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眼睛

2010-08-15 00:42马小淘
名作欣赏 2010年1期
关键词:多米尼克潜水蝴蝶

/马小淘

最后一只眼睛

/马小淘

如果有人说他在电影里扮演绝对男一号,身份是巴黎著名时尚杂志的主编,不要想当然地以为他像梅丽尔·斯特里普一样穿尽美衣,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这不仅不是《穿PRADA的女魔头》,也许他演的是《潜水钟与蝴蝶》,不过是个嘴歪眼斜的家伙。可怜的姿态简直不如一个躺卧街头的流浪汉。

《穿PRADA的女魔头》是编的,而《潜水钟与蝴蝶》是真的。生活远比任何杜撰更具戏剧性,蛮不讲理,轻巧巧不对任何人负责。

不久以前,有个男子叫做让·多米尼克·鲍比,他人到中年,膝下儿女双全,事业如日中天,忙碌碌奔走在各种幸福和满足之间。他开着敞篷轿车,意气风发疾驰在法兰西的熏风和林荫路上。一切看起来好极了,他将与儿子吃生蚝共进晚餐,而后转道戏院看阿西亚斯的新戏。一个愉快的周末正有条不紊。厄运如一阵突袭的风,来路不明,骤然刮起。视线模糊、头脑混沌,鲍比突然陷入昏迷。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那一天,第十一世班禅坐床典礼在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举行,澳门国际机场建成启用庆典在澳门隆重举行。这一天,遥远的中国活佛坐床机场启用,而远在法国的鲍比正朝撒旦走去,对他来说,这日子糟透了,带着刻骨铭心的不祥和惨淡。他走进那场语焉不详的昏迷,却再也没有走出来。待到重新苏醒时,他已然从《ELLE》的主编,沦落到右眼被缝起来的瘫痪境地,与健康一刀两断。“闭锁症候群”——全身瘫痪麻痹,不能动弹,不能进食,甚至连呼吸也变成有难度的事情。意识仍清醒的鲍比被封存在沉重的肉身里,只剩一只可以眨动的左眼。从此,鲍比被剥夺一切,只剩余一条可怜兮兮孤零零的命。他不幸地成了一个硬邦邦的活人,被勒令静止,永无尽头地被监禁在死气沉沉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辅以残忍的形容:行将就木。很多时候,残酷才是最准确的。

显然,这是个走霉运的开头。主人公怨天尤人合情合理,主人公坚韧性情感人至深,类似的事情不至于数不胜数,却也并不稀少。这人间悲惨的人很多,乐观坚毅的人也很多,我要说的不止这么多。

和大多数人一样,在电影《潜水钟与蝴蝶》闪耀金球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个由并列短语组成的标题隐喻着什么,亦并不知晓让·多米尼克·鲍比曾经怎样活着,又在何时死去。依照一贯的跟风做派,在许久之后我才动了看电影的心思。原来,《潜水钟与蝴蝶》是鲍比在瘫痪之后依靠唯一能动的左眼,经过无数次眨动、确认,写出的自传体散文。最后一只眼睛配合自由驰骋的头脑,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百分之九十甚至九十九已经死了,但留下的却是最宝贵的百分之一——思想。感谢上帝!

许是怀着太多期望,又不小心在前期掌握了些来龙去脉,对于这部据说好得摧枯拉朽的电影,我竟略有点失望。当然,它不是看完就促使人恶狠狠丢进垃圾桶的烂片,依然称得上不错,只是它的新意被四平八稳包围,有点闷,有点堵,不够潇洒。待我一口气将原著读了两遍,便更加瞧不上电影了,文字鲜活得过分,确实给改编增加了难度。捧着那不到五万字的册子,我激动得大脑短路词语贫乏,怔忪半天,也只形容出一句:太好了。他以细若游丝的沟通方式完成了气势如虹的表述,我可以自由地说也能够自由地写,却无法恰切地传达阅读的感受,我被笼罩在鲍比的气场里。

励志、传奇、心灵鸡汤……这些似曾听闻的评价都不准确,鲍比用茶壶煮出了最鲜美的饺子,并且以笨拙得动人的方式将饺子盛出来,这一切不是催人奋进或是感人肺腑那么简单。最让人拍案称奇的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让人看不出鲍比克服着什么困难。那种爽脆、豁达、侃侃而谈,字里行间透着举重若轻的生机盎然。那种委婉的刚烈,让人热泪盈眶地感知着他对生活的赤子之心。活泼泼的绝笔不由引我们慨叹命运的悲凉与滑稽,一个对生命感知如此敏感丰富的人,竟陡然被宣判,剥夺了感知的权限。

尴尬地栖居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甚至已经丧失了自暴自弃的行动能力,可以支配的,只剩余一只左眼。他已被损毁得面目全非,青山还在,却没有柴烧。除了不动声色,别无选择。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他已然难于上青天。一吐为快、一走了之……这些信手拈来的词对他亦成了一种讽刺,他甚至不能自如地提供一个和颜悦色的表情,那张脸看起来扭曲、不满,如同低档的呆滞的丑娃娃,与美感无关。“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鲍比以最浪漫、诗意、尊贵、松弛的方式挺住了,甚至超越了挺住的状态。那本书并不悲壮,看不出谁在咬紧牙关,它谐趣轻松,流淌着生活的散金碎银。他对腊肠进而对食欲的回忆生动俏皮,对父亲、子女的依恋深挚温存,对过往天马行空的追溯感悟让人会心一笑……文字如那种带糖衣的药片,苦涩的核心被色彩艳丽的甜润包围,让人可以轻轻咽下,熨帖自然。

很不幸,他只剩下一只眼睛,但苦难让他找到了肉体与灵魂之间那根连接之线,这根线至关重要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许都不会找到。他靠这根线拯救了自己,开启了人生的另一个系统。在跌下悬崖的过程中,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悬崖上的树,惊心动魄地重新生长。没有了体魄和健康,还有心灵和品格,他把自己托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境界里,以非常态的方式怒放。他不是一个苦哈哈的英雄,却显然已领会了生活的真谛。他已经不具备跋涉的能力,却又开始了有生以来最为悲壮的冒险,他扇动着蝴蝶的翅膀,困顿中依然吟咏“人生得意须尽欢”面带特殊的笑容。

我没有沉入歇斯底里的感动,亦无意将他归入身残志坚的楷模队伍,我对作品的评判常常缺少人文关怀,并不因为谁是残疾人就多倾向几分。但此刻,我被一个人所能具备的如此巨大的能量所震慑了,这也是凡夫俗子吗?我简直有些崇拜鲍比,记住他琢磨他,并不因为他可怜他坚强,反而因为他足够强大。他对光辉岁月的怀想,他对凶狠现实的直面,他飞翔的想象力,他清新的语言,他适度的绝望,他并不显得变态的坚强,他鲜花丛生的心不经意让我越发双眼放光,意识到活灵活现的生存也是一种福分。我终于看清我对这世界有多热爱了——时常抱怨生活有多丑陋不堪,遭遇有多曲折多离奇,但是心里知道我深深地爱着它,决不曾真的厌弃。甚至那抱怨本就是一种爱,一种矫情的显摆的无病呻吟的示爱。

絮絮叨叨忙忙碌碌地活着真好,哪怕是嘲笑说错别字的朋友,吐出难以下咽的食物,与爱人斗气违心说出伤人的话,瞪一眼地铁上踩了我却不以为然的家伙,知其不可而为之地热衷无聊的把戏,这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事情,竟然也冒着热腾腾的气,带上了来之不易的意味。

谢谢鲍比,让我发现这一切太好了!

为表尊敬,我要称呼您的全名——让·多米尼克·鲍比,谢谢!

作 者:马小淘,《人民文学》编辑,出版有小说集、随笔集多种。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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