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鹏(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32)
20世纪80年代初登文坛的贾平凹,作为一个文化寻根者,商州的奇人异事、风土民情成为了他文学创作的主要表现对象。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农家子弟,贾平凹的作品始终存留着一个矛盾,那就是对乡土无法决断的怅望——既对乡村的落后有着清醒的认识,而向往城市现代生活,却又在无尽追逐的城市角落里,回望乡土的美丽。然而90年代以来,尤其是《废都》以后,这位曾经的严肃文学作家,被一下子推向了流氓文学家、商业化作家的行列中。不论是反映都市人文知识分子精神颓废的《废都》,还是反映商州以狼为主体的生态文化小说《怀念狼》,或是以绝美而凄凉的爱情故事为主题的社会病相小说《病相报告》,以及重返商州乡土叙事的凄美挽歌《秦腔》,纵欲主义的欲望叙述充斥着贾平凹90年代以来的小说文本中,使他在恐惧与紧张的写作过程中,在无奈的精神表征中,以越来越形而下的欲望表述,不厌其烦地唠叨着物欲的横流,权力欲的膨胀,性欲的扭曲,兽欲的崛起,这一切造成了读者心中难言的排斥感。贾平凹的欲望写作逐渐成为了一个时代欲望世俗化与欲望肉身化过渡发展的重要标志,成为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大变革时期主体精神下滑与人文精神失落的典范。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引发的物欲膨胀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的贪欲,逐渐扰乱着整个社会的稳定。知识分子自愿放弃历来所一直充当的社会基本价值准则维护者的角色,更成为一种深层的精神迷惘和价值悲哀,在《废都》中借拾荒老人之口而得以充分的反映。因物欲所形成的对权力的迷恋在《废都》中被周敏这一人物形象表现的淋漓尽致。为了讨好庄之蝶,他多次提重礼想方设法地接近庄之蝶,甚至用唐宛儿的魅力诱惑庄之蝶,以期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私欲。这个渴求能长久留在西京文化圈的文人,靠着极尽钻营地倚傍名人为自己谋求一官半职,这是多么的悲哀。除此以外,个人欲望的极度张扬还影响到了市长与秘书长之间的权力争斗,庄之蝶的笔成为两者争权夺利的武器,一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更迭成为中国当今权力社会的真实写照,权力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庄之蝶仅仅是权力争斗中一个可以任意移动的棋子而已,就是这样的权力欲望叙事以及由此造成的对于人性的戕害,在贾平凹的作品中,不胜枚举。
在贾平凹90年代的作品中,有关“性”的描写已经成为他独有的文本特征。手淫、意淫、多变的性交方式、群交乃至兽交的场面不断出现,成为他欲望话语叙述的又一场盛大狂欢,极度张扬的挑逗性文字吸引着读者的眼球,为性禁忌已久的中国打开了一扇性开放的窗口。纵欲,逐渐成为了贾平凹小说欲望话语叙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无尽的肉体狂欢与扭曲的性欲写作中沦为一种精神的毒药,戕害着读者的心灵,撞击着人们的心理底线。窥视欲的不断膨胀加速了贾平凹小说精神之路的颓唐,纵欲主义的欲望观成为他人文精神失落的重要表征,“爱欲”的书写逐渐成为一种奢望,“爱”在“性”的简化与粗暴中被完全摈弃,性欲书写的肉身化不断被贾平凹进行着全新的整合与重构,性交场面成为其作品中的特殊体验,在呻吟与快感的和谐与否中,在偷窃式的欲望满足中,得到了精神的刺激与慰藉。而女性大胆出位的性欲渴求更成为唤起男性欲望的主要手段,得以直接叙述。在《废都》中,“庄之蝶通过性活动所暴露的灵魂的复杂,比之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流露,更多得多,他的软弱,他的窘迫,他的不无恶谑的情趣,他的自相矛盾的女性观,他的本相追求美的人性却始终跌落在兽性的樊笼的尴尬,全可从他的性史中看到。”①
贾平凹的沉沦,是对作家精神的悖逆与随意放逐,他对性私密的暴露,是对性禁忌的挑战,是对普通民众传统道德底线的公然抗争,这就是贾平凹所要表现的性本意。作为一个曾经的严肃文学作家,一个曾经试图以寻文化之根来找回创作动力的文学家,却在商品大潮的诱惑下,节节败退,在无奈与焦虑的双重心理阴影下,全然不顾作品给读者带来的负面影响,以对性的大肆渲染,极尽能事地描摹着性的一切表征,在写作的另一个维度中走向了极端。
在性的多种歧变中,贾平凹更痴迷于“物恋”和“人兽交”的赤裸展现。
《秦腔》中,引生对于白雪胸衣的恋癖与《高兴》中刘高兴对于那双女式高跟鞋的迷恋,都将主人公极尽变态的恋物癖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这是对性长期无法满足的一种释放,也是性欲的一种转移。在中国历朝历代的文学作品中,对人兽交行为的描写是极其罕见的。然而,在贾平凹的作品中,我们却吃惊地发现了不止一处的人兽交行为。《病相报告》中王有才与驴的交合,《怀念狼》中烂头与狼的交媾,都使贾平凹彻底堕入了纵欲贩卖的泥淖,严重地击打着读者对性隐秘的心灵道德底线,一次次浸淫和腐蚀着人们原本脆弱的灵魂。当一个作家的道德防线被彻底冲溃时,当他的道德顾虑彻底地降格为生理上的满足时,一切肮脏、污秽的描述便尽在其中了。李建军博士曾就《怀念狼》中有关性事象做过详细的统计,高达70次的性展现,以恶心、丑陋的白描手法,很好地诠释了包括贾平凹在内的现代人精神主体的空虚与沉沦。
另外,贾平凹还擅长用黄段子以及性的隐喻性语言来作为他欲望话语的表述形式,一个医生关于孕妇检查的黄段子,同时出现在《废都》、《病相报告》、《秦腔》中,一句看似玩笑的话语颠覆了医学检查的神圣性与权威性,医生这一高尚的职业与严格的道德操守在玩笑般地插科打诨中,完全被抛置脑后,可见贾平凹精神本身的虚空与无聊。
造成贾平凹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创作纵欲主义泛滥的原因是相当复杂的,本文拟从作家成长的地域资源、文化心理构成、文化审美追求、作家的性意识等方面进行深度分析。
贾平凹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金盆乡,丹凤位于陕西南部,隶属商洛地区。陕南以山地地貌为主,具有较为鲜明的长江文化与秦地文化混合的特点。长江的两大支流汉江、嘉陵江均发源于此。由于山地文化、水文化以及楚汉文化的共同影响,造就了陕南隐秘、性灵、缠绵等复杂的地域文化特点。同时,山地的特殊地貌,造成了陕南交通的极为不便,又因为秦岭的阻隔,大量原生态式的古老文化形态在这里得以延存,民俗文化与民间文艺的深厚积淀造就了古老文化的传承。然而,又因为山地文化的特点,造成了陕南人性格中的匪气,在历史和现实中上,此地社会频繁动荡,抢掳劫掠、杀人放火事件层出不穷,因此,贾平凹的创作深受陕南特殊地域文化的影响,其纵欲主义欲望观的叙述更多的是来自陕南本身所具有的地域状貌的另一种形象表述。匪文化的猖獗造就着烧杀抢夺,奸淫放纵的社会历史现实,而水文化所蕴含的缠绵与灵气,也成为贾平凹语言功底极好的表述,使得在他笔下,纵欲的欲望话语书写在极尽古典与现代的双重气息下得到了应有的彰显。贾平凹的纵欲是落后地区,尤其是山民性情的一种直接体现,而陕南民间文化的给养也成为贾平凹欲望书写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
从贾平凹的文化心理构成看,他自幼因个子矮小而导致了性格孤僻与内敛,洗褪不掉的农裔身份,更造就了他文化心理中难以排遣的自卑,这种孤独和自卑反而促使他在文学之路上独辟蹊径,以柔克刚,在沉默与冷静的创作与心灵沉潜中显露出他的才华与价值。同时贾平凹也是中国文坛上出了名的病人,一场肝病带给他的不仅是对生命的体验,而社会对传染病本能的拒绝与莫名地歧视成为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得病后的孤独、寂寞、凄凉一直影响着贾平凹低调甚至悲观的写作风格。生命的虚无感使得他对死亡、对绝望产生了新的认识,让其更多地在冥冥中产生一种对生命的神秘主义倾向。在巨大的绝望阴影的笼罩下,造成了他人文精神的失落与末世般的情绪震荡。
贾平凹90年代后的创作,正是这种“阴影”的折射。面对人文精神的失落与沉沦,一种无法排遣的末世情绪,在悲天悯人的情感流动中,突变为欲望式的肉体狂欢。消极写作,是贾平凹抗争现实的无力表现,在苍白与虚假的叙述中,在道德感、精神感步步下滑的感受中,体现出的是一股“病态”,一种因困惑、焦虑、无奈造成的对自我精神的放逐,在放浪形骸的肉体欲望狂欢中,在情欲的粗野释放中,安抚自己堕落与提不起的灵魂。
“审丑”,是贾平凹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审美走向的重要转折。他将私有形态的写作作了极端的处理,一种蔑视正常人所信奉的价值理念与人道原则的文本写作成为贾平凹创作的突出特点,在《废都》中,包括庄之蝶在内的西京四大名人,以其丑陋的言行举止以及对自身丑恶欲望的不加掩饰、不加隐藏的满足,揭示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种种丑态。孟云房为庄之蝶找来一个患有性病的妓女,龚靖元之子龚小乙吸食大烟而变卖龚靖元的大量字画甚至连尼姑慧明都去堕胎,一切鸡鸣狗盗之事,尽显于贾平凹的文本中,有关屎、尿、屁、痰、精液、尻子、阴毛、淫水等意象的泛滥,使贾平凹的“审丑”追求同样怵目惊心。在“形而下”的层面,在一切“恶之花”的描写与阐释中,他彻底迷失了自己,更走向了极端。
贾平凹的性意识,就其生命情感与心理精神上的特点来说是典型的男性中心主义的意识场。在他的心目中,女性的存在是男性的附庸,男性统治意识已化为一种潜在的无意识沉淀于人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具有一种超历史的永久性。
《废都》中,庄之蝶正是这样一个混沌年代的中心与主宰,而在生命的相互交融中,所有女性都以一种崇尚的心理归附于男性的权威之下,成为男性的工具。在性的问题上,贾平凹对于传统的、正统的观念是有所贬斥的。而对于所谓的色情即“创造世界的原动力”,则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本来,性是人的一种极其正常的生理欲求,男女的互相吸引,也是以性为本能的。性作为一种粘合剂,是不容忽视的。然而,贾平凹的性意识依旧是男性为中心的。《废都》中众多女性的性觉醒与放纵,更多的是庄之蝶为代表的男性主义所唤醒的。一种名人中心意识加剧着男性意识对女性身体与意识的控制,性欲的发泄成为男女性行为的根本而没有一丝真爱的流露。对于不忠的女人,男人可以无视女人的生命进行变虐式的摧残。在《废都》中,唐宛儿被自己原来的丈夫抓回去后剥光衣服打得体无完肤,又被绳索捆了手脚而遭到一天若干次地强奸,用烟头烧她的下身,把手电筒往里边塞……这就是贾平凹的性意识,一种在男权中心主义的淫威下对女性的极端摧残。贾平凹的纵欲主义欲望话语叙述的根本就是将女性作为性欲发泄的工具,使男权主义为中心的欲望话语得到最充分的表现。
贾平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小说创作,从整体上来说,是纵欲主义的肆意“狂欢”,他不厌其烦地以“名家”的身份兜售着他的欲望体验和欲望诉求,浸淫着市场环境中人们脆弱的心灵,贾平凹的创作必将渐渐远离中国大众欣赏阅读的口味。因此,贾平凹的纵欲主义欲望叙事对当代中国文学具有强烈的负面警示意义,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① 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与批判》,《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