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艳(河南城建学院基础部, 河南 平顶山 467001)
伊迪斯·华顿(1862—1937),美国著名女作家,《伊坦·弗洛美》是她创作的一部以乡镇生活为题材的颇负盛名的中篇小说。作品饱含同情地讲述了伊坦·弗洛美和他妻妹玛提之间的一段真挚深沉、结局悲惨的婚外恋情。细腻真切的情感描写、寓意丰富的意象设置、精巧细致的篇章结构使它一直为人所称道,成为20世纪美国文坛的经典之作。
作品中伊坦的妻子细娜作为一个“狭隘自私”的“异类”、悲剧的“元凶”一直为读者所嫌恶。然而,当我们将作品中有关细娜的信息抽取出来,以客观公允的局外人的立场重新审视整合时,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不乏善良的正常女性,她的“狭隘自私”也是符合人之常情,应该为人所理解和接受的。
作品中有关细娜的信息:到伊坦家帮助侍奉其生病的母亲——接受伊坦的求婚与其结婚——结婚不到一年就得了怪病开始多方求医——接孤苦的表妹玛提来家中——发现伊坦和玛提的隐秘恋情力图中拆散他们——二十多年尽心尽力照顾因试图殉情落下残疾的伊坦和玛提。从这些客观信息看,细娜的为人处世中并没有什么为人所不齿的地方,那么她的形象是如何被妖魔化的呢?
作者巧妙运用叙述策略,以自我的价值判断、情感取向来暗示影响读者的接受心理是这一形象在读者心目中被妖魔化的主因。作品由自序和正文两部分组成,自序采用了“作者闯入式”的语气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目的:展现她眼中迥异于他人的“荒寒而美丽”的斯坦克菲尔镇;同时又明确了自己选择故事的叙述者——一个因公事暂居于此、阅历丰富的外来客“我”的目的之一:让他“在他的简单质朴的人物和他的脑筋复杂的读者之间充当满怀同情地介绍人”。作品的正文部分采用了嵌套式叙事结构:“我”对身体残疾、离群索居的主人公伊坦发生了浓厚兴趣,开始向谙熟本地人情世故的车夫哈蒙·高和纳德·郝尔太太等人打听他的身世经历,他们对伊坦命运的慨叹和欲言又止的态度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一个风雪之夜“我”留宿在他家中终于揭开了这个尘封的秘密。作品的中心部分就是“我”整理的以第三人称讲述的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段隐秘凄美的故事。
小说的叙述语气中往往暗藏着小说家的良苦用心,是其操控读者接受心理的重要手段。作者和“我”对伊坦和玛提恋情的理解同情影响了作品刻画细娜形象的方式,使这个婚外情的真正受害者始终处于不利境地。在哈蒙·高眼中她是伊坦事业的绊脚石,在“我”眼中她又成为伊坦美好爱情的障碍,这就使读者一开始就对她产生了厌恶排拒心理。
在作者笔下细娜衰老丑陋、行动诡秘、阴险莫测。她“虽然只比她的男人大七岁,而他才二十八,她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这个三十五的女人头发稀疏、满脸皱纹、睫毛脱落、戴着假牙,又经常以猫这种西方传统中与巫术相关的动物为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诡秘可怖的女巫。她一向以“磨折他的男人”为唯一的“乐事”。她无病呻吟四处求医使贫寒的生活雪上加霜。她城府颇深,行为诡秘难测。她“让一些事情发生,好像没留神,过了多少天甚至几个月之后她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句话,显露她早就注意并且曾经放在肚子里推敲”。她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伊坦的言行举止。当伊坦偷偷帮玛提干家务时、当他和玛提坠入情网深夜相携而归时、当面临别离他向情人表露心迹时,细娜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身边,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最终她使出了杀手锏——驱逐走投无路的孤女玛提,将一对恋人逼上了绝路。
作品的叙述语气带有明显的倾向性,“我”是以“满怀同情”而非冷静客观的态度来讲述故事的,故事的真实可靠性值得怀疑。正如作者预期的那样,“我”的情感态度和关注重心影响了读者。伊坦“落难好人”的形象一开始就博得了急于了解内情的读者的强烈好感和好奇。当跟随“我”穿越时空进入往日那个唯情至美的世界时,读者的感情就随“热狂”的伊坦的情绪变化而起伏波动。这样,他们就无暇对这段婚外情做出道德评价,也无心关注细娜这个婚外情的受害者,反而对她产生了抵触情绪了。
小说叙事视角度的确定也并非仅为故事讲述的方便,而是另一种叙事策略,它体现的是作家希望读者看什么和怎样看的主观意图。作品的中心部分——“我”组织的伊坦往昔的爱情故事,由一句话引出:“就在那一晚,我找着了了解伊坦·弗洛美的线索,开始把他的故事组织起来……”在读者不经意间“我”的叙述声音消失了,第三人称叙述代替了第一人称叙述,貌似局外人的叙述立场弱化了读者心理上对叙述主观性的戒备,增强了读者对叙述的信赖感。事实上,这部分采用了“第三人称意识中心叙述”(美国文学批评家W.C.布斯《小说修辞学》):“叙述者用第三人称叙述故事,但把自己局限于故事里的某个人物的经历、思想和情绪中……”作品的叙述视角已发生了隐蔽的转换,局中人伊坦基本上取代了“我”成为实际的故事观察者和讲述者,这种内聚焦的叙述方式使故事接近于以伊坦的口吻进行的回忆。丑怪的细娜其实是对她抱有偏见的伊坦眼中的细娜。仔细推究,这个揭秘故事也只能以伊坦自己的表白为蓝本才能剪裁成型。“我”作为一个限制视角的叙述者,并没有全知视角叙述者洞悉人物行踪,透视人物心灵的特权,这个透露伊坦隐秘行动和情感情绪流变的故事是不可能只通过“我”的道听途说来拼凑或者揣度的。也就是说,那个“我”在风雪之夜留宿其家中得到的、使故事得以最终完成的“线索”只能是伊坦自己的表白,否则,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
伊坦对细娜的成见和对立情绪左右了读者对她的认识和态度。在伊坦眼中细娜是“神秘不测的怪物,多年的沉思默想里头分泌出来的一股毒气”,她“步步拦住他去路”。他把青春的葬送、半生的坎坷都归罪于她,“他的生命中曾经有过多少前途,一个个牺牲在细娜的狭隘和愚昧之下”。这些都是情绪化的偏见。他悲剧命运的根源是贫穷,是贫穷而不是细娜把他绑缚在那片荒寒的土地上,毁灭了他到外部世界一试身手的事业追求和他真挚热烈的爱情。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他既可以在安置好细娜的生活后和玛提私奔,也可以逃离闭塞的小镇,让能干的细娜充当他事业的帮手,一起努力干一番事业。
作品这一视角的选择也使细娜的内心世界成为叙述的盲区,她的言行没有可以被理解的正常的心理动机做依托,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同《简·爱》中那个被锁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一样,她也成了一个任人涂抹而没有辩解权利的“沉默的他者”。这样,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就接受了叙述者的观念,误读了这一形象。要想更准确地定位这一角色,读者只有从“我”的讲述中抽身出来,用自己“复杂的脑筋”探究作品字里行间中隐藏的信息,去设身处地揣测细娜的情感、感受。当读者拨开作品表层叙述的迷障,避开主人公伊坦令人目炫的光彩,将关注的目光聚焦于带着阴寒之气的配角细娜身上,尝试洞见她的心灵世界这一叙述盲区时,读者就会发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情感细腻、坚韧善良的普通女性形象。
细娜的“杂症”不是无中生有或者虚张声势的欺骗,它的症结在于爱的缺失。一个三十五岁正当壮年的女人若无重病或精神上的创伤,怎么会变成叙述者描绘的那样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女人“呢?一个能够侍奉两位残疾人苦熬二十多年的人不太可能是绝症患者,精神上的不满足和它引发的肉体上的衰变更像她的病因。伊坦和玛提不也是在自杀失败后令人难以置信地衰老了吗?自由和爱不仅是伊坦极力追求的对象,也同样是细娜向往的目标。当贫穷像它后来对待伊坦和玛提一样,击碎她闯世界的梦想后,在这片荒寒的土地上能给她带来慰藉的就只有爱情了——像伊坦给予玛提的那种爱情。
可悲的是伊坦并不爱她,他娶她只是为了躲避孤寂,这个曾能干得“叫他惭愧也叫他钦佩”的女人不到一年就沉默寡言,病病恹恹了,这种突变“照她自己有时候的说法,因为伊坦不理不睬”。我们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找不到伊坦对她的爱,只有嫌恶。细娜并非麻木冷酷的人,她把见证过她新婚的喜悦和憧憬的玻璃盆和父亲的眼镜盒当做至爱的宝贝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可见她对爱情亲情的珍视。她不能无动于衷地面对丈夫的冷淡,她反复强调自己病情的严重,下意识里是渴望得到他的关注。
从一个妻子的立场出发,细娜为维护家庭稳定所做的努力也并无不妥。她一直引而不发并不是放任“一些事情发生”,眼看丈夫移情别恋坐视不管是不合常情的。她的沉默是出于沉稳慎重,她不想妄加猜测也不想撕破脸皮堵住丈夫回心转意的道路。她假传了玛提要结婚的消息,是在提醒沉迷爱河的丈夫不要对一个待嫁的姑娘想入非非,她努力拆散他们也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婚姻,况且这对年轻美丽不乏追求者的玛提也未必是件坏事。
可见,细娜不是断送伊坦一切的狭隘自私、阴毒可恶的恶魔,而是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丈夫也渴望被爱的感情细腻的正面女性形象。这种形象与纳德·郝尔太太叙述中细娜的极富同情心和责任感的形象是可以相互印证的。伊坦和玛提殉情致残后,她“立即赶了来,陪在伊坦身边”,“赶后来大夫们说玛提可以挪动了,细娜就打发人来把她抬回家去”,之后二十多年她尽力服侍二人,对脾气变大的玛提更是“耐烦而又耐烦”。
小说作者的婚姻观和她本人婚外情的经历,决定了她对细娜的复杂态度和她塑造这一形象的特殊方式,细娜也因此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角色。
[1]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外国中篇小说百年精华》(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3] 王先霈,王耀辉:《文学欣赏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