盐加醋的煽风点火,让张爱玲着实挨了一顿父亲的暴打:“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后来张爱玲找到机会逃出父亲的家后,将她被打和软禁的事情写成文章在《大美晚报》上发表过,在《私语》里再次详细描写,可见和父亲的冲突之事,对她的心理影响有多大。短篇《茉莉香片》虽然写的是发生在香港,是一个男生聂传庆的故事,但是怎么读,都读得出其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上,有张爱玲自己的影子。
来自于家庭的滋养或伤害,都会同样对个性人格的成长,形成不可小觑的影响。张爱玲将自身的人生体验,写进她的作品中,形成一种对人性失望和淡然悲观的态度,《造人》这篇散文就十分充足地表达了她这一观点:“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因此她的小说题材多写旧式大家庭对下一代的漠不关心,对孩子的戕害,对他们幸福权利的剥夺等,《金锁记》《茉莉香片》《倾城之恋》《花凋》等等作品中,没有一个健康完满的家庭,没有一个称职负责任的父母。由此扩展开去,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哪里有不为私利的情感?因此她下结论说:“人,是最拿捏不稳的。”在她心中的苍凉,确实是一言难尽。
来自童年对父母的不满,对母爱的失望,尤其是针对男性(父亲)的虚伪、软弱、无用等情绪,也构成了她的作品有关“审父”、“审母”的情节。由此出发的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和刻画,对人性暗面的无情揭露,撕开在亲情、爱情、友情伪饰下的人类自私本相,就是她的作品从始至终的独特个性和气质。
文学艺术由于其关涉人类精神领域的活动而有突出的审美意识形态属性,它诞生之初也确实是为少数能够消费和理解的小众们所服务的。但是,人类整体文明的进步和精神生活在吃、喝、住、穿得到满足之后,便需要消费更多的文学作品,而文学活动也从高高在上的庙堂走向了普通市民甚至贩夫走卒。俗——雅——俗——雅不断盘旋式上升,人类的精神素质才能够整体性得到发育。
生活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上海,张爱玲自己从小报、杂志、电影等大众文化产品中吸取了多样的营养,也将自己创作的主要隐含的读者,指向了普通的市民阶层。这和她小的时候,在家中所感受的通俗文化熏陶也是分不开的。《私语》中她说父亲的家中:“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对小报的喜爱和感情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体验中,无法分割。
张爱玲的母亲也是喜欢看小报、杂志的,她喜欢老舍那种朴实平淡中间杂的幽默,在文章中她回忆母亲看杂志时候的情形是:“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听。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当她拿起笔来从事文学活动之后,她对于自己的创作是这样定位的:“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自己的文章》是张爱玲宣言自己的创作题材、写作对象以及表现手法的重要依据,在她自己的文学实践中,那些那男女间纠葛不清的情爱交织里,她的创作个性得以凸显;那些宏大的叙事主题,在她的叨叨细语中,彻底解构。她抛弃宏大的主题,直奔自己书写和喜欢的体裁,为自己设想的读者所写,张爱玲的创作是到达了一种自由自觉的境界,解构了“纪念碑”似的高大而获得了广泛的受众喜欢。
张爱玲创作个性的主要表现,还不局限于上述三个方面。不能忽视的是作家的话语特色也是其艺术个性的最终载体;张爱玲在叙事性作品中,还有大量精彩的意象建构;她深厚国学底子和“红楼式”语言、人物、衣饰等等,都是其独特艺术个性的标志,由于篇幅所限,我们还没有讨论。总之,从张爱玲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影子,而在她的生活中我们同样能找到她作品的影子。我们可以将她作品对人性的悲观、细节描写、意象营构等回归到她的敏感、细腻、内倾、独立的日常个性,也可以从她的日常个性中见出她独特的艺术创作个性来。
① 张爱玲.金锁记[A]张爱玲集之倾城之恋[Z].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