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玮(南京大学,南京210093)
“另类”抗议
——论奥古斯特·威尔逊的历史系列剧
□王 玮(南京大学,南京210093)
抗议 黑人幽默
本文重点呈现美国当代非裔剧作家奥古斯特·威尔逊在其历史系列剧中如何运用“另类”的抗议手法,即黑人幽默来表达种族诉求,从而使这些剧作超越了一般的黑人抗议剧。文章选取了系列剧中的三部(《两列奔驰的火车》、《七把吉他琴》、《海洋之宝》)为范本,展现了剧作家在揭示20世纪的美国黑人们历史、现实困境的同时,怎样突显出其笑对逆境的勇士精神。
从1982年到2005年的20多年里,美国当代非裔剧作家奥古斯特·威尔逊创作完成了总计10部的宏大历史系列剧,从而达成了平生夙愿——为20世纪的美国黑人撰史。凭借这一历史巨制,威尔逊获得了诸多奖项和荣誉,其中包括两次普利策奖,八次纽约剧评界最佳戏剧奖。此外,美国百老汇的弗吉尼亚剧院于2005年10月更名为奥古斯特·威尔逊剧院,以纪念刚去世不久的同名剧作家;威尔逊由此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非裔美国人。其实,威尔逊之所以在当代美国戏剧界脱颖而出,绝不仅仅是“20世纪美国黑人历史”这个宏大主题的功劳:在戏剧情节的设置、戏剧人物的塑造、黑人方言以及布鲁斯音乐的运用等方面,均体现出作者成熟、卓越的戏剧技巧。其中,黑人方言所展现的黑人幽默尤为抢眼。黑人幽默之于威尔逊的戏剧,绝不只是作者信手拈来的配饰,用以冲淡沉郁、增添轻松,尽管它确实也具有此种功效。细品威尔逊笔下的幽默,人们总能在它所带来的笑声之外,发现几许苦涩和嘲弄。剧中不少人物都擅长玩笑,“从家长里短的琐事到关乎生死的大事”,他们都能以令人忍俊不禁的方式,描摹出自己或同胞们“普遍性的困境以及失落的梦想”①。美国黑人历史,这个原本沉重而哀伤的话题,在不时出现的黑人幽默中得以“另类”表述,并由此激发人们对历史进行回溯、反思。
黑人幽默先天具备的黑暗特质和黑色幽默近似,但其鲜明的种族诉求又把它和后者区别开来。朗斯顿·休斯曾这样定义黑人幽默:它“是对你本应拥有却得不到的东西的嘲弄”;它“是你暗自希望并不好笑的东西,但是又的确好笑,所以你不得不笑”②。威尔逊每部戏里都不乏黑人幽默的踪影。其中,《两列奔驰的火车》、《七把吉他琴》、《海洋之宝》这三部戏堪称典范;它们涵盖了传统黑人幽默的主要话题:对黑人群体自身之“短”的自嘲,关于贫穷、暴力、两性关系的笑料层出不穷;百般调侃基督教教义、诸神、神职人员;在轻松调笑中消解死亡带来的痛苦和威胁;曝露导致种族不公的各种机制本身可笑到荒谬的逻辑,特别是司法机构、执法人员对黑人的歧视和迫害。就具体的幽默手法而言,威尔逊主要采用了角色倒错、荒诞化、间接揭露等三种方式。以下将逐一展示这三种技巧是如何为作者所用,从而使黑人幽默一致指向抗议目的的。
角色倒错,又称“背离制度化的意义结构”或者“不调和”,指的是“把通常认为是高高在上、尊贵显要的人物或观念平凡化或加以贬损,并使其趋向低级或无关紧要的地位”③。通过对强者的奚落讽刺,幽默制造者往往可以得到一种优越感和满足感,以弥补现实世界里的缺憾。剧作家借由剧中人之口,肆意调侃宗教、法律、白人权贵。在《海洋之宝》里,索里和黑玛丽就上帝和撒旦之争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黑玛丽:上帝从没错过。
索里:上帝说的话自相矛盾。他说:“我会摧毁我的仇敌。”可他又告诉你要“送上另一边脸去给人打。”那只会让你的下巴被打破两次。
黑玛丽:你想和上帝一样。他能做的事,你可不能干。那就是上帝把撒旦扔出天堂的原因。
索里:那正是我想说的。撒旦是上帝的仇人。上帝才不会把另一边脸送去给人打。他抓起撒旦,把他扔下了地狱。④
上帝本是正义、真理的化身,但在一个黑女佣和一个以拾狗粪为生的黑老头眼里,他不仅言行不一致,还独断、专横。而撒旦,因为自己的非分之想而被上帝扔下地狱,大概只能自认倒霉了。在索里和黑玛丽看来,神圣的宗教世界的游戏规则,和自己身处的现实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弱肉强食,机会不均。这一认知同样体现在《两列奔驰的火车》里:“上帝是个在天上拥有一个大大的种植园的白人,他无所事事,喝着薄荷朱利酒,抽着哈瓦那雪茄。”黑人死后,也只不过是“升到天堂里去摘棉花”⑤。通过对上帝的贬损或平凡化,这类幽默影射并抗议了现实世界里的种种不公,与此同时,它还帮助剧中人从嘲弄权威中获得满足,使他们得以暂时脱离现世烦恼。正如王群所说,这是黑人们在面对痛苦时,自发选择的“无意识层面上的自我疗救”⑥。如果说角色倒错式幽默透过无意识层面发挥功效,那么荒谬幽默则是一种有意识的进攻。荒谬幽默的核心机制是沿用其幽默对象的逻辑进行“直接推断”,从而得出一个事实上荒诞的结论:即“通过彻底忠实地接受其字面意义”来揭露“某一制度及其根本信条”的荒诞。⑦此种情形下的幽默,让人从戳穿冠冕堂皇的表象中获取快感,用主动的进攻来抵消自己面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幽默本身即是一个颇具杀伤力的讽刺。威尔逊充分利用荒谬幽默的这一特性,通过若干让人哭笑不得的荒谬情景,直接质疑美国司法、执法人员在处理黑人问题上的权威和公正。《七把其他琴》里,雷德卡特说到:“有一次他们逮捕我是因为我有太多钱……他们告诉我说,如果我有那么多钱,我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紧接着,弗洛伊德描述了自己的遭遇:“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⑧他紧接着回忆了自己为什么被判九十天劳役:
我叫一个看守把(监狱)后门指给我看,以防有火灾发生。他说牢房不会着火。我告诉他给我一加仑汽油,我就能证明他是错的。他告诉法官说我威胁说要烧掉牢房。法官甚至都没有问我一下。他以无价值为理由判了我九十天。⑨
一个黑人有太多钱会被捕,因为他涉嫌偷盗;他没有钱或钱少也会被捕,因为他犯了“流浪罪”。同样荒唐的逻辑也出现在监狱看守和法官身上。看守可以把别人的一句玩笑当作罪证,而法官在判决时根本就不予求证。威尔逊剧作中的司法、执法人员在对待同样身为美国公民的黑人时,明显没有顾及公平、公正。作为黑人幽默方式中最微妙的一种,揭露幽默在本质上近似荒谬幽默,因为它同样致力于“揭示表象和实质之间的差距”⑩。但它不同于前者对字面意义及逻辑的倚重。揭露幽默强调的是文外之意,即埋伏在表述之下的真相。这类幽默总是给人们设下一个有趣的文字游戏,令人直至最后才恍然领悟到制造者的真实意图。换言之,诙谐而隐晦的表达方式,再加上提示意图明显的上下文语境,是成就揭露幽默的关键所在。威尔逊偏好用这种幽默手法来自暴黑人们的“短处”,显然,他看重的正是此类幽默的言外之意。在作者笔下,黑人族群备受诟病的种种特性固然可笑,而一旦对这些“病症”追根溯源,它却让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在威尔逊的剧作中,以揭露幽默手法表现的黑人暴力倾向,格外发人深省。《两列奔驰的火车》里的霍罗威在说到黑人暴力的普遍性时,还说出了他对此现象的思考:
一个黑人带了把枪,这可是个坏消息。你甚至都不能在同一个句子中用“黑人”和“枪”这两个词。你在同一个句子中说了“枪”字,又说“黑人”这个词,你就有麻烦了。白人惊慌失措了。除非你说,“警察用枪打了黑人”……那样就对了。⑪
霍罗威反复强调“枪”和“黑人”不能被用于同一个句子,表面上说的是黑人暴力的危害性和普遍性;随后,这个揭露幽默要传递的信息渐渐成型:几百年来,白人早已领略了用武力优势换来的种种好处,他们怎肯让黑人也分享个中甜头?于是,他们动用各种借口剥夺黑人的力量,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推此及彼,黑人族群体现出的暴力倾向,和这种长期以来的种族压制、剥夺亦互为因果。20世纪的美国黑人们从四百年的民族历史中继承的,不光是痛苦的集体记忆,还有难以攻克的种族壁垒的残余。而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关于黑人两性关系的幽默中。《七把吉他琴》里,雷德卡特吹嘘自己如何同时在七个女人间周旋:
我过去曾同时有七个女人。我试着把她们分开,一周里每人一天。但那不管用……她们都想星期五见我,因为我有工作。过去有段时间我一个女人也找不到……等我一找到工作,我又赶不走她们了……她们都想在星期五见我。⑫
尽管不无夸张,雷德卡特描述了如他一般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们的现实生活:对于男人来说,工作就意味着女人;对于女人来说,男人就意味着生活费;因此大家都紧抓着星期五这个发薪日不放。而在这段戏谑的背后,却颇有些让人笑不出来的辛酸:黑人谋生艰难,男人们难以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女人们面临的生活压力更大,很多时候不得不依附男人生存。恶劣的经济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正常家庭的组建和运作。究其根本,历史遗留下的创伤堪称源头,而当下仍然残存的各种种族不公,不啻为其帮凶。这声抗议,正是威尔逊试图透过此类揭露幽默加以强调的言外之意。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剖析出黑人幽默对于威尔逊历史系列剧的特别意义:作者利用暗藏机锋的黑人幽默,在黑人抗议剧的寻常套路外另辟蹊径,既让抗议效果翻倍,又顺势给锋芒毕露的抗议性裹上了引人入胜的糖衣,进一步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使其超越了政治意图明显的普通黑人抗议剧。黑人幽默不仅仅是剧作家用以揭示本族同胞历史、现实困境的“另类”手段,同时也是他求得的答案之一;它代表着处理困境的另一种可能,即用举重若轻的笑声取代无用的哭泣。用威尔逊本人的话说,这体现了“人类精神的弹性”:“整个美国黑人历史都体现出人类精神的弹性。我书写几百年来的黑人历史,当然是为证明这一点。”⑬这样一种颇具弹性的勇士精神,曾经扶助广大美国黑人渡过几百年的黑暗历史,自然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引领他们走出当下的困境,奔向光明的未来。在此意义上,奥古斯特·威尔逊通过其系列剧,意图宣扬一种乐观的历史观和世界观。
本文系西南大学2009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SWU0909654)成果
①Snodgrass,Mary Ellen.August Wilson:A Literary Companion.Jefferson:McFarland,2004.p.111.
②⑥Hughes,Langston.The Book of Negro Humor.New York:Dodd,1966.vii.
③⑦⑩Levine,Lawrence W.Black Culture and Black Consciousness:Afro-American Folk Thought from Slavery to Freedo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p.300-301,p.310,p.312.
④Wilson,August.Gem of The Ocean.New York:Theatre Communications Group,2006.p.29.
⑤⑪Wilson,August.Two Trains Running.New York:Penguin,1992.p.76,p.84.
⑧⑨⑫Wilson,August.Seven Guitars.New York:A Dutton Book,1996.p.42,p.9,pp.38-39.
⑬Sheppard,Vera.“AugustWilson:An Interview,”Conversations with August Wilson.Ed.Jackson R.Bryer and Marry C.Hartig.Jackson:University PressofMississippi,2006.p.103.
[1]Seven Guitars.New York:A Dutton Book,1996.
[2]Gem of The Ocean.New York:Theatre Communications Group,2006.
(责任编辑: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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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玮,南京大学在读博士,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研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