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行》:林黛玉的生命理念之歌

2010-08-15 00:42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梅州514015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林黛玉黛玉桃花

□李 珊(嘉应学院文学院, 广东 梅州 514015)

《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的一首《桃花行》让大观园姐妹们对耽搁了一年的诗社重新做兴起来,社名也由“海棠诗社”改为“桃花诗社”。过去对这首诗的研究中,专家学者多是站在我国传统的诗词研究理论基础上,从诗词的艺术手法及表达内容入手研究,并逐渐形成了一些定论。他们或认为《桃花行》是诗谶,预示着林黛玉忧伤悲苦的命运、宝黛之间悲剧的爱情、大观园女儿们无一幸免的薄命结局以及贾府的衰亡;或认为《桃花行》是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寄人篱下备感凄凉的心态、对于阻碍她追求自由幸福的封建正统势力的抗议的形象特写。而我们结合西方的一些哲学、心理学等观念来重新审视《桃花行》,会发现《桃花行》实质上是林黛玉个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价值观的真实写照。

一、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看

“存在主义”一词意为存在、生存、实存。存在主义哲学论述的不是抽象的意识、概念、本质的传统哲学,而是注重存在,注重人生。但也不是指人的现实存在,而是指精神的存在,把那种人的心理意识(往往是焦虑、绝望、恐惧等低觉的、病态的心理意识)同社会存在与个人的现实存在对立起来,把它当作唯一的真实的存在。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入世能够充分实现自身价值,在有限生命中尽可能展示人生价值。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则指出人的存在是由自己来实现的,“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质,其意义就是说他必须先存在,然后才创造他自己。但是存在并不创造他,他是在存在的过程中创造他自己的。”与此同时,萨特还指出了另一概念“虚无”的存在,且虚无与存在不是同一意义的存在,虚无是对存在的否定,是存在的裂缝,是存在的缺乏。这些表明,一个人若不能很好地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那么其所获得的存在感就越少,而所觉得的虚无就越深。我们再回到《红楼梦》中,林黛玉自第三回抛父进京都,进入贾府生活,到七十回作桃花诗,经历了一个较长时期的贾府生活,而在这一个时期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自我实现是极其微少的。

首先,林黛玉的个人生活需要别人照料。

《红楼梦》第三回提到,刚到贾府时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林黛玉的生活起居大概得有十一、二人服侍。

其次,林黛玉与丫环、姐妹、长辈的关系不太和谐。

《红楼梦》第五回提到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林黛玉与姐妹之间的关系有时也不甚融洽。在没有完全洞悉宝玉对自己的一片真诚之前,林黛玉对宝钗不时会话中带刺,冷言讥讽。而和湘云之间则有一次明显的冲突。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宴会上,因演戏的小旦扮相很像林黛玉,大家心里也知道,只一笑不肯说。惟有史湘云心直口快说了出来,林黛玉听了心里很气恼,虽然宝玉在两人中间想尽办法调和,反倒越糟。湘云说“: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黛玉又说“: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虽然这只是一时的小孩口角,在此之后我们也看到了黛玉与湘云同床作息,中秋之夜互相抚慰联诗抒怀的情节,但当时的一气之争却也着实让众人觉得黛玉小性爱恼,令黛玉很是郁闷。

贾府的长辈们对林黛玉也有微词与不满。王夫人虽然没有直接表示过不喜欢林黛玉,但她是通过嫌鄙晴雯来暗指的:“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笨笨的倒好”,“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老太太尽管怜惜外孙女,但当林黛玉任性做出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举止时,也旁敲侧击地进行指斥。第五十四回元宵开夜宴,贾母要大伙儿把酒喝了,让宝玉再给众人斟满。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接着女先儿要给贾母讲《凤求鸾》的故事,贾母就此直批才子佳人小说,说那些原是书香门第的佳人,也通文知礼的,“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此外虽与宝玉之间的情感是两情相悦,但封建家长们的态度却模棱难料,如此诸多因素的交互作用,不得不使黛玉产生对自身存在的怀疑,产生虚无的感觉而对自己进行否定。

海德格尔还指出:存在是一种不得不如此的状态。“存在的何所来何所往蔽而不显,而存在本身却愈发昭然若揭——存在的这种展开了的存在性质,这个‘它存在着’,我们称之为这一存在者被抛入它的此在被抛状态。” 也即对此在来说,它不得不存在,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以及存在成什么,我只知道我存在着,这就是被抛境况。此在是能在,这本是好事,但海氏却说此在是被抛入了可能性境域,此在被迫进入了自由的境域。此在在情绪中突然意识到它存在着,它的存在被带到面前,这不是此在决定的。我意识到我存在在此,我仿佛是被抛出来,被抛到此处一样。这也就是说,人作为存在并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无缘无故地被抛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这种被抛状态说明他业已存在并不得不存在。黛玉的存在,在前文中分析过——是微乎其微的,但是这种状态又是必然的或者说是“天然被强迫着的”。命运的不可抗拒性和存在的必须而又价值微小,更加剧了黛玉在“存在”与“非存在(虚无)”之间的困惑。她一方面是极力想通过一些事情来加强自身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把虚无引向自身,否定自我(从黛玉反复的行为中、多疑的性格、好强而又不自信中可以看出)。德籍美国哲学家蒂利希指出:当存在被非存在所威胁时,人会形成一种特有的心理状态——焦虑,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对命运和死亡。对自身的存在焦虑,自然让林黛玉产生了感时伤事和对命运的焦虑与茫然的生命体验。在《桃花行》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些精神的存在:

桃花桃叶乱纷纷——感时

(对人生幻灭的慨叹)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伤事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伤事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焦虑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焦虑

(对命运的焦虑、对生命的渴求)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茫然

(对死亡的焦虑,对命运的茫然)

所以,与其认为《桃花行》是黛玉性格的写照,倒不如说是黛玉生命体验的写照。在《桃花行》的这些诗句里,实际上表现的是黛玉对自身存在的焦虑,反映了黛玉对生命无限渴求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哀婉。

二、从西方心理学说的角度看

《桃花行》作于初春时节,本来描写的应该是满庭芳菲、桃花娇艳,生机勃勃、朝气升腾的景象,但林黛玉在《桃花行》中却更多的由眼前所见的黄昏花飞想到春尽花谢的残景,想到花飞人倦的末日惨况,在诗歌中渗透的是深沉悲悯、忧伤凄婉的情感: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三是明确管护责任。针对不同工程的性质和特点,采取专业化管理、社会化管理和自主管理等多种方式,将工程管护责任落实到产权的所有者和使用者,同时健全管理制度约束管理主体,确保工程能够正常地发挥效益,确保用水户的利益不受损害。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天机烧破鸳鸯锦

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为什么初春花妍却让林黛玉感到憔悴,甚至想到了春尽花谢的生命之悲?这春尽花谢的情绪又是通过什么来转化为她独特的生命体验?春尽花谢的感受认知,在林黛玉的《桃花行》中为什么是与生和死相关系的呢?

西方普通心理学认为,情绪是指伴随着认知和意识过程产生的对外界事物的态度,是对客观事物和主体需求之间关系的反应。是以个体的愿望和需要为中介的一种心理活动。情绪具有情境性。心境是一种具有感染性的、比较平稳而持久的情绪状态,当人处于某种心境时,会以同样的情绪体验看待周围事物。这就是为什么林黛玉面对明媚春光中的绚烂桃花,却会产生花红似血、憔悴花愁的感觉。不是花愁,憔悴、忧愁的是林黛玉,她把自己的情绪转移到眼中所见的对象桃花上去了。那林黛玉愁的是什么?是什么构成了林黛玉的这种心理状态呢?

诗歌的开头即展现出一幅“帘外桃花帘内人”的对比鲜明的生活画面。帘外春风柔和地吹着,桃花盛开,帘人内却是“晨妆懒”,“比桃花瘦”,有着无限的愁苦。“人与桃花隔不远”,更显出这一对比的强烈,突出了帘内人儿的惨苦。帘外桃花帘内人,仅只一帘之隔,隔帘春天的消息已被春风吹透,而帘内却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春风、桃花亦不是无情物,“东风有意揭帘栊”,花亦“欲窥人”,但帘偏就“不卷”,于是,帘便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阻隔帘内人享受春之幸福温馨势力的象征。透过诗句,不难感受到作者对于自由幸福的新生活的向往,对于阻碍她追求自由幸福的封建正统势力的抗议。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已经通过紫鹃之口告诉读者,黛玉经常临窗落泪、对月长吁的原因是父母双亡,终身之事无人做主,只盼着老太太能替她确定下来。但当宝玉因为信以为黛玉真要离去而疯傻癫狂时,众人皆知宝黛的情意却置若罔闻,甚至老太太也只是敷衍说不过是小儿情状。“天机烧破鸳鸯锦”,情梦难圆,这是林黛玉至死都悬念在心头的心病。因此,在这种心境下,“花解怜人花亦愁”,“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庭前春色”只会让她“倍伤情”。

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在诗文中有一个很关键的意象——“飘零”意象。“桃花桃叶乱纷纷”“花飞人倦易黄昏”,为何林黛玉在描写春意桃花时会大量使用这个“飘零”意象呢?这与林黛玉的个人经历不可分割:林黛玉自小弃父进京可以说是先失去了根本;而在贾府中林黛玉虽受疼爱却因个人性格而与众人不合,可以说是无依。总体来看,“无根无依”的林黛玉自身便是一个“飘零”之人,而她自己也常常这样认为。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漂泊无依的状态是林黛玉选用“飘零”意象的原因,也是其经常郁郁寡欢的心理状态形成的关键因素之一。

当了解这些之后,我们再来分析林黛玉伤感这些又是如何与生死体验相关联的。

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学家们指出,在人的意识之中存在两种本能:生本能和死本能。爱的欲望激发生生本能的活动,而恨的欲望诱发死本能的活动。当一个人自我意识之中的两种本能的活动不能平衡时,这个人要么在生本能的作用下表现出过度的激情,要么在死本能的作用下获取一种普遍的死亡体验和死亡意识。由此可见,林黛玉在《桃花行》中所反映出的种种消极悲观的情绪和认识,根本在于其意识中生本能的活动过弱而死本能的活动占据了优势。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有三点:

其一,与林黛玉的生理因素有关。《红楼梦》第三回,进了贾府,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林黛玉自小多病,久治不愈,时刻面临死亡威胁。从客观上讲,任何重病之人都要比健康人对死亡的认识和体验深刻,林黛玉也是如此。长期的疾病,使她获得了常人所没有的对死亡的独特认知和体验,而对生存的认知走向褊狭,其必然结果便是生死本能的失衡,死本能的活动占据意识活动的主体地位。

其二,与林黛玉的心理处境有关。林黛玉的心理处在一种漂泊的无根性状态之中,这在前文中已加分析,而且她时时会以文学艺术的形式来流露这种漂泊无依之感。《红楼梦》第七十回姐妹们填《柳絮词》,各人自抒胸臆,惟有林黛玉哀伤吟咏:“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求。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不尽飘零悲切之意。按照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学的观点来考察,任何一种心灵上的漂泊和无根状态,为死本能的复苏和活动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容易让人人产生一种焦虑、忧郁的情绪,使人生成一种悲观感受。这也无怪乎林黛玉会在这种无根和不确定的心理处境产生一种对生活茫然、多疑、多虑的情绪反应。

其三,从林黛玉以外的世界来看,这种情况的产生与她和宝玉之间的爱情有必然关系。当代美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曾经论述到爱与死之间的必然关系,他指出:“爱不仅蕴含大量的死亡感,而且最终将被它取代。”也就是说,爱是必然和死亡及焦虑等情绪体验相关联的。这与前面所说的生死与爱恨之间的关系似乎构成了一个有趣的悖论,但是实际上它们是一致的。在爱之中,人不仅被引向了生的欲望,而且潜在地也被驱向了死的欲望。当过度的爱不能够被满足的时候,恨欲就会反映得很明显,使爱改变或者背离最初的方向,使人的意识走向另外的方向。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宝黛之间的爱是专一而强烈的,但是封建家长的意愿却决定了他们的爱情不可能有婚姻的结果。当林黛玉从丫头们的口中知道宝玉将要和宝钗成婚的消息,她再也不心存幻想,不吃不喝,一心只求速死。在临终之际,林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而气绝身亡。因爱成恨,在这种因素的影响下,林黛玉的个人意识被引向意识的消极活动面是显而易见的。

通过以上的对比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在《桃花行》中,林黛玉所感的绝非黄昏花飞、春尽花谢的简单事情,也不会是单纯的感事伤己,而是林黛玉在自我意识的生与死、爱与恨的复杂斗争过程中产生的一种对自身存在焦虑不安的体验和对生命及其渴求而又无法获取的矛盾心理。因此《桃花行》不是单一塑造人物形象的特写,也不是抗争,更不是诗谶,更为恰当地说是林黛玉个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价值观的真实写照。

三、从西方的自我生命理念论的角度看

《桃花行》是一首触景生情的诗歌,全诗情境融洽,构思奇巧,对比鲜明,使诗的形象鲜明,感情浓郁,读来柔肠百转,感人至深。《桃花行》之所以有这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在它的形象中,始终活跃着一个灵魂,这就是黛玉的个性。黛玉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寄人篱下,浸泡于悲与愁的泪水之中,对于爱情理想愈来愈信心不足,对自己的命运前途感到愈来愈难把握,“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天机烧破鸳鸯锦”,于是春日黄昏落花便触发了她的心事,“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如此的情与景会,意与象通,于是在桃花身上,便凝结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深重的忧伤痛哀,寄托了要冲破牢笼享受春光的向往,表现了强烈的个性色彩。

但是林黛玉,或者说是曹雪芹为何要构建这样一种物我交融的情境呢?《桃花行》还有什么更深刻的精神内核吗?

著名的俄罗斯宗教哲学家弗兰克曾经指出“:世界在形式上、宇宙论上的完善,并不是人的精神所需要、所追求的完善。在人们认识到自己是个体的情况下,在这种观念所要求的全部深度上,人似乎是命中注定要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无家可归的,无处栖息的、孤独的。”这一点看法,与林黛玉的外在表现是很切合的。也就是说,《桃花行》体现了林黛玉在追求其精神所需要和所追求的完善的过程中个性意识的觉醒,是一种复杂的个体对心灵与世界之间的不协调、不和谐的认识和由此而产生的对人与世界相割裂的认知,是个体在敏锐地认识到人在世界上是多么渺小和孱弱后带来的一种生存之卑微的内心鸣动。

林黛玉试图通过自己的一系列感受来证明出自我的生命意义,却因此而触发到生命的本质——死亡的实在和迫近。这样,通过眼前事物和自身的不幸,她就越发地触摸到生命的本真——它的变化无常、迅速流逝、负担沉重,甚至毫无意义。所有的存在都只是短暂虚幻的存在,唯有空无才是永恒。在虚无的世界之中,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类,没有宇宙,一切皆空,一切皆无。虚无侵入意识,意识就成了虚无。在她面前“一切曾经诱惑我们和遮挡我们眼睛的偶像,都一个个毁灭了,一切粉饰和掩盖生命的帷幕都坠落在地,一切幻想都自己破灭了。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命本身,是沉重和无意义的生命,等同于死亡和虚无的生命”。从此看来,林黛玉似乎就是《红楼梦》中最理解和最能阐释生命的人了,而《桃花行》中的感思也就更应是其生命理念的切实反映。

“人本是自然的产物。当他从大自然脱离出来时,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万能的充满无穷奥秘的自然世界,往往会不胜惊讶与惶惑。他试图去寻找生活的寄托与依傍,寻找灵魂的栖处与故乡。”人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当林黛玉从客观事物中领悟到生命的本质后,她企图从中获得灵魂的回应和抚慰。但当她将这种认识回归到落花身上,发现的是一切事物均要灭亡,没有什么是可以作为长久的“互证”的,花草鸟树包括人都是短暂易逝的,所以有了“桃花桃叶乱纷纷”,“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所有的存在现在都是无价值的,最终都将被虚无所掩盖,因而在词里处处弥散出无意义的悲观情调。这与一个人的性格有关,但是关系又不是十分必然,而更关系紧密的是一个人的认知水平和认知方式的作用。

最后归纳起来看,《桃花行》中体现的是林黛玉在生存焦虑背后对生命的独特感知,是其自我生命理念的展现和写照。

《红楼梦》内涵深厚丰富,需要深入理解和挖掘的东西还很多。本文在对《桃花行》进行解读的过程中,融合了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心理学说、自我生命理念论进行比照分析,得出《桃花行》是林黛玉个人生命理念和她的人生价值观的真实写照的结论,而不是传统观点中所说的只是单一塑造人物形象的特写,或者说是抗争,或者说是诗谶。以此探索一种与当前红学界不同的品评《红楼梦》的新思路。

[1]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30.

[2]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上海:三联书店,1999:180.

[3] 谢苗·路德维果维奇·弗兰克.人与世界的割裂 [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115.

[4] 谢苗·路德维果维奇·弗兰克.人与世界的割裂 [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171.

[5]涂成林.现象学的使命——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萨特[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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