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凤(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一
随着女性主义理论对民族主义的渗透,民族/国家与性别之间的关系不断被质疑,一向严丝合缝的民族/国家神话充满了无数话语缝隙。正是这些话语缝隙为我们把出现于不同时间段上的《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色·戒》(张爱玲)、《棉花垛》(铁凝)置于同一文本中加以解读提供了契机。《我在霞村的时候》、《色·戒》、《棉花垛》分别创作于 1941年、1950年、1989年,这在中国的现代历史进程中无疑是富有象征性的三个时代。尽管这三部作品的出现有着写作者各自不同的心理背景,但它们无一例外地交织着显性政治文本与隐性女性文本的对抗张力,特别对被现代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或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所遮蔽的女性躯体进行了另类的呈现,在这种呈现中形成了对性别化的民族/国家话语的颠覆。
女性身体在漫长的历史之流中无数次地成为国家崇高利益、民族大义的牺牲,当她们为之“献身”的国家缔造成功后,她们却成为历史的缺席者,她们的躯体“成为历史的局外人”①,充其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暧昧的谈资,而普遍忽略或淡忘了其悲剧实质。贞贞(《我在霞村的时候》)、王佳芝(《色·戒》)、小臭子(《棉花垛》)的境遇,抑或她们的身体与国家、革命之间的纠葛是历史上无数“性政治”的现代版。
本文所要探讨的三个女性:贞贞、王佳芝、小臭子,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充满争议性的文学形象,也各有其不可替代性,甚至于把她们置放在一起讨论会使有的读者感到不伦不类。但在她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写作者对强大的民族主义话语的不遗余力的解构使我们看到了文学史似曾相识的瞬间以及女性悲剧性历史的循环往复,历史在不期然间闪现的重复时刻正是我们进入文学史的又一个有效途径。
二
在上文提到的丁玲、张爱玲、铁凝这三位作家中,丁玲体现出最鲜明而自觉的女性主义立场,而她自觉的女性立场时而被意识形态所编码,时而与之相冲撞,她笔下的贞贞正是丁玲这一躁动不安思想情境的产物。从显性文本来看,《我在霞村的时候》讲述的是一个有关民族大义的故事:作品中的主人公贞贞是一个追求婚姻自主的女孩,有自己所爱的人,但父母却把她包办给米铺小老板做填房,贞贞离家到到天主教堂做“姑姑”,不幸被日本人掠去当随军妓女。贞贞虽饱受日本军人的蹂躏,但她并没有颓废沉沦下去,而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为革命队伍传送出大量的有价值的情报。贞贞在霞村人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一个丧失廉耻的的女人。面对着霞村人的污言秽语,贞贞始终怀着不屈的信念最后选择去“另有一番新气象”的地方。当年冯雪峰②等人对《我在霞村的时候》所作的评价代表的即是意识形态立场,这种评价立场一方面敞开了这部作品的意义,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对这部作品更为丰赡的意义的遮蔽。从隐性文本看,《我在霞村的时候》讲述的是有关女性身体没有自主性,彻底被工具化的遭际。贞贞被日本军队掠去之后,她的身体沦为双重工具,正像美籍华人学者梅仪慈所指出的那样:
“她的肉体被战争双方野兽般地糟踏过,一方利用她的肉体,而另一方则把这作为搞到对方情报的手段。”③
本来贞贞是有机会逃出魔窟的,但边区政府指示她继续留在那里获取情报,直到患上严重的性病才回到家乡。贞贞并没有因为对革命作出贡献而获得村里人对她的尊重,相反,在他人眼里,贞贞成为双重失节者:作为少女失去了贞操,作为中国人委身于日本人,失去了民族节操,后一种失节使贞贞蒙受更深重的压抑。因为这里的“强奸远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被一个男人侵犯的问题”④。
“……弄得比破鞋还不如……”“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村里人之所以认为贞贞区别于一般意义上女人的失贞主要源于民族主义情结,因为女性身体一直作为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修辞策略而指称着祖国、家乡(尤其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随着民族矛盾的日益激烈,女性的身体的政治隐喻功能越来越强烈),所以“强暴他地、他人的女人,是古往今来,男性的征服者用以宣告占领、昭示胜利的必需程序。所不同的是,近代以来,在渐趋完成民族国家体系中,类似古老暴行成为一种特殊的‘政治’行为,成为一种至为有力的民族主义修辞,”⑤甚至强暴成为对被入侵国家进行羞辱和污染的策略。丁玲的写作所展示的正是女性的身体作为自然义上的生理符号与作为民族的符号之间的纠结,这种纠结往往因为外族的入侵而显得更为紧张。或者说,女性主体与国家、阶级主体之间与之俱来的就带有不可兼容性,因为在一般意义的观念中,人们更倾向于把国家、民族意识凌驾于性别意识之上,所以在战争的祭坛上以女性身体作为牺牲的现象屡见不鲜。
对于丁玲来说,由于她自身的激情与警醒,尤其是爱人胡也频的革命生涯及牺牲使她在抵达延安之前的写作中(如小说《水》)一度放弃了她的女性立场而获得了与革命文学的同步,在同步中,性别体验让步于革命话语。到达延安后,丁玲的女性经验与知识分子立场同时复活,使她一度被革命话语所抑制的女性话语喷薄而出,塑造了贞贞这个在40年代的革命文学阵营中极为特殊的形象,在女性话语与革命意识形态难以弥合的裂隙中丁玲艰难表述着女性身体成为空洞的能指的痛苦。或者说,只有丁玲这样既具有革命者身份又具有性别意识的叙述者的才能如此深刻地洞察女性在革命中的真实际遇。
如果说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一直作为女性主义文本而不断被阐释的话,而张爱玲的这篇以特殊的方式讲述女性身体与革命之间关系的《色·戒》显得寂寥得多。相对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张爱玲热,《色·戒》的被冷落耐人寻味。最近,借助李安的同名电影,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开始走入人们的视野,但人们所关注的是李安的王佳芝,对张爱玲的王佳芝仍然是忽略的。
张爱玲的《色·戒》并没有李安式的大胆与激情,但它充满了复杂的症候群,尤其是涉足了张爱玲在写作中一直疏离的革命。王佳芝本是岭南大学的大学生,在学校里与同学们一起演过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一群拥有爱国热情的青年学生七嘴八舌定下美人计,色诱汉奸。王佳芝担任了这幕剧的主角。最终结果是王佳芝为情所迷,放走了汉奸易先生,又立刻被易先生下令逮捕,杀害在暗夜里。
如果就故事层面来讲,《色·戒》远不如张爱玲的其他作品来得精彩,甚至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瞬间,但正是这瞬间充满了丰富的所指。我们不妨把这瞬间一一延伸。
首先,女性在男性“救国”策略中的工具性存在。美人计的设计者为王佳芝的同学邝裕民、梁闰生这些男性们。为了以麦太太的身份接近易先生,王佳芝首先必须牺牲自己的处女之身,她失身于有嫖妓经验的、她最讨厌的同学梁闰生。当她失身于梁闰生之后,她的同学们并没有对她心生愧疚或尊敬,相反“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拿正眼看她”,在第二次哄捧她出马时“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并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在张爱玲平静的叙述中,虽没有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的不平与申辩,但我们仍然感受到了张爱玲式的彻骨悲凉,不管邝裕民们以怎样的爱国之名把王佳芝推为主角,也不管王佳芝怀着怎样的神圣担当了主角,不可否认的是女性的身体,在这里依然作为可供交换、牺牲的资源而被认可。有所差别的是,王佳芝不同于一般以色相为谋生手段的女子,因为她的“献身”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和崇高价值。但同道者对她的目光说明:在男性的眼中她是欲望的化身,这恰恰是保证他们计划成功的保证。
其次,王佳芝作为欲望符号的存在。钓老奸巨猾、阅人无数的易先生上钩岂非易事,王佳芝明明是处心积虑却要装作漫不经心进行“色诱”:
“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眼前晃。”
易先生满腹心机的接受了王佳芝的诱惑,只不过是把她当作缓解如履薄冰的汉奸生涯的工具,“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提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而王佳芝美丽的身体成为他印证自己欲望、权力甚至他还活着的场所(从这个层面说,导演李安把易先生塑造为施虐者是有一定的心理依据的)。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的游戏不同于白流苏与范柳原(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的情场角逐,这里充满杀机,从不失眠的王佳芝靠吃安眠药使自己入睡。当这幕美人计即将完美落幕的时候却节外生枝,王佳芝与易先生挑钻戒的时候本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但王佳芝却惊觉到爱的存在,“这个人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一声“快走”使她与人们期待中的民族义士之名失之交臂,也使张爱玲背上了美化汉奸的骂名。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易先生即刻下令处死王佳芝及同道者。王佳芝为何而死?不是为她最初所设想的目标而死,有人说她为情而死,但“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情在何处?她死于一个女人心中的不忍,而不是爱情。因为她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间谍,她只是一个喜欢文艺而又不乏热情的女子,她入戏太深,把这幕由邝裕民们导演,她来担当主角的剧当成了生活本身,仅此而已。下令处死王佳芝的易先生回到家虽神色恍惚,却面带“三分春色”,致使马太太猜度他莫非与王佳芝初次“得手”。易先生此时此刻的感受是:“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是张爱玲式的洞察,这个悲剧虽以抗战为大背景,又几乎不关涉政治,因为她写的是永远的性别悲剧。
假设另一种结局,刺杀易先生得手,王佳芝的命运如何?回到霞村的贞贞的境遇也许是王佳芝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回想王佳芝最初失身于梁闰生之后人们对她的异样的目光便可知,一个曾经委身于汉奸的失贞又失节的女人怎会被人待见?
较之上文提到贞贞、王佳芝,铁凝笔下的小臭子是混沌的。如果没有战争的爆发,小臭子就是老旧的中国乡村并不少见的女人:以身体取悦于人换取一些生活保障,正如小说中,她为了几个钱、几尺拉毛布就委身于邻居秋贵。战争的危机使小臭子与秋贵之间被人不齿的龌龊关系派上了用场,或者说,小臭子的身体成为革命使用的工具。敌工部的国(小说中革命发动者的化身)要通过在城里当汉奸的秋贵过沟开会,小臭子在好友乔的劝说下答应帮忙。以后小臭子通过与秋贵的关系又多次帮助抗日组织的同志通过封锁钱,她从秋贵那带回的消息使乡亲们多次免遭日军的屠戮。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情节出现了:当小臭子自以为有功于革命要求像乔一样脱产(专职从事抗日工作),它通过乔把这一想法告诉给国,国代表组织拒绝了,原因有二:“一来是她脱产对抗日阵营的威信有影响,二来她就这么着对抗日倒有用。”这个情节充分揭示出国所象征的革命/民族主义对女性身体的双重价值观,它以民族大义之名利用女性的身体为之服务,又因之把她当作异己,排除在国家民族主体之外。国口中的“有用”二字赤裸的显露了视女人的身体为纯粹动的工具性存在的观念,这与前文中贞贞的遭遇如出一辙。
我们说小臭子是混沌的,也表现在她并没用明确的是非观。当日本人通过秋贵对小臭子软硬兼施之后,她又为日本人通风报信。正是在她的帮忙下,日本人杀害了乔。敌工部决定由国出面除掉小臭子。国带着小臭子到县敌工部的路上是这篇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景,此时国不再以革命者而是以男人的目光去看小臭子:
“又看见小臭子裸露着的甩动着的两条胳膊。一件天蓝布衫紧勒着腰,沿腰皱起几个横褶儿”,虽然“小臭子还是小鼻子小眼,可胸脯挺鼓,正支着衣服,一个领扣没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
在国的眼里,此时小臭子是欲望的化身,棉花地成为欲望/暴力实施的场所。敌工部人员办案遇到以下三种情况可以将办案对象就地枪决:拒捕,逃跑,赖着不走。国可以用其中任何一种理由杀掉小臭子。国把一个先奸后杀,或者是杀人灭口的故事以革命的名义做得天衣无缝。
小臭子与乔,一个因为出卖革命而被杀,一个因为忠诚于革命而被杀,但她们被杀的场景惊人相似:被强奸后杀害。国在对小臭子的身体实施欲望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安,因为在他的眼里小臭子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何况又出卖了革命?对这样一个女人做出任何的举动都不会带有道义的负担。日本人在杀害乔之前,对乔实行了群奸,然后又割下她的乳房。在异族之间的战争中,侮辱占领地女人的身体往往被看作是使国家、民族蒙羞的手段,“侵犯民族主权或自主性如强暴女体之间、占领土地与占领妇女子宫之间,似乎可以划上一个等号。这是入侵过,换句话说,入侵者强行对‘它者’领土的‘进入’可以理解为一种‘阳具’的霸权行为……是男人毁灭另一些男人的荣誉以至整个社会的方式之一,而不是跟性欲有关”⑥。这对我们回过头去理解霞村人对贞贞的鄙视是有裨益的。
三
贞贞、王佳芝、小臭子,在我讲述她们的故事时,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女性身影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历史瞬间不断地浮现。可以说,丁玲们在讲述贞贞们的故事中包含了对女性集体本身痛苦经验的艰难讲述。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女性身体所作的意识形态编码是现代与传统的民族国家话语视女性为尤物、为欲望象征的父权话语的一次成功合谋,邝裕民们是历史的共犯。这次成功合谋说明了革命阵营中具有强烈男权特征的性别规范已经形成,正如伍尔夫所言,“一直以来,妇女被排除在缔造战争的决定过程之外,但当战争爆发,国家却以民族大义之名,号召妇女支持”⑦。贞贞们便是被男性先觉者所号召,身体被赋予某种政治价值与崇高意蕴,但她们所“献身”的革命与女性自身的合理欲求充满矛盾,甚至在更多的时候她们成为被责难者,成为男性所缔造的历史的无言者、缺席者。一个在战争中受辱的印度妇女说:“我有两个胃,一个用来消化食物,一个用来存藏像毒药般的痛苦。”⑧丁玲们借助贞贞们言说的就是这种无法言说的毒药般的痛苦。
① 南帆:《文学的维度》,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年,第160页。
② 冯雪峰在1948年在《从〈梦珂〉到〈夜〉》一文中曾作出这样评价,“《我在霞村的时候》,作者所探究的一个‘灵魂’,原是一个并不深奥的,平常而不过有少许特征的灵魂罢了;但在非常的革命的展开和非常时间的遭遇下,这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中的小女子的灵魂,却展开出了她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这灵魂遭受着破坏和极大的损伤,但就在被破坏和损伤中展开她的像反射于沙漠上面似的那种光,清水似的清,刚刚被暴风刮过了以后的沙地似的那般广;而从她身内又不断地在生长出新的东西来,那可是更非用庸俗和温温暾暾的人们所再能挨近去的新的力量和新的生命”。文章原载1948年1月《中国作家》第1卷第2期,转引自郜元宝、孙洁编《三八节有感——关于丁玲》.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页,第75—76页。
③ 梅仪慈:《不断变化的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④ 刘健芝:《家国历史中沉默的女人》,《天涯》,2002年,第5期。
⑤戴锦华:.《见证与见证人》,《读书》,1999年,第3期。
⑥ 陈顺馨:《强暴、战争与民族主义》,《读书》,1999年,第3期。
⑦ 转引自陈顺馨、戴锦华选编:《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导言》,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
⑧ [印度]达斯:《关键事件》,转引自刘健芝《恐惧、暴力、家国、女人》,《读书》,1999年,第 3期。